第58章 一些過去(八) (1)
……
心髒。
一顆心髒正在自己身體裏活着。
簡一蘇感受到,胸膛裏那正在有節律地跳動着的,仿佛一個獨立的生命。
它在夢裏驅逐了一切抽象與具象的事物,以一種壓迫的姿态淩駕于他的認知之上,整個世界、宇宙的中央幾乎只剩了這顆心髒。它像是一切生命的源頭,萬物誕生之初的混沌體。
這顆巨大如恒星的心髒一整晚都壓迫着簡一蘇的神經。
直到簡一蘇醒來的時候,這種重力感仍然沒有消失。
他恍了一會兒神,體感徹底離開夢境之後,他才輕輕掀開被子,發現自己胸口處枕着一個腦袋。這腦袋的主人還在酣睡,卻把簡一蘇的可動空間給霸占得死死的。簡一蘇嘗試了擡四肢、起身、翻身,挨個失敗之後,只好一捏淮栖的後頸,無奈道:“起來了。”
……
自淮栖高考完畢。錄取通知書下來,淮栖壓線進入了一所還算不錯的當地大學。
而在這個時間段,淮栖班上的許多同學已經被父母安排去了打零工賺學費。淮栖知道簡一蘇不會這麽要求他,但他還是希望自己能夠趁着空閑多,去給簡一蘇減輕一些經濟上的負擔。
就在昨天淮栖提出,想和簡一蘇一起到魏哥的公司打工。
他雖然沒法擔任一些核心職業,但保潔、搬運之類的簡單體力活還是能做的。
可簡一蘇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他。
即使是淮栖,也不會估摸到簡一蘇對自己過度“溺愛”的深度——簡一蘇巴不得淮栖在家裏打一個暑假的游戲,又或者淮栖想去哪兒玩、想要什麽東西,他都會盡全力地滿足他。
但淮栖說他要去打工,絕對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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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栖只好妥協了一下,他說,那我不去你們公司,去餐館、書店之類的其他地方。
簡一蘇仍舊不同意。
淮栖皺眉問道:“為什麽。”
簡一蘇也沒法具體說一個原因。他的性格所使,在他認定自己養在手心裏的金絲雀羽毛豐滿之前,放心不下讓他吹到一點風。
這個“認定”并沒有一個标準。可能淮栖再活個二十年,簡一蘇也不能放心将它從手心裏放走。他的想法活像個杞人憂天的大家長,覺得淮栖現在還不能适應社會、還沒到該賺錢的年齡“諸如此類,不過要是說出口,可能把淮栖的叛逆心理給勾起來,于是簡一蘇只說:“聽話。”
“只是一些簡單的工作,不會太繁雜,就像在家裏做家務。”淮栖道,“好不好,哥。”
簡一蘇想了一會兒,還是說:“不好。”
“我生你氣了。”
“這氣能撐過三天我就答應你。”
“我……”
淮栖洩氣了。
但他沒放棄,看着正在整理西裝的簡一蘇,在他出門前說了一聲:“也就是說,我只要不理你三天,我就可以去你們公司打工了,是吧。”
簡一蘇停下腳步,回頭看着淮栖嚴肅的神色,饒有興趣地輕笑一聲,說:“哦,沒錯。”
淮栖說:“好。”
不出簡一蘇所料,淮栖的這場挑戰的記錄到昨日晚餐時間。該睡覺的時候,他一手夾着枕頭推開簡一蘇的房門,簡一蘇也毫不吃驚地給他讓出一席空地,淮栖見他從容的樣子,垂頭喪氣地埋怨了一聲:“哥。”
對方的回答仍然沒有讓他驚喜。
……
被捏着後頸的淮栖,也不從簡一蘇身上下來,只悶悶地說了一句:“你別想下床,除非答應我。”
簡一蘇哭笑不得:“你還想着呢。”
“嗯。”
“放手。”
“不。”
淮栖的死纏爛打并沒有用,因為如果他誠心要鬧,簡一蘇只用一只手就能将他抱起來。
簡一蘇的肩膀硌到了淮栖的胸口,他的身體滞在半空,剛想掙紮,卻由此看到了簡一蘇手臂上細細密密的傷痕,心中冒出來一些不太好的滋味。
簡一蘇并未察覺,他說:“還不聽話嗎。”
淮栖一只手攬緊了他的脖子,說:“不聽。”
“行吧。随便你鬧到什麽時候。”簡一蘇擺脫不了他,像扛個癟麻袋那樣輕松地将淮栖帶進廚房,順勢準備起了早餐。他單手将爐竈打開,熟練地磕進去兩個雞蛋,嘆道:“我還得給不聽話的小白眼狼做飯。”
“……”
淮栖耳廓沾上了一點紅色,他皺着眉,狠狠地咬了簡一蘇脖側一口。
簡一蘇無動于衷,像是早就習慣了他這些報複性的小動作,溫聲道:“說你是小白眼狼,你還真打算屬狼。”
淮栖另提了一個要求:“那讓我去你們公司參觀一天,我什麽也不幹,只是看看。”他真誠道:“哥,好嗎?”
