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重啓(一)

……

簡朔“或者說是失憶的簡一蘇,他從葉郁冬的住所出來,仿佛他剛剛待過的地方不是現世,而是一個令人渾渾噩噩的混沌空間。坐在駕駛座上呆滞了好一會兒,才想到要開動車子。

手機鈴響,來電人的聯系人備注是“小白鼠”。簡朔收拾好心情,輕輕劃開,先喚了一聲:“喂,枝枝,怎麽了。”

“是我啊,小簡總。”聞錢的聲音。

“……”簡朔警覺地皺眉道,“出什麽事了,淮栖呢。”

聞錢将另一邊經歷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簡朔,并道:“淮栖現在正在醫院手術,你一定注意安全,目前最好先別回來了。”

真相的信息量巨大、混亂,像一頭歇斯底裏的饕餮,把簡朔吞沒進一片空白之中,他眉間的褶皺沒有舒緩過,仿佛聽筒對面吐出的字是他從未接觸過的語言。他抵着眉心說:“你等一會兒,我不理解。”

“怎麽了。”

“簡一蘇“他到底有沒有……。”

“簡一蘇,你有很嚴重的人格分裂。”聞錢也不繞圈子了,直接和他擺明道,“因為第二條命的緣故,你從複活開始就是一個可以靈魂出竅的通陰陽者。兩個人格同時或交替地控制着你的意識,而因為通陰陽症讓你擁有魂魄和人身兩種狀态,所以給我們甚至是給你自己都造成了一人一鬼的假象。”

“可我見過簡……”

聞錢的聲音補上了他戛然而止的空缺,他說:“你真的見過嗎。”

沉默。

“沒有,你所謂的相見都是你腦海裏的臆想。陳名潛尚可以在附身他的兇靈面前保持獨立清醒,但你不能。因為‘對方’就是你自己,簡一蘇。”

“可我什麽也想不起來。”簡朔還是冷靜的,他想起了自己曾給淮栖講過的科幻故事,他不會想到,有一天自己竟也會落入了這個怪誕的邏輯囚籠裏,被自我懷疑的泥淖牽制住了腳步。他自嘲地一笑,說:“你覺得,被移植了不同記憶的‘同一個人’,還能算是同一個人嗎?”

“你理解錯了。你和你的魂魄經歷的每一件事都會儲存在大腦裏,記憶并沒有産生差異,它們只是以不同的程度塵封起來了。”聞錢說,“它們有的可以回想起來,有的則徹底的丢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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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又有什麽區別?”

“照你這麽說,淮栖難道也不是曾經的淮栖了嗎?他也是和你一樣的。”聞錢反駁道,“你忘記了?他在不久前,也是什麽都想不起來的小孩,他在努力地尋找回憶,被我們一點一點的引導着才到了今天的地步。”聞錢道,“他現在不怕鬼了,他這次還幫了我“對了,你來看望的時候記得誇一下他。”

聞錢口中的“我們”,音節清脆,如雜聲中的輕鈴,讓他沉悶的空白中出現了一個鮮活的畫面,恍然間吞沒了他的整個視線。

……

“你是道士。”

是一個夜晚,靳氏藥業的總部大廈,聞錢第一次從靳川那裏得到了進入高層的權限,他去辦公室給這位事多的總裁拿落下的文件。出于複雜的心理,他朝靳川暗下去的電腦屏幕瞥了一眼。他還沒把流露出來的神色藏好,就聽到身邊傳來了清晰的少年的聲音,不可避免地吓了一跳。

他猛然轉頭,看見半空中懸着一個半透明的“鬼魂”,他的身軀融化了燈光,讓白熾變得柔和細膩。出于職業習慣,聞錢轉瞬就冷靜了下來,他道:“我是。”

“道士接鬼魂委托嗎。”

聞錢好奇地打量着這個漂亮的靈魂,總覺得這面孔從哪裏見過,熟練道:“一般接人的,鬼魂的委托也找不上我,有精力就做。”他務實地一攤手:“畢竟又沒啥回報,是吧。”

“但你好像做過很多沒回報的事。”少年鬼魂的聲音冷靜好聽,“聞道長,你來調查靳氏,不也是一個因實驗死去的小孩鬼魂的委托嗎。”

少年鬼魂的靈活與聰穎讓聞錢心底驚起一圈小波瀾,但沒有映射到面目上,他的手指揉搓了一下口袋裏的符咒,說道:“你一直在跟蹤觀察我?”

