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紅色玫瑰(三)
簡一蘇剛下飛機,郭翹楚便打來了電話。
郭翹楚提到了一個項目。
這是關于深藍介子的一個項目。介子工作室剛創立之初,基于他們高精度的腦機接口技術,首次提出了一個全新的泛體感思維交互概念,并開始泛體感系統的開發——所謂的泛體感,也就是說這種系統的操作與互動不再只是依靠的簡單的肢體變化,而是依靠使用者的大腦思維,它所實現的是一種真正的“虛拟現實”。
這複雜的泛體感系統被命名為“無垠”。
為了支撐無垠,深藍介子曾開發過一種類似“游戲艙”的大型設備,首個模型廢棄之後被首城道觀的聞道長收去用來“科學算命”了。
去年無垠的技術開發就已經進入了尾聲。深藍介子需要一個輸出口來展示他們的新系統,于是他們把目光放在了 VR 游戲上。
“簡哥,‘無垠’的發布會之前要不要先給‘魂火’進行一波的公測宣傳。”魂火是他們游戲的名字。但游戲并不是重點,它背後跨時代的泛體感系統才是重中之重。所以與普通游戲的發布流程有些許不同。郭翹楚似乎在和符西商量着什麽,那邊的背景裏不斷傳來翻頁、鼠标點擊的雜聲,“今天有三家大媒體來找我了,他們都想做第一手評測。你要是覺得行的話,咱可以回來開個會商量一下。”
簡一蘇當然知道游戲的內容是什麽。他是游戲設計和制作人,游戲的劇本也是“簡朔”寫的。他沉思了一會兒,說道:“翹楚,魂火發布延期,我們改幾個地方。”
“我靠,跳票。”郭翹楚大驚小怪地叫了一聲,簡一蘇似乎能看到他在對面豎起了大拇指,道,“老板,深藍這才出第一款大作,專業流程就給到了。”
簡一蘇:“……”
符西在一旁拍了郭翹楚一巴掌,說道:“說正事。”
郭翹楚說:“哦,哪裏要改?”
“等我回去開會再講,”簡一蘇說道,“公測采用申請審核制,初定 5000 人,向遙大全體師生開放。你可以去特地邀請自媒體人參加,但主流媒體的申請一律拒絕。”
郭翹楚對他這奇怪的要求“啊”了一聲,但還是記了下來,說道:“你這次又想幹什麽。”
“留出兩個名額來給淮栖,”簡一蘇的語氣柔軟了下來,他說,“你問一下他想不想參加,另一個名額留給他選。”
郭翹楚似乎明白了什麽,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嚴肅道:“簡哥,你有十足的把握嗎?你要是在無垠系統裏表白被拒,全公司可都能看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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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簡一蘇微笑着,說道:“翹楚,你讓大西接電話。”
“哦。”郭翹楚不明所以地遞過去。
符西的聲音出現:“怎麽了。”
“給技術核心層的辦公室門口配一個架子和标準深度的洗手盆,”簡一蘇聲音如常溫和,就像是真的在關心誰似的,道,“監督你旁邊的郭老師在每天上班之前,把腦子裏豐富的積水倒一倒。”
被簡朔損慣了的符西毫無波瀾道:““哦。”
簡一蘇禮貌道:“謝謝。”
另一邊似乎是公放的,簡一蘇話音未落,屋子裏僅有的幾個人就掀起一陣猖狂的笑聲來。
簡一蘇挂了電話,剛剛走出機場的時候,擡頭,看見了一輛紅色的瑪莎拉蒂。
車窗後面,靳川帶着墨鏡的冷臉緩緩出現。
簡一蘇無視他,向旁邊走了幾步,只聽到靳川道:“簡朔,跟我來一趟吧。”
“抱歉,我沒什麽空閑。”
“你走不了的,”靳川說,“我姐要見你。”
簡一蘇滞住腳步。
……
只看外表,靳筱美麗的外貌和溫和的聲音,會給人一種直覺上的親切感。她的美貌如年輕時的葉郁冬,但氣質卻又截然相反。
她本來就與魏立輝和簡朔相識,于是非常熱絡地詢問了簡朔的近況。
寬敞的房間裏還有一個小男孩,他正坐在靳筱的辦公桌上吃糖。看見陌生人進來時,眼睛裏閃爍出一些小動物的驚恐,慢悠悠地從桌子上爬下來,躲到後面去了。
簡一蘇問道:“他是誰。”
靳筱直接回避了回答,自己說自己的,道:“我本來是想到遙城處理事情,順道過來看你。可沒想到你竟然跑去首城了,我等了好幾天,才見到小簡總的面。”
簡一蘇淡然道:“靳姨,你不用跟我這麽客氣。”
靳筱的語氣像一盞在風裏忽然點燃的燈,她說:“你去首城,是去見誰了嗎?”