淮栖聽到鍋裏發出滋滋的聲音,簡一蘇關小煤竈,深思熟慮了一會兒,說:“行是行。”
“謝謝一蘇。”
淮栖話音剛落,就聽到簡一蘇狡黠的聲音:““但是要補償。”
淮栖用手抹了一下剛給他脖子上咬的印子,像是輕柔的道歉,他蜻蜓點水親吻了一下牙印。
簡一蘇說:“不夠。”
于是淮栖這只好哄的蜻蜓,點水之處又落在了簡一蘇的嘴唇上。
簡一蘇的接吻和性愛技巧都有一種侵略性。強硬、熱烈,這和他本人給人的印象并不一樣“又或者有些相似:他可以處變不驚地克制住自己本性中的獠牙,像是一個完美又賢明的君主——只要淮栖不主動招惹他。
暧昧厮磨時,是淮栖唯一覺得簡一蘇像個壞人的時候。他的聲調會和平常一樣溫柔無害,可是幹的事卻跟這四個字不太沾邊。
于是淮栖嘗到簡一蘇口腔中的溫度時,會出于習慣地向後躲。簡一蘇只單手攬在他的臀部與大腿之間,讓淮栖就像是坐在自己的小臂上,只要懷中人向後傾斜一丁點角度,就十分容易失去重心。
不過,他接着被簡一蘇的另一只手及時按住了後背,托了回來。
簡一蘇離開了他的嘴唇,緊接着關閉了煤氣竈,調侃道:“枝枝,想下鍋當早餐嗎。”
“……”淮栖頂着發紅到耳根的脖子,理直氣壯地說道:“是你沒抱穩。”
簡一蘇:“嘶。”
“……”
犟嘴的後果就是被放到幹淨餐桌上,穩穩當當地被親好了幾輪。
在某種意義上淮栖已經被簡一蘇折騰飽了,早餐只匆匆地喝了一碗粥。簡一蘇不準他吃得太少,去公司的路上特地給他買了個煎餅果子充饑。淮栖的食量被簡一蘇拿捏的很準,和小時候一樣,到地淮栖正好啃完。
淮栖的目光被窗外的漁船與海吸引過去。簡一蘇解開安全帶,順手抽了張紙給淮栖擦了一下嘴,說道:“等會你參觀完了,我帶你趕海去。”
淮栖沒回答,看着無際的海面,一時陷入了沉默。
“怎麽了。”簡一蘇問。
“沒事。”淮栖下車。
他們所在的城市雖然靠海,但淮栖自從被簡一蘇接出來,就再也沒親眼見過這廣闊的藍色。
一方面是因為淮栖的學業太忙,簡一蘇的工作空閑也不多,而另一方面是因為淮栖的父親。
淮栖時時做夢,夢見巨大的船體下沉,冰冷的浪将他的整個世界逐漸吞沒的場景。他在掙紮着的、扭曲着的痛苦面孔當中看見了自己的父親,海水在他的周身變成了鮮血的顏色。
以前只是在夢裏,現在他親自置身于海風之中,他竟然産生了一點眩暈感。
他努力地不讓腦海裏的恐怖浮現出來。下意識地往簡一蘇身邊靠了一下,有些局促地說:“我們走吧。”
他在心裏嘲笑自己,連這些心理問題都克服不了,還信誓旦旦地說要和簡一蘇一起來打工。
淮栖嘆了口氣,迎面轉上幾個看起來和簡一蘇差不多年紀的年輕人,他們連喊了幾聲“小簡總”。見淮栖是張生面孔,便問:“小簡總,這位是?”
