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愛侶……
衛昭回到自己房間時,還有些恍惚。
京中貴人多,癖好也不少,跟奴隸們攪合在一塊的那就更多了。可是玩物和愛侶那是全然不同的,就好似妻妾雖然可并在一處,但那也是不一樣的,妾是奴仆,只算得半個主子。妾生子不可喚妾為母親,得喚妻做母親。而奴隸,那就更是差了一層,與妾都不在一個地位。
竟然會将一個低賤至極的奴隸稱□□侶……
衛昭搖頭:“這可真是……”
“真是什麽?”法伊蓮回了一句,她剛從外面端了熱水回來。
船上燒水不便利,又怕引起火災,因此熱水都是由船家一并燒好,再分配到各處的。因此定時定量,十分不便。自打回到房間後,法伊蓮就出了門,一直到現在才回來,也只聽了一句衛昭的感慨。
衛昭下意識的要說,又停頓了片刻,将那些話掩下,只道:“既然宋小姐将那位稱□□侶,又為何不解除她的奴隸身份呢?”
法伊蓮不言語,只沉默的幹活。
衛昭見她将熱水倒入暖壺中,水聲沖撞出嘩啦啦的聲響,這才又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自己這般說話,對法伊蓮的身份來說,或許是種難堪。她抿住了唇,扭頭去看窗外的景色。
俗話說“輕舟已過萬重山”,甘州水系發達,但水流卻平緩,因此衛昭看不見兩岸一晃而過的景色。周圍的一切都變得緩慢下來,衛昭看見兩岸綠野喜人,騾馬之流帶着貨物來往,不知哪一處傳來了山歌小調,帶着甘州人說話時那種搖搖晃晃的音調,拖長了,婉轉可人,頗為得趣。
衛昭的神情緩緩柔和下來。
“或是宋小姐沒有十分的把握,想借這種身份,霸占她的……”法伊蓮卻突然開了口,她回轉看向衛昭,比大周人更為豐腴幾分的唇角勾出一點嘲諷,“奴隸。”
衛昭下意識的不喜,她擰眉:“宋小姐說是愛侶。”
“哦,是愛侶呀。”
法伊蓮回答,眼睛也沒眨一下。
但衛昭就是覺得法伊蓮這樣,帶上了十足的反諷。衛昭不喜她的奴隸反駁自己,因此沉下臉色來,敲了敲桌面:“我餓了,也渴了。”
法伊蓮的目光在衛昭面前晃悠悠的掃了幾眼,就回轉頭,任勞任怨的去幹活了。
衛昭見法伊蓮摸出茶盒,沏上一壺熱茶,又不知從何處摸出一個點心盒子,将這些一一都呈上桌面上。最後,她站在衛昭的旁邊,将擺出來的這些東西再一一嘗了一遍,又呈上新的。衛昭沒有動,她的身邊,小巧的青瓷茶杯裏盛滿了帶着蜜色的茶湯,缭繞茶香裏混合着點心甜蜜的氣味。
這讓衛昭有種回到長公主府的感覺。
那時候她也是這樣的,只需要動動嘴,有時候,甚至不用動嘴,只需要一個眼神看過去。自然就有那得她眼色的仆從們按照她的心意,将她想要的一切都呈上來。
周圍會有來自南海十三洲的名貴香料制作的香薰,地上會有來自大食的金羊毛織就的地毯。衛昭在家不喜穿鞋,于是那些一兩等同于同樣重量金子的織物們,就會順着延展到衛昭想要前往的任何地方。
“不吃了嗎?”
那古怪的聲音傳來,穿透了記憶中華美的宮殿,和同樣華美的人,一下子将衛昭重新拖回了這個貧瘠的現實之中。衛昭長長的嘆了口氣,她眯起眼睛:“若真如所你說的那般,那是否……我們也可以拉攏那名高手?”
她轉頭,就看見湊得很近的她的奴隸。
那雙綠色的眼睛似乎帶着怨氣,就好像是暴風雨下的海水。
衛昭忍不住有一點心虛,又在下一秒唾棄了自己一聲,微微仰頭,眼睛也跟着瞪圓了,顯露出了分毫不讓的勇氣:“怎的?”她看着奴隸不說話的模樣,忍不住嗤笑,“本宮縱容你幾日,你便真以為可以爬到本宮的頭頂上了?”