簡一蘇沉默。
“葉院士吧,她前些年剛從靳氏退休,”靳筱自問自答地說,“她教過很多學生,我也是之一。她給我們做出了不少貢獻呢。”
簡一蘇說:“您不用繞彎子了,有什麽事情直說。”
“是我辭退的她。”靳筱道,“你知道嗎?費了很大的力氣。因為研發部的老人不希望她走。”
她沒有把話說完,就叫了那小男孩的乳名,将那孩童喚了過來,簡一蘇這才發現,那男孩走路是一瘸一拐的——他的腿似乎有傷。
靳筱讓他乖乖坐好,此時,門外進來四個帶着口罩的技術人員,在靳筱的授意下,他們開始圍繞着這男孩并給他戴上外表奇怪的頭盔和護腕。簡一蘇察覺到了不對勁,他欲起身上前,卻被另外兩位技術人員摁在了椅子上。他們說:“簡先生,您不用擔心,我們只是在給他治療。”
簡一蘇看見他們為小男孩注射了什麽東西,男孩并沒有反抗,他嘴裏的糖将腮硌得鼓鼓的。一管藥劑推進到他的靜脈之後,他很快便睡了過去。
近一分鐘過去之後,簡一蘇看到一個不可思議的景象——男孩的上方逐漸地出現了一個半透明的身軀,他雙目無神地垂着腦袋,像是被無形的線牽着四肢的木偶娃娃。
他不該看見魂魄之類的東西的。即使他從前是通陰陽者,但他本身并看不見鬼,只有在靈魂出竅的時候才能看見超自然的東西——這是只屬于“簡一蘇”魂魄的能力。
簡一蘇看向那幾個技術人員,他們對待這個景象就像是對待千次萬次的實驗數據那般習以為常。這應該是那管藥劑的作用,這個“魂魄”是對所有人可見的。
技術人員熟練地擺弄了幾下那黑色的護腕,空中漂浮的魂魄就像是一個人體模型,快速地被擺成了“T”字狀。他們互相讨論了一會兒,最後鎖定了魂魄腿部一塊發着紅光的地方。在機器的協助之下,包裹着男孩腿部的機械外殼低沉地響了起來,技術人員在上方輸入了一些參數。男孩腿部的突兀的紅光就像是被打散的光譜,不斷地變換、波動,最後竟然慢慢地縮小褪色,魂魄的腿部再次恢複成了半透明的質地。
技術人員檢查了幾番,最後将一切裝備卸下,再次給男孩注射了一瓶藥劑。他們向靳筱報告道:“靳總,好了。”
靳筱讓他們離開,并笑着對簡一蘇說道:“很不可思議吧,它的表現形式有點像你所擅長的虛拟現實呢。”靳筱說,“這種技術最核心關鍵的藥劑,就是葉院士研發的。”
小男孩漸漸轉醒,他口中的糖果與牙齒碰撞,清脆響了幾聲。靳筱拍拍他的背,對他說:“出去玩吧。”
男孩一落地,感受到了腿上從未有過的輕盈,驚訝地在原地轉了個圈,跳了幾跳。磕巴地對靳筱說了聲“謝謝”,便聽她的話,開門跑出去玩了。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靳氏藥業在做什麽嗎,這就是我們在做的東西。”靳筱笑得像是一枝無害的玫瑰,特地低下身子來,将身上的荊棘遮擋住。
“是嗎,”簡一蘇望着男孩離去的方向,道,“您會把這項偉大的技術公之于衆嗎。”
靳筱搖了搖頭,說道:“會的,我們需要找一個時機。”
“那你們為什麽還會害怕聞錢手裏的記錄檔案以及陳盼安的調查結果洩露出去?聞錢得到的文件雖然機密,但只是幾篇非技術性的記錄和報告而已。就能讓你們這麽慌張。”簡一蘇淡然說道,“陳警官就更不用說了,他只是在重新調查從前的案件,這是他的職責。而你甚至不惜雇‘鬼’殺人也要阻止他。”