“我弟。”簡一蘇介紹道。
淮栖禮貌地打了招呼。
“您還有個兄弟啊。”年輕人說,“還是第一次聽說。看這模樣,還是個學生吧。”
淮栖點頭,說:“在市立第一高中。”
他們只和簡一蘇聊了幾句,淮栖全程噤聲。等陌生人的身影離開了,簡一蘇才說道:“枝枝。”
“啊?”
“再不松開,今晚回家給我熨西服。”
淮栖這才後知後覺地松開拽着簡一蘇背後衣擺的手,悄悄地把皺巴的衣料給捋平了。簡一蘇不懈地勸道:“你要是想去打工,适應和陌生人打交道是最基礎的。你可以嗎。”
淮栖沉默一會兒,說道:“我可以。”
“哦。”簡一蘇的臉明擺着不信倆字。
淮栖随着他走了幾步,回味剛才,覺得他們喊簡一蘇的稱呼很有趣,便走到和簡一蘇并排處,試着喊了一句:“小簡總,我真的想來。”
簡一蘇瞥了他一眼,不回應。
淮栖伸出一只手指,說:“我可以無條件答應你一個要求。”
“我只要求你好好在家裏待着。”簡一蘇說道,“我認真的,枝枝,我還沒有到你來替我分擔壓力的地步。我不需要你一定要為我做些什麽,明白嗎。”
簡一蘇想讓他無憂無慮地當個小孩,只要淮栖聽話,這就是一個很簡單的願望。
而這些話裏,不知有什麽觸動了淮栖心底的一根弦,他忽然對簡一蘇說:“你不需要我嗎。”
簡一蘇停住了腳步,不解注視了他幾秒,道:“為什麽要這麽想。”
““沒事。”
淮栖繼續跟着他走。
他和簡一蘇的關系與自己想象中理想戀愛關系的不一樣。他有時候會認為,只是自己是單方面的需要簡一蘇。證明這個結論只需要做兩個假設條件:如果自己失去了簡一蘇,淮栖無法想象自己往後的生活該如何繼續。而假如簡一蘇失去了淮栖,簡一蘇的生活不會有任何影響,甚至會比現在更輕松一些。
或許是父母離婚給淮栖留下的陰影。他知道了一段感情是可以破裂的,無論一方如何珍惜、挽留。感情的逝去就像是如同悲歡離合一樣的既定命運。
只不過他想不通,究竟什麽可以讓一段感情出現瑕疵,就像是低維的人類在畏懼一種高維不可見的怪物。它的存在仿佛薛定谔的貓,淮栖不會一直在意它,但恍然某天想起它的存在時,便會發現它一直在注視着自己。自己和簡一蘇的依賴度越是不平衡,他越是害怕這只怪物的注視會更加的頻繁。
于是淮栖想了很久,這才慢慢催生了他想要外出打工的想法。
簡一蘇自然看不到在這些淮栖世界裏茂盛生長的憂慮的。他揉了揉淮栖的頭發,只說了一句:“不要這麽想。我需要你“非常地。”
話很短,聲音輕得像鵝毛。但對于簡一蘇來說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重量。
但除了他自己,誰聽不出來。
“枝枝?”