“是的,”少年飄落在地,像一只燈下的精靈,襯衫的袖口和衣擺在無風而動,說,“因為我想找一個道士,讓他幫忙,在我不能出現的時候保護一個人。”

“什麽人。”

“一個普通人而已。他在遙城大學上學,名字叫淮栖,以你的能力,你應該能查到。”

提到遙大,聞錢終于想了起來對少年的熟悉感來自何處,他“哦”了一聲,指着少年鬼魂道:“簡朔吧?你是遙大的那個簡朔?”

少年眨了下睫毛,沒有回答。

“抱歉我最近不看社會新聞,問一個冒犯的問題,”聞錢尋思着這樣的年輕人物去世,風聲應該會很大,他皺眉道,“簡朔怎麽死了。”

少年說:“嚴格來說,我叫簡一蘇。”

“簡一蘇?”聞錢更困惑了,他歪頭問道,“那你和簡朔有什麽關系嗎。”

簡一蘇沒法跟他解釋這個自己也搞不明白的問題,捋起來只會讓情況更亂,他只好笑道:“聞道長,這些閑事希望你不要多管。”

聞錢說:“說真的,對我來說,去幫你保護那個叫淮栖的陌生人,也叫管閑事。”

簡一蘇雙手插在口袋裏,說:“我會支付費用。”

聞錢 T 恤衫上“專心搞錢”四個大字和他的目光一起煥發生機了起來,他挑眉道:“哦,你要怎麽支付,鬼又不能擁有財産。”

簡一蘇随便搪塞了一句:“合法的遺産,總行吧。”

聞錢毫不猶豫道:“那倒是可以。”

有方孔兄的助力,聞錢十分容易地和這只高意識的鬼魂達成了共識。直到靳川打電話來催,聞錢才慢悠悠地鎖門,登上下樓的電梯。

“我們的合作以及你得到報酬的前提,”簡一蘇說道,“是你不可以向淮栖一次性提示太多,我想讓他慢慢回想。”

聞錢彈了個響舌,他說:“我明白,尋找回憶就像是蟬蛻,得慢慢來,不然容易适得其反,造成永久性畸形。”

電梯上的數字一層一層地跳動,它路過的每一個樓層都像是一格關着過去的方塊,在這數字跳動和霓虹流逝中将其中的光影逐漸釋放出來,這些屬于城市的電子彩色也融化在了少年鬼魂的身軀當中,混成一種柔軟人心的光芒,猶如這些成長的過去——

““我去見你說的那個小孩了,倒也不像你說的那樣膽子小,他保護了陳盼安家的那倆小孩。下次你們見面,你可以誇誇他。”

““淮栖愛吃什麽菜你怎麽都記得這麽清楚,他到底是你什麽人啊?”

““這是你托我給他買的主機。這一套不便宜呢,記得報銷,老板。”

““淮栖今天和我提到簡朔了,他好像“還挺在意的,我也挺好奇你們倆究竟什麽關系?或者說,你究竟是誰的鬼魂、你是怎麽死的,這個你總該知道吧?”

““抱歉,我雖然經常和鬼魂打交道,但我還沒忘我的職責始終向着人類的。如果你想為了淮栖做什麽出格的事,我不能包庇你。”

““不關他的事,靳川他根本不知情!這是靳筱和靳文博造的孽。主流媒體裏都安插着他們的眼睛,這些爛事憑我一個人是沒法揭發的,我不能再在遙城待下去了,這段時間我得回家見我老爹一面……”

““簡一蘇……”

……

這些在他腦海中擠攘的破碎畫面是他與聞錢相識的記憶。

“簡一蘇,你有在聽嗎。”電話裏,聞錢失真的聲音将他叫醒。

簡朔不可思議地蹙着眉頭,他看向手心中的紋路,像個第一次見水的孩子躺進了海裏,這些漫上來的回憶讓他從新奇、忐忑到慢慢歸于平靜,再到潮水褪去,最後,空無一物的沙灘上只剩下的一種渴切。

還有呢?