靳筱沒有正面回他,她說:“那些所謂的成功學總說,‘所有光鮮亮麗的成就的背後都會有不為人知的醜陋’,不是嗎。”
“哦,醜陋,”簡一蘇像是在品味一個笑話一樣琢磨這個詞,“你指的是資助拐賣團夥,拿無辜的孩子做實驗嗎。”
靳筱似乎有些吃驚,看向他,輕聲說:“你是小朔嗎。”
簡一蘇說:“我是。”
靳筱說:“你不該知道這麽多。”
“但現在呢,我知道了,你也要滅我的口嗎,靳姨。”簡一蘇冷道,“你用錯誤的手段去追求一個好的結果,必定也是遭人唾棄的。”
“你說的這些‘錯事’,都是靳文博做的。”靳筱說出後面這個人名時沒有一點敬畏,就仿佛這個人不是她的父親,而是路邊一只該被踩死的螞蟻。“他是一個極端的鬼神論者,他想控制‘魂魄’想瘋了。道士說小孩最容易生魂,于是他就不擇手段地去搜羅孩子。道士說人的病變的器官容易滋生異常波,于是他就将實驗體的內髒掏光。那些神神叨叨的騙子們只顧着傳授自己荒唐的‘道學’,沒有意識到靳文博是個瘋子。”
“直到靳文博的瘋狂欲望冷靜下來,他才開始收拾起了自己露出的馬腳。要挾葉郁冬用更‘科學’的方式去給他創造波異常現象,讓他自己和經過實驗的人皆可以‘通陰陽’。”
簡一蘇面無表情,靜靜地聽着。
“葉郁冬在科學院的同事得到了靳氏的實驗藥劑,由此得知了靳文博背後惡心的秘密。當他以為萬無一失,正在為揭露靳氏的做最後的準備時,靳文博得知了這件事,故意制造了一場事故,将葉郁冬的丈夫、以及揭露真相的人一同葬在海底。”
“陳警官調查的孤兒院屠殺事件,也是靳文博做的,是嗎。”
“是,”靳筱像是在一點點地揭開結痂,露出之下腐爛發臭的膿血:“他由此得到了那位先生留下的實驗思路,在深入研究之後,得知了這種藥劑造成的特殊後遺症會在某種情況下被誘發。如果患者被轉移到更加保密、專業的地方進行研究,那麽一切都會暴露的。所以,靳文博認為他不能放過朝南福利院的每個小孩。”
簡一蘇攥緊拳頭,陰沉順着他的血液爬滿全身,他問:“為什麽。”
“朝南福利院裏收養的,大都是在拐賣中被救出的孩子,他們很多都被注射過實驗藥劑。”靳筱道,“每個都是潛在的可誘發體。”
簡一蘇一愣,扶了一下眉心。
“他想起來了。
他曾經也是被拐賣孩子的其中一員。
毆打、尖叫、《1984》與“仇恨會”、警察的出現“各種破碎的畫面擠搡着進入大腦,在喧阗之中,他抓到了一條觸目驚心的信息:也就是說,他的第二條命不一定是天生的。有很大可能是因為注射到他體內用來制造波異常的實驗藥劑起了作用。
說來諷刺,他之所以能夠重獲新生,竟然要多虧了這在肮髒的鮮血裏誕生的藥劑。
“可能是犯下的罪行無法被原諒,靳文博到死都沒有研究出他想要的東西。”靳筱沒有繼續将孤兒院的事情提下去,她摩挲了一下手指上的繭,直接宣判了靳文博的結局。
簡一蘇說:“但你在步入他的後塵。”
“我沒有,”靳筱的聲音放得很柔和,“我不會讓靳文博的變态實驗繼續下去,我甚至可以讓這門技術變成你看到的那個樣子,讓它去造福更多的孩子。但我也絕對不會容許任何人把真相挖掘出來,靳氏會因為這些血腥的歷史而毀于一旦。”
“你的隐瞞就是等同于犯罪。”簡一蘇說,“況且你為了封住消息,你都做了些什麽,你還記得嗎?”