淮栖聽到熟悉的聲音喊他的名字。
他擡頭,兩人迎面遇上了魏立輝和魏朝南。魏朝南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過淮栖,聲音裏有掩不住的驚喜,迫不及待地抱住了他,手在兩人的頭頂來回的比劃,得意地問道:“你怎麽變矮了。”
淮栖看向魏朝南。
年歲讓他們三個人都拔了個不少的個頭,即使如此,魏朝南也要比他高半個腦袋,不過他的身體瘦薄,臉色中有掩不住的蒼白和疲倦,是病痛與卧床所作下的罪孽。淮栖和他從小是朋友,交流起來總比其他陌生人要輕松。他回怼道:“你怎麽不跟一蘇比。”
魏朝南拿手背一拍簡一蘇的手臂,理所當然地說道:“小簡總比咱們大,高也是應該的。”
簡一蘇朝他一挑眉。
“老早就想讓一蘇帶我去見見你,可惜咱倆空閑時間一直對不上。熬到現在,你可終于考完大學了。”魏朝南久別老友,和淮栖親熱了半天,問道,“你們倆現在還住在一起嗎?”
“嗯。”
“你們關系還這麽好,”魏朝南打趣道,“這要是以後各自成了家要怎麽辦,一對小兩口面對面嗎?”
“……”淮栖輕錘了一下嬉皮笑臉的魏朝南。
“暫時不太可能,”簡一蘇順着這玩笑說下去,“枝枝的枕邊人由我把關審核着。”
“啧,那還真是,”魏朝南蹭了蹭下巴,嚴肅地說道,“枝枝你要慘了,讓小簡總滿意可不容易。”
他們只簡單地寒暄了幾句,魏朝南就跟着魏立輝走了。
魏立輝說自己與魏朝南要準備出國一趟,而這些天公司就全盤交給了簡一蘇打理。他滿目欣喜的說,那裏找到了适配的心髒源。魏立輝的鬓邊生了幾根白發,但這抹不符年齡的白色在即将到來的喜悅之下顯得沒有那樣蒼涼了。
魏朝南上了他爸的私家車,搖下車窗來和淮栖與簡一蘇揮了揮。他說,等他回來,三個人就可以盡情地在一塊住、一起玩了,就像是小時候那樣。
車子開動。淮栖發愁到時候該怎麽去和他坦白自己和簡一蘇的關系,在撲面的海風中向他擺了擺手。
“如果淮栖此刻能擁有第二條命之後的死亡預知,或是看穿未來的話,他大概會上前拽住魏朝南的手腕,以什麽理由都好,拼命地挽留住他。
因為簡一蘇和淮栖收拾出來的另一件房子最終并沒有派上用場。這場手術以失敗告終,魏朝南的生命也結束在了異國他鄉的白色幕布下。
可惜的是,現在的淮栖并接受不到未來給他的提示。
反倒是簡一蘇在望向魏朝南的時候,似乎有些心事。
他懂事以來記得的生日和魏朝南的出生日期是一天,這是一件很巧的事情。
更巧的是,他的心髒與魏朝南配型成功了。
檢查是他曾經去醫院看望魏朝南的時候,心血來潮去做的,只有他與魏朝南兩人知道,魏立輝并不知情。
魏朝南經常說自個兒和簡一蘇是女娲在一個原産地裏捏出來的,于是硬件的出廠配置高度相似——沒想到這句話變成了現實。
但得知結果的魏朝南只是吃驚地說了一句:“咱倆還真的是有緣分,怪不得我爸老跟我說,看你有眼緣——他可喜歡你了。”
而簡一蘇看着嘴唇蒼白的他,卻說:“抱歉。”
他并不是為不能給魏朝南移植而道歉,他可以幫魏氏父子去尋找心髒源、他可以提供一切力所能及的幫助,但他知道自己并非一個可以舍棄現有的一切來救自己好友的聖人。
他是後悔不該為了和魏朝南打一個賭就去做檢查的、或者不該将結果告訴魏朝南。
這相當于給了他一個海市蜃樓的希望,是一件殘酷的事。
魏朝南反應了好一會兒,才道:“咱倆不是鬧着玩嗎,你抱歉什麽。”
他看着簡一蘇嚴肅的神情發笑,拍拍他的肩膀,故意把生死的事情說得輕飄飄的,好像這樣就能騙過死神了似的,他說道:“再說我要是不行了,我還指望你給我照顧爹呢。”
簡一蘇當時只是給他掩了一下被子,說:“別瞎想。”
……
“枝枝,等我回來,你要長得比我高。”
魏朝南從車窗探出頭來,風吹亂了他的短發以及留下的笑聲。
他看見魏朝南的笑容,也被感染得笑了起來,遠遠地做了一個把他塞回車窗的動作,無奈地道:“你小心點,快點縮回去!”