隐晦的謎語,朦朦胧胧過去、死去的真相、和淮栖的相識。

這種感覺依稀可觸,像是這一切他曾經擁有過,但卻在某一瞬間被不可抗力全被吹散在了風裏。

于是,簡朔——簡一蘇萌生了與淮栖當初一模一樣的情感,即使能感覺到過去有一道入骨的殘忍疤痕,仍然無法抑制住去探求的欲望。

他想把失去的人格以及殘碎的回憶全部撿回來。

“在聽。”簡一蘇回答說。

聞錢嘆了口氣,說:“如果你遇到了瓶頸,我随時可以幫助你,包括我能告訴你——你三十年前的死因。”

“尋找回憶就像是蟬蛻,得慢慢來,不然容易适得其反,造成永久性畸形。”簡一蘇原話回他道,“這不是你說的嗎。”

“……”這熟悉的話語入耳,讓聞錢沉默一會兒,他道,“果然,你恢複記憶的速度要比淮栖快多了。”

“還好。”簡一蘇用指彎揉了一下太陽穴,被剛才突然的回馬燈折騰得有一些頭疼。

“最後一件事,”聞錢挂電話之前說道,“淮栖醫療費和修繕費的賬單我就挂深藍介子的名字了,你不介意吧小簡總。”

聞錢趁着對面因頭疼走神的時候,成功地将牆體的修繕費也混了進去,得到老板的一句“随便”之後,心情愉悅地挂了電話。

簡一蘇的手指在方向盤上敲打了幾下,總覺得身上有些不對勁。于是他下意識地搖下車窗,擡頭,往剛剛去過的樓層望了一眼,他透過了窗格,發現葉郁冬在注視着自己。

雖然她聽不見聲音,但将簡一蘇方才的神情變化盡收眼底。

她像從前那樣什麽也沒說,就像是一座深處關着秘密的孤島,只有雙眼底下藏着兩盞引航燈。她轉身拉上了窗簾。

簡一蘇似乎在她的臉上看到一種隐約的安心。

……

淮栖醒來的時候,渾身都在酥麻中泛痛。他的脖子被固定着無法動彈,盯着天花板,發了好一會兒的呆,以至于陪床人員都沒有發現他醒來了。

直到庭小雅叫了一聲:“媽媽,小淮醒了。”

庭雪從小憩中驚醒,她連忙看向淮栖,說道:“感覺還好嗎。”

淮栖沒法點頭,“嗯”了一聲之後,說道:“陳哥還有名潛呢。”

“名潛沒什麽大礙,現在正在家裏歇息。盼安他“出任務的路上遇上些麻煩,因為地方偏,又下着大雪,信號很差。”她的眼底藏着疲憊,看上去昨晚因為找這父子倆操了不小的心,她說:“昨晚好不容易才聯系上。”

淮栖終于松了一口氣,看來那只兇靈已經被聞道長消滅。陳盼安的危險解除了。

淮栖知道了,他的死亡預知雖然模糊不清,但是可以阻止的。說白了他這算“危險預知”,直接關系着的是被預測之人的安危。

他不由地垂下眼眸,如果從前他能夠勸丁零報個警,讓奶奶待在家裏不要亂跑,那許多的結果會不會不同?淮栖并不後悔,事後的如果是世界上最難實現的,他并不喜歡把于事無補的東西挂在嘴邊。他只是在心底産生了一種深深的悲哀。

“小淮,”忽然,庭小雅抓住他的一根小指,用只有他們二人能聽到的輕聲,說道,“我知道是你救了哥哥“謝謝小淮。”

