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船行數日, 經過數個城鎮,衛昭卻一直待在船上。她不是沒有想過要去再找一找府兵官員,可衛昭又莫名的有些不想動。

在船上的日子,沒有侍女環繞, 吃穿都需得自己動手, 可同樣的, 這裏也沒有追殺, 沒有禪精竭慮, 也沒有日日的揣度和猜忌。衛昭撐着下巴,看着河水晃動,波浪輕輕拍打船體發出細弱的浪聲。遠處有蒼鷹清亮的聲音,她們重新遠離了一座新的城鎮, 平原上聳立着一個個小小的山丘, 圓滾滾的,又充滿了綠意, 遠遠看上去,就好像一個個綠色的小青團, 稚嫩可愛。

再待一陣吧。

衛昭想, 再享受一下這樣自在的生活, 就像法伊蓮所說的那樣,直接去到海州, 直搗黃龍, 也以免生出旁的事端。

衛昭懶洋洋的,陽光灑在身上,她舒展身子,眯起了眼睛,像一只餍足的小貓。

外面傳來了吵雜的聲音, 衛昭看到幾個穿着短衫,赤着雙足的男子跑過,他們雖是瘦小,但肌肉結實,一身皮膚被曬得黝黑。這些人是船上的船工們。他們彼此招呼,說話聲音帶着濃重的方言,不似官話好懂,衛昭皺眉辨認了半晌,也沒能判斷出來說的是什麽。

這種情況并不少見,官話是大周的通行語,但也是只有士人學子,又或是自持身份的人才會說。但這裏距離神都實在是太遠了,就算會說,他們的口音裏往往也帶着濃重的本地音調。而如同船上船工,乃至船老大,也往往是不通官話的,倒是小二之類的,會因生意原因,官話還會标準些。

但這種情況,哪怕語言不通,衛昭也知道定是有什麽事情發生了。

“法伊蓮!”

衛昭下意識的喊道。

“你叫我?”法伊蓮端着一盆衣物從門口走了進來,聽到衛昭的聲音,發出了疑問聲。

衛昭一轉頭便看見自己奴隸這副低等仆役的模樣。

這一瞬間,衛昭着實無法将眼前的人與森林中持刀橫立,那個冷靜又淩厲的人合在一起。她心中平白的升起了一股怒火,大步走向法伊蓮,低頭看了眼她的衣盆,裏面放着好幾件衣物,還有女兒家的貼身衣物——全是衛昭自己的。

剎那間,心頭的怒火雪融一般消散,取而代之的則是羞惱。

“你,你,你怎麽會洗這些!!”衛昭大聲道,眼神亂飄,不敢去看法伊蓮。

“不洗你穿什麽?”她的奴隸還是那副耿直的性子,疑惑的反問,走到一旁去,開始晾曬衣物。女兒家的衣物不好放在外面晾曬,只能在屋子裏。

衛昭的鼻尖繞着濃重的胰子香氣,只要擡眼,就可以看到自己的貼身衣物。她出生至今,莫說衣物,就連洗澡也向來是旁人代勞的。可是眼下,自己又為何這般不自在。

衛昭思來想去,也只能将眼前人歸于不是普通人的緣故。

法伊蓮,她的奴隸,這麽多年,她從來都不屑于她,可是哪怕無視,她也是自己心中那一道刺。而這道刺,突然一日被拔起,讓她看到她的尖銳鋒利後,又忽然的去做這樣的事……便如明珠蒙塵,寶劍藏鋒,總讓人覺得可惜。

“這是下等仆役做的事。”衛昭道。

“這裏只有我們兩人。”法伊蓮認認真真的晾衣服,将衣物一抖一拉,空氣裏發出一聲幹淨利落的脆響,活像一個耳光,打在身為主人的衛昭臉上,讓她有些臉上無光。法伊蓮頓了頓,又道,“我是奴隸麽,身份還比下等仆役更差一點。”

此話倒是不假,刺青烙印總是比一紙文書更難消失,奴隸的身份也是如此。

“……我們找一個打雜的。”衛昭鼓起了臉,扭頭去看門外。

“……錢要省着些用。”法伊蓮回答,說話間,她已經快要晾完了。

衛昭沒了話,抿住唇,擰起眉頭,生硬轉過話題:“外面發生了什麽?”

“說是要進入平吉湖了。”法伊蓮回道,她幹完了活,将木盆放到一旁,又坐到衛昭面前,沒有一點奴隸的樣子。衛昭并不在意,或者說她已經很習慣法伊蓮的這副做派了。她看到法伊蓮摸出了一支炭筆,這玩意兒也是衛昭的高祖發明的,平日裏使用不用蘸墨水,十分方便。她又拉開了一張紙,在上面畫起來。

小河彎彎曲曲,穿過瓊州,直入甘州。

海陸圖志乃是每個皇家子弟必學的,衛昭看了幾眼,便知曉了:“這是我們所處的位置。”

“嗯,我去船老大那看了眼繪圖。”法伊蓮答道,她在前方畫了一個很大的大餅,實在有些慘不忍睹,由此可見她的奴隸并沒有什麽繪畫上面的才能,但也能勉強從敷衍了事的水波上看出是個大湖。法伊蓮用筆頭輕輕的點了點這裏,“這就是平吉湖。”

“是了,我想起來了,平吉湖首尾七百裏,東跨甘州,西屬海州,汪洋一片,日月若出沒其中。”衛昭說道,她突的精神一振,“橫跨平吉湖,那我們便離海州不遠了!”