簡一蘇最終也對他說了聲:“平安回來。”
這一面之後,車子遠了。
淮栖這才有空瞅向身旁這位攪渾水愛好者,對簡一蘇說:“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對自己感到很滿意。”
“嗯?”簡一蘇想起剛才和魏朝南一起開的玩笑,勾了勾唇角,道,“你覺得呢?不滿意你現任的枕邊人嗎。”
淮栖道:“不滿意。”
“晚了,”簡一蘇一手罩住他的腦袋,每次言語上欺負淮栖的時候他的語氣就十分愉悅,他道,“我看你要找誰換去。”
淮栖去抓他的手,正好此時來了幾個員工。
魏立輝這才前腳剛走,港口就招來了事。
聽到他們的耳語,簡一蘇表情一凜,立馬換了一副臉色,他讓淮栖好好地在屋裏待着,自己很快就回來。走之前他不放心,讓一個跟淮栖年齡差不多大的小孩守在門外,把淮栖看嚴實了。
“靳氏的事?”簡一蘇說。
“是,上月 27 號的時候靳氏生物的一批貨被抽檢,在海關扣了兩天。當時已經和靳氏那邊的負責人說過了。”身邊的助理說,“但今天來了一個自稱是新負責人的男人,他說那批貨物有明顯的運輸損壞,需要我們賠償。”
“怪事。”簡一蘇淡然道,“确定這人的身份嗎。”
““他出示的證件的确不假。”
靳氏是個不小的企業,兩家老板是朋友關系,且和之間合作的時間也不短。且不說為何出了問題要過這麽多天才來追責、不是第一時間致電相關負責人員,單說解決方式竟然一群人來他們的港口進行“人數威懾”,這種地痞行為着實不體面,靳氏從前的作風大相徑庭。
鬧事的是個五大三粗的男人,他也不進屋,仿佛故意給人制造熱鬧看似的,專門挑了個視野開闊的地跟公司的人交涉。他仿佛以人的目光為食的饕餮,将大家的注意力吸引足了,唾沫也不噴了,于是他往凳子上一坐,道:“你們老板呢,你們叫了半天的老板怎麽還沒出來?”