這稚嫩的聲音給了淮栖一絲撫慰,他吃力地扯動嘴角,朝她露出一個虛弱的笑容。

聞錢和谷茜帶飯回來,給守了很久的母女兩個替班,庭雪在确定淮栖沒事之後,才放心地帶着女兒先回家休息了。

淮栖見到他倆的時候,第一句話便問道:“學長回來了嗎。”

“簡學長還在首城,”谷茜道,“放心好了,師父已經給他撥過電話了。”

這次事件裏谷茜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而“合作”了兩次之後,她也順利應當地被曾經拒絕過她的聞錢收做了遙城古觀的學徒,現在,對聞道長的稱呼已然改口了師父。

而聞錢拿了錢手軟,盡職盡責地給淮栖當起了喂飯保姆,淮栖的嘴巴要一邊接應他的飯,一邊嘟囔,他說:“我想見他。”

聞錢攪了攪碗裏的粥,說:“誰,小簡總?”

“嗯。”

“不用心急,他雖然知道了前因後果,但也需要一段時間緩沖。”聞錢淡然道,“其實,簡朔和簡一蘇這兩個人格很難去界定。怎麽說呢……”

如果将“簡一蘇”的人生重置,沒有拐賣、沒有流離失所、沒有冷落欺壓、也沒有那些苦難的話,他會活成“簡朔”的模樣——有愛他的家人,一群支持他的朋友,熱愛的理想,盡情地發揮自己的天賦,成為一個被各界注目的青年才俊。

就像是淮栖曾經形容的那樣,這兩個人格的差別很抽象,這差別并不是在性格上,而是“在一段時間軸上,簡一蘇是晦澀卻又親切的過去,簡朔是明朗而陌生的未來。

“我知道,”淮栖垂下眼睫,說,“一蘇“他說什麽了。”

假如一蘇真的想要忘掉一切,将人生重啓,淮栖心想,自己其實不該去打擾的。畢竟自己代表着“過去”,他要接受自己,必定要重新接受過去那些殘酷、傷痕累累的回憶——那有又不是什麽值得收藏的東西。

聞錢回答道:“他說你很厲害。”

淮栖一愣:“啊?”

“你一個人找回了那麽多的記憶,明明承受了很多的東西,卻在還這負重中努力地成長,直到現在,已經不需要他時時刻刻去保護了。”聞錢說,“他說,自己也會不斷地去回憶,争取不被你落下——小簡總的原話轉述。”

淮栖張了張嘴,又閉上,望了一會兒天花板,小心翼翼地問:“真的是簡哥說的嗎。”

“你要自己看消息記錄嗎。”聞錢邊說邊拿來手機。

“不用了。”淮栖說。

淮栖的快樂很簡單,簡一蘇的一句鼓勵就可以辦到的事,擔憂和陰霾可以在片刻掃清。

淮栖明顯的情緒變化就盛在他的眼睛裏,谷茜在床邊托腮看着他,一眼便能捕捉的到。

谷茜說道:“淮同學,一蘇真的很喜歡你呢。”

淮栖愣了兩秒。

她道:“不管他的記憶是怎樣的,在哪一段時間軸上,他都會愛你。”谷茜一歪頭,看着發愣的淮栖微笑道:“因為喜歡你這件事,不是一蘇的人格附屬品,而是雕在時間軸上的刻度。”

她托着腮,回想之前的事情,繼續道:“一蘇之前的分裂症狀很輕,只表現于在睡夢中,而且行為和記憶是有朦胧的重合的。說起來,之所以兩個人格會互相敵視,導致症狀迅速嚴重。是因為,他們發現‘對方’都對你懷有同樣的心意。”

“……”

聞錢在一旁聽到這兒,不禁莞爾。他說:“你家小簡總不愧是天生的領導者,領地意識是刻在骨子裏長的。”他伸出一只手指,指點道,“但對人對物的占有欲太強也不是一件好事。”

谷茜說的起勁,比劃着應和道:“是啊,這麽回想的話,一蘇從前的做的那些事,根本就是在自己吃自己的醋嘛。”

淮栖繼續:“……”

他看着在一搭話接一搭調侃的師徒倆,心想如果簡一蘇能聽到這些話,那這聞錢的修繕費報銷算是徹底泡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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