法伊蓮的眸光閃動:“我從未想過爬到你的頭頂上。”
衛昭聞言,又見法伊蓮言語誠摯,回想過往她拼死護住自己的模樣,心頭一軟,說話口氣更是溫和了幾分:“你我生死之交,情誼自是旁人比不得的。事到如今,我已無人可信,你是我最信任之人了。”這話便有了些示弱和解釋的意思。
法伊蓮退開了些許,她身上的冷冽也跟着淡去,嘴角處都帶上了一點淡淡的笑意。
衛昭極少見法伊蓮這般模樣,待到她反應過來時,才發覺不知何時,她竟也忍不住跟着帶上了笑。只是笑過後,還需得說正事:“既然那兩人這樣的關系,看來也不是無懈可擊麽。能得那名高手相助,我們此後的旅途也算是多了一份保證。”
“不妥。”法伊蓮回。
衛昭一下子倒豎柳眉:“為何。”
“那個人……”法伊蓮皺起眉頭,“很危險。”
很危險?又能有多危險?她孤身一人……
而那名稱呼她為愛侶的小姑娘,也不過是以愛侶之名,囚禁着實則為奴隸之身的她。而衛昭,堂堂大周長公主,自然能給予很多,那個小姑娘無法給予的東西。
身為奴隸,想要的無非就是那些……
這般想着,衛昭心中都突然一動,她的目光投向了法伊蓮。奴隸已經不去理會她了,她在忙着給衛昭鋪床。她手長腳長,将床褥用力一扯,又搭在窗上,讓陽光曬一曬,自己則轉頭去拿了個刷子,将下面墊着的被單上的雜物都清掃幹淨。她的動作利落又幹淨,一點生疏都沒有。
或許在衛昭不知道的時候,她也曾這麽與自己的婢女們一起幹過這些事情。
可是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衛昭記得她的大丫鬟們的名字,記得那些閹人的名字,卻不記得她的奴隸的名字。她讓奴隸跟在自己的身邊,又盡可能的去無視她,将她當做一個透明人。
若非這次事變,她永遠都不會給予自己的奴隸一個正眼。
而她也永遠都不會知道,她的所有承諾,都無法打動她的奴隸。
“你……到底想要什麽呢?”衛昭突然問道。
法伊蓮發出短促的疑問,回轉頭,又擦了擦額上的汗水。突然之間,衛昭就有些心虛起來,她一下子站起身,挽起袖子:“你的傷口還沒好,過來,我給你上藥。”
法伊蓮看着衛昭,衛昭也不知自己方才到底是怎麽了,她見法伊蓮驚疑不定的表情,冷笑:“怎的,怕本宮害你性命不成。”
法伊蓮慢吞吞的走過來,慢吞吞的道:“不……不過,我們沒藥。”
衛昭先是一愣,随即惱羞成怒起來:“你還不快去拿!!”
法伊蓮眸中閃動笑意,此時門被敲響,法伊蓮頓時臉色收斂,沉聲道:“誰?”
“我,奉小姐之命,給你們帶了藥物。”
阿棕的聲音響起。
衛昭與法伊蓮對望一眼,衛昭目露疑慮,帶着警惕:“她們如何得知。”
“我去。”法伊蓮沉下聲,她手掌在衛昭的肩頭按了一下,似有安慰之意。
那一瞬間,衛昭懸起的心神重又安穩下來,她見法伊蓮走過自己身旁,張了張口,又将那些擔憂盡數隐藏。
太可笑了,這乾坤朗朗,人來人往之所,又不像此前森林中那般危機重重,她平白的起什麽擔憂呢?
就好似,就好似她很擔心她的奴隸一樣。
法伊蓮打開了門,她的目光快速而隐蔽的掃了眼前後。阿棕沉聲道:“沒有其他人。”
法伊蓮挑了挑眉,她低頭,看到阿棕雙手捧着藥物和繃帶等物,于是道:“你知道我受了傷?”
“你手臂揮動時有阻塞之感。”
與法伊蓮說話時帶着口音,一聽就不是純正的大周人不同,阿棕說話時,聲音柔和,一字一頓都與大周人無疑。她看向法伊蓮的臉龐,而對方則揚起一邊的眉梢,看上去就仿佛帶了桀骜不馴的張揚來。阿棕忍不住道:“你……也是奴隸?”
“是。”法伊蓮回答,說罷,她又挑眉,“可比不得你,你不僅是奴隸,還是你主人的愛侶。”
阿棕垂下眼來,她雖然武力高強,但生得纖長,垂眸不語時,反倒有幾分弱柳扶風之感,再配上那雙霧蒙蒙一般的藍色眼睛,也無怪宋思思那種養在深閨之中的小丫頭,對她死心塌地了。阿棕不言不語,法伊蓮對此毫不在意,漫不經心,她伸手接過了阿棕手中的藥,放在鼻子尖嗅了嗅。
阿棕一直看着法伊蓮,她注視着對方,就好像在默默的評估着什麽。
法伊蓮連頭也沒擡過,她确認完藥物,這才擡眼朝阿棕露出了一個笑容來:“都是不錯的藥,也不比……藥店的差,看來你是個中好手啊。”
“小姐身嬌體弱,而且我也總是磕磕絆絆的,總歸是要學會些。”阿棕答道。
法伊蓮哦了一聲,朝阿棕道了個謝。
阿棕默默的看着法伊蓮,突然開口:“你的主人,對你很好嗎?是不是,你跟我一樣?”
法伊蓮挑了挑眉,嘴忽的朝上一咧:“你想不想,不當奴隸?”
阿棕眸光微震,她下意識的朝後看,眼身後無人,她這才回轉頭,看了法伊蓮一眼,又仿佛是被灼燒了一半,轉過身,急急忙忙的離開了。
法伊蓮見狀,眼睛慢慢的眯起來:“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