“魏老板他不在……”
“不在?魏立輝不在?”仿佛不斷地重複可以讓話語變得更有氣勢似的。男人的眼睛溜了一圈,仿佛聽到了耗子叫的貓。不知道的聽他語氣還以為他和魏總平起平坐,“不在你打電話叫啊。我們這麽重要的事,你們就糊弄我們啊。”
“這……”
說話的人臉色難堪,他搓了搓手,聽到身後的人開始叫“小簡總”,憋了一口長氣終于舒了下去了。回頭看見簡一蘇的面容,趕緊給他讓開道。
簡一蘇利索從上衣口袋取出一包煙來,熟練地給他遞過去,點上。男人看到煙的牌子不見,疑惑地看着簡一蘇手中跳動的紅色,問道:“你是簡一蘇啊。”
“我是,”打火機“啪嗒”一聲關上,簡一蘇說,“這位大哥,是有什麽事嗎。”
男人再次闡述了一遍自己蠻橫的理由,要求,并随口對簡一蘇起了一個不合理的賠償數額。然後撇嘴叼着煙,斜眼上下打量着正在思考的簡一蘇。
他早就聽說過這裏來了一個手腕強硬的小簡總,但今天第一次見識到。簡一蘇的外貌與傳聞給他的印象不符,他于是更好奇簡一蘇會怎麽處理這件事。
只見簡一蘇的眉心微微皺起,一副難為情的模樣,說道:“我覺得這些賠償不太合适“哦,您別誤會,我只是說其中有一部分數額是可以避免的,我們可以進屋子和律師談一下。”
男人一挑眉,唾了一聲,道:“如果我非要這些呢。”
“如果讨論之後我方律師覺得合理,當然可以償還。”
“這樣吧,”男人捏軟柿子來勁,反複無常道,“看在咱倆家交情的份上,你把你們公司經手貨物的相關人員全部揪出來,開除,怎麽樣。”
“這種懲罰,不太符合規定吧。”簡一蘇笑道,“而且我們暫時還不知道貨物的損傷情況。”
男人眉頭一擰,說道:“哦,靳氏難道都不配讓你們開除幾個犯這種錯的員工?”
“不是的,我是說……”簡一蘇嘆氣,目光瞥向周圍聚集的目光,輕聲道,“我們先離開這兒,慢慢說,行嗎大哥。”簡一蘇說:“老板不在,我也不想将事情鬧得太難堪。”
男人斜睨着與他差不多高的年輕人,嗤笑了一聲,粗糙的手将大度擺了出來:“行吧,也不能光叫人看你笑話。”
他讓自己手下的人在原地等候,自己大搖大擺地跟着簡一蘇和來報信的助理走,叼着燒了半管的煙,還有心情看沿路風景。但他的腳步被攔截在公司的大樓外,簡一蘇進去走了一趟,很快便回來跟他道歉:“對不起啊大哥,我們律師說這賠償金不合理。”
男人燒起了一股疑惑的怒火,問道:“這麽點時間你去問鬼了嗎?我連律師影都沒看到。”
“我們可以在這兒再商量一會兒。”
男人堅決道:“沒得商量,賠吧。”
“沒得商量?”
“沒“操!”
話音未落,他的腦袋便被助理抓住摁到了集裝箱上,臉上的肥肉順着垂直的紋路擠在一起。這突如其來的襲擊讓男人罵了一聲。
他極力扭動腦袋,想要掙脫,但面前卻伸來一只骨節分明的手,禮貌地将他嘴裏的煙摘掉,扔下,踩滅。
他這才發現這只手的主人,也就是簡一蘇,已經完全換了一副模樣,就像是剛脫下羊皮的狼,身上還沾着帶有迷惑性的柔弱體溫。
他沒對他廢話,在男人連綿不絕的罵聲當中,以方才的溫和語氣說了五個字:“那就別商量。”
這時,有人從簡一蘇方才走過一趟的房間裏送出一只接通的手機來,兩只手指夾着放到了男人的耳邊。
簡一蘇冷冰冰說:“他現在就在這兒,您親自和他說吧。”
“貨物是由于賣方未做好相關化學防護才變質的,與運輸無關。這位負責人前幾天剛剛上任,是我們沒有做好培訓和審核,不好意思,給你們帶來了麻煩。”話筒對面傳來一個倉促又帶着歉意的女聲,随即她嚴厲道,“蔡西先生,你擅自以我司的名義尋釁滋事,違規處理事務,嚴重違反了公司規定。現在你已經被開除了。”
蔡西瞪大眼睛,說:“你他媽說什麽,這一趟是可是靳文……”
助理将蔡西腦袋再次用力一摁,疼痛的悶哼取代了他後面的話——這一下打斷是簡一蘇示意讓助理做的。對面的女人假裝沒有聽見蔡西的話,尴尬道:“再次對我們的失誤感到抱歉。”
挂斷之後,簡一蘇對蔡西說:“您對現在的處理結果,滿意嗎。”
“我呸,”蔡西說道,“你還真以為你能讓靳文博處理我,你是個什麽東西。”
簡一蘇笑了笑,把原句式還給他:“你覺得魏哥的面子配不上讓靳總開除一個被他當成刀使的替罪羊嗎。”
“你……”
“行了,讓他滾吧。”簡一蘇讓助理松手。
而惱羞成怒的蔡西突然襲擊,便宜沒占到,反被簡一蘇用腿肘擊中了腹部,再次摁了回去。他差點吐出口酸水,一邊呲牙咧嘴地扶着牆壁,一邊從褲口袋裏掏出一把刀。
助理連忙喊道:“小簡總!”