“我記得,”靳筱的語氣忽然變得激動起來,她說,“但我說了,‘我絕對不會容許任何人把真相挖掘出來’。靳氏集團能到今天不是一個人的心血,憑什麽因為靳文博的罪孽就毀掉,那畜生憑什麽?”
“……”
簡一蘇用一種極其複雜的眼神看着眼前的女人。
他從聞錢那裏得知過,靳川從前在靳家的地位低到連非親信員工都不如,和靳川同母、相依為命的靳筱就更不用說了。她要從原先不受待見的私生女到今天靳氏掌門人,這是一件不亞于登天的事情。
當她費盡千辛,架空父親的實權并熬到他死去,到達靳文博曾經坐過的位置,觸碰到這個男人不為人知的、罄竹難書的罪惡和爛攤子時,可想象出她是怎樣一種心情。
靳文博身上的腐臭就像是一種基因,繼承到了靳氏身上,只要跨進面前的門檻,她就逃不掉了。
她發現自己其實也是自私的。
簡一蘇盯着她的眼睛,說:“但你最該幹的是和他割席,而不是同流合污。”
“割席之後呢?看着靳氏被查封、被公衆唾罵、倒閉?”靳筱平靜了下來,仿佛剛才只是被一杯烈酒燒痛了喉嚨而已,她說,“小簡總,我會一無所有的。”
簡一蘇深呼一口氣:“這是靳氏咎由自取。”
“我不在乎,都過去了。”靳筱笑了笑,她切換了面孔,撿起桌子上剛剛紮進男孩手臂的注射器,說道,“如果這項技術能夠成熟,它能夠治療所有被疑難雜症纏住的人們。沒有人會譴責靳氏,我們會是救世主。”
“你既然這麽想,為什麽還要将這一切告訴我。”
“因為小朔你有自己的利弊取舍。”靳筱說道,“我知道,你不僅會替我保守秘密,你還會幫我。我沒有必要提防我的朋友,對吧。”
簡一蘇不解地皺了眉頭。
“你的父親也是一個為了他的兒子什麽都敢嘗試的人,”靳筱說道,“葉郁冬丈夫出事的船舶公司是魏立輝手下的,朝南福利院也與魏老有關,你難道覺得這是巧合嗎。魏立輝他沒有直接參與靳文博的變态實驗,但他一直在故意地忽視、縱容他,以至于釀成最後的大錯。那是因為靳文博告訴他,自己所做的一切能拯救魏朝南。”
簡一蘇一愣。
“簡朔,我知道你并不是魏立輝的親兒子,但他自從将你召回之後,一直把你當成親兒子。”靳筱說,“如果要揭開罪行,魏立輝逃不過去的。”
靳筱朝他伸出一只手,那只手膚白、纖細,實在無法想象它竟能被磨出那樣厚的繭子,在那樣肮髒的血水裏攪過。
她柔聲地勸道:“小朔,我已經自己所知道的全部的事都告訴了你,你不要再往前走了。好嗎?”
靳筱并沒有打攪對面少年的思考,她只是直視着簡一蘇。
“把這一切藏在肚子裏。靳氏和深藍介子可以合作,把這項技術送給需要的人,所有你熟悉的、陌生的人都會好過。”
她看不透這少年被陰沉浸濕的皮囊,但能看見他眼睛裏的猶豫,看見他伸出的手。
她最後一句話還有後半句:
“因為已經逝去的人在地底下,永遠不會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