此前衛昭讀書,也讀過這段,可是書上得來終覺淺,直至親身至此,衛昭才陡然回過神來,書上寫的地方已經到了眼前。

法伊蓮點頭,随後便道:“最近平吉湖不太平,他們是在挂漕幫的旗幟。”

漕幫一般多有官府背景,否則又怎會來回帝國境內,暢通無阻?

衛昭對此毫不意外,但她對法伊蓮話中的情況卻是十分意外,一瞬間,她甚至覺得渾身發冷:“平吉湖中有賊寇?為何無人上報?”

瞞報是怎等大事?平吉湖首尾七百裏,其中能潛藏多少賊人?若是這些賊人擰成一團,又會對大周造成怎樣的傷害!

衛昭深吸一口氣,她咬住自己的後牙,看向法伊蓮。法伊蓮依然是那副冷漠的模樣,她對大周的未來毫不關心,衛昭憤憤不平的想着,她怎會教養出這麽一個奴隸?但理智很快回歸,她深知此時的憤怒不過是對奴隸的遷怒,她努力的平息自己怒氣,用嘴冷靜的口吻道:“去探聽一下,賊寇事件發生了幾次。”

法伊蓮點頭,她站起身,低頭看着臉色陰沉的衛昭。

“既然商船頭目這般在意,恐怕次數不會少。”

衛昭露出一點苦笑,她又何嘗不知法伊蓮的意思,只是聽到這般直白的話語,她擡眼,眼中流露出了一點無奈來:“你啊,這樣的時候,不應說實話,哪怕說一句,或許事情沒那麽糟糕,也好過方才的話。”

“說那些又沒什麽用處。”法伊蓮回道,她也勾起唇,“沒人教過我,我便說實話。”

衛昭想說什麽,卻又什麽都沒說,只道:“這樣,也是好的。”

說話間,外面傳來了宋思思歡喜的聲音:“姐姐可在屋中。”

法伊蓮看向衛昭,衛昭點點頭,于是法伊蓮拉開了房門,側身讓開。宋思思看見法伊蓮,似有些害怕,不禁朝後退了一步,她的後背撫上熟悉的溫暖。宋思思回頭,看見阿棕站在她的身後,正關切的看着自己。她慘白的小臉頓時露出了一點笑容來,低聲道:“我無事的。”

“小姐……”阿棕面露關切,又擡眼看了眼船頭,見河水廣闊,将船頭懸挂的旗幟扯得獵獵作響。她垂下眼,這才道,“風大了,奴去為小姐拿件披風來。”

宋思思似乎有些不甚開心,她抓住了阿棕的衣擺:“沒有關系的……”

“你身體要緊。”阿棕輕聲哄道。

宋思思便嘆了口氣,松開了手指,又依依不舍的:“好罷,那你速去速回。”

“自然。”阿棕答道,她看了法伊蓮一眼。

法伊蓮不動,只是道:“宋小娘子,我家主人等你許久了。”

“啊喲。”宋思思這才回過神來,面上頓時飛起紅霞,雙手合十。法伊蓮避開,讓宋思思走了進去,而衛昭也已經收拾好情緒,站起身來,看向宋思思:“妹妹來了,正是巧了,我們可一邊飲茶,一邊聊天。”

“林姐姐。”宋思思三步并兩步的走來,帶着笑,“我與姐姐一見如故,你可不要嫌棄我聒噪。”

到底是哪裏來的一見如故,但确實是有點聒噪。

衛昭笑:“妹妹這樣可愛,自然是不會的。”

說話間,她擡眼看了眼法伊蓮,沉下聲來:“還站在這裏做什麽?”

法伊蓮挑了挑眉,也不多話,轉身離開。倒是身後傳來宋思思的聲音:“姐姐,你對她太兇啦。”

“……”再不兇,她都要爬到自己頭上了!衛昭想,她笑了笑,不多在此處費口舌,只是又看了眼宋思思的身後,問道,“你那……愛侶呢?”

宋思思雙手捂住臉,露出一臉嬌羞來:“阿棕替我去拿披風啦。”她一雙小鹿一般的眼睛看向衛昭,“姐姐,阿棕是我的人,你可莫要奪人所愛,你有你的人了。”

衛昭一頓,她搖搖頭:“我不奪你所好。”眼見着宋思思悄悄的松了口氣,衛昭又慢悠悠的道,“只是,妹妹,你既然維持了你那愛侶奴隸的身份,就當明白,她一世都是奴隸。奴隸就是奴隸,主子便是主子。”

宋思思臉色微白,她的臉色本就白,是那種病弱的顏色,此時她的臉色就更白了,襯得那雙大眼尤其明顯。她低頭,看着自己細白的手指,又擡頭,看向衛昭嘴角的微笑,最後低聲道:“那又如何,她是我的阿棕,只能是我一輩子的阿棕,我總要想個辦法将她綁在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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