……
海水和血都是鹹的,簡一蘇對着味道很熟悉。
水流嘩嘩地沖打着石板水槽,血跡來不及在水裏洇開,就被洗淡了。
“靳氏做事不可能這麽莽撞、大意,況且他都提到了靳文博,”簡一蘇邊洗手邊說,“大概率是他們得到了靳文博的授意,自導自演。”
“但是靳總為什麽要這麽做呢?給我們一個下馬威?我們之間的合作難道不是一直很順利嗎。”助理心不在焉地說着,注意力全在簡一蘇手心橫着的猙獰傷口上。
“他偏偏挑這個時間來,不一定是巧合。”簡一蘇的警惕心讓他有些懷疑那批貨物的用途。但他覺得這與此次争紛的關聯不大。
簡一蘇甩了甩手上被水沖淡的血珠,擰上開關,說,“魏哥才剛離開,他的鬧事有趁虛而入的嫌疑。但搞得這樣明目張膽、邏輯卻又不攻自破,不符合靳氏一貫的作風,反倒像是故意抛出誘引在試探什麽。”
“看看公司裏還有沒有能管事的二把手嗎?雖然這麽說有點玄乎“他們可以快速地知道您的管理能力、領導态度之類的。”助理擴展了一下思路,一錘手心,說道,“難不成他們其實想在魏哥不在的日子裏,和您談些什麽生意嗎。”
“那就看靳文博接下來因不因為這件事,來找我‘賠禮道歉’了。”簡一蘇一邊猜測,一邊用衛生紙簡單地擦了手,堵住了血跡。
“小簡總,您要不然……”助理終于忍不住,看着他手心的刀傷,說,“還是去醫院看看吧,這樣處理容易感染。”
“不用,過會兒我自己上藥就好。又不是第一回 了。”簡一蘇将挽起的衣袖放下,無奈說,“我今天把我弟帶來了,他鼻子太靈,要是被他聞出消毒水的味,我得編好久的理由。”
助理見他毫不在乎,只能随着他笑,道:“您的兄弟感情真的很好。”
簡一蘇拜托助理去車上去來碘酒和繃帶,并替他将淮栖送回家。自己則将包起來的手往褲兜裏塞了塞,完美隐蔽之後,打算繞路去港口巡視一下情況。
但沒走幾步,自以為完美的隐瞞計劃就被一個聲音給打破了。它從一個老舊集裝箱的旁邊傳來,幽幽的:“我耳朵也靈。”
本來閑庭信步的簡一蘇僵成了塊木頭。
淮栖從聲音源頭處繞出來,死死地盯着他,說:“你能自己處理。”
“……”
“不是第一回 了,是嗎?”
簡一蘇并沒有将手拿出來,而是扯開話題,道:“你怎麽出來了。”
淮栖說:“一樓的窗口很低。”
簡一蘇想問他是什麽時候出來的,但欲言又止,八面玲珑的小簡總登時沒了靈魂,只有三個字從他腦子飛速編了半天理裏被蹦了出來:“我沒事。”
淮栖轉身就走,簡一蘇的喊聲沒有拉住他。
他回來時手裏多了從助理手裏接來的小醫療箱。
簡一蘇的傷手還是被暴露了,淮栖解開被血染透的紙巾,看着他的傷口愣了一會兒,才慢慢地開始給他清理。
淮栖的無言讓簡一蘇看傷口也不是,看他也不是。一邊穩穩當當地伸着手,一邊俯下身來,歪頭,以看清淮栖低下的臉,說道:“枝枝,我有錯。”
簡一蘇用指彎蹭了一下他的眼角。沾到了一點晶瑩,更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你沒有,你是對的。”淮栖說,“你不需要我。”
簡一蘇愣了一下,緊接着皺眉:“不可以這麽認為。”
“人們組成家庭,是要讓責任、歡樂、和苦痛擔在兩個人的肩膀上。只傾斜向一方的畸形平衡是沒辦法長久的。”淮栖看向他沉默的新傷與舊傷,說道,“一蘇,我不想讓你什麽事都瞞着我,也不想總是依賴在你的背後。這樣不會讓我覺得輕松,反而會認為自己沒用——你的世界不需要一個為你挑一邊擔子的淮栖。”
簡一蘇道:“我并沒有這麽想。”
“可你讓我這麽認為了,”淮栖執着道,“你不需要一個沒用的淮栖。”
如果這話出自別人之口,簡一蘇會覺得很可笑,甚至都不屑于反駁明知故問的言論——他二十多年的年歲裏,有一半的念想都是生長在淮栖身上。所以這話的荒唐程度不亞于有個人對魏朝南說:“你不需要一個沒用的心髒。”
可這樣的句子通過淮栖的聲音說出來的時候,簡一蘇只有無盡的空白的默聲。終于,他深深地望着淮栖,他深呼了一口氣,說:“抱歉。”
他的嘴唇第一次翕動的時候,想說的其實是。
你不會知道的,枝枝。
連我都不知道的。
如果你離開,我會變成什麽樣子。
我不敢想。
“一蘇,我沒想怪你,我知道你是為我好。”淮栖的眼角有些泛紅,他小心翼翼地挑着傷口裏的紙巾碎屑,說,“我自己跟自己過不去而已。”
簡一蘇的手指蜷縮了一下,伴随着微微的疼痛,他似乎決定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
他道:“枝枝。”
“嗯?”淮栖的目光仍舊凝聚在他的傷口上。
“如果你願意的話,”簡一蘇溫聲道,“我可以和岑老師商量,讓你在朝南福利院打工。那裏的孩子和大人們都熟悉你,你也自在一些。”
淮栖的手裏的動作一停:“真的嗎。”
“嗯。”
可淮栖沒有明顯的開心,他說:“一蘇,是不是還有別的要求。”
“沒有,”簡一蘇撥了一下他額前的碎發,柔聲說,“你只要開心,然後不要再那樣想了“知道嗎。”
他話音才剛落,淮栖一抹眼角,擦掉淚水,聲音中隐約透出的可憐兮兮的哽咽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平靜道:“這是你說的。”
簡一蘇臉上緩緩地露出:“?”
他的語氣變化太大,以至于簡一蘇看着淮栖比翻書還快的臉,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哭笑不得道:“啊?好你個小騙子。”
小騙子仔細地給他綁好繃帶,雖面無表情,但一邊的臉頰被簡一蘇捏起,說話句句漏風,淮栖說:“生氣是真的,話也是真的,沒有騙你。”
簡一蘇說:“我要反悔了呢。”
“你不會。”淮栖期待地盯着簡一蘇,他是瞞不住驚喜的,他說,“哥,等我發了工資,給你買禮物。”
簡一蘇沒有當面拒絕他,松開了捏他臉的手,說道:“随你吧。”
簡一蘇蜷縮起的手指被淮栖小心翼翼地捏着。
淮栖看着他手心潔白的繃帶,微微低頭,蹭了一下。像是把擔憂和心疼都攤在了他的手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