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2)
發熱鬧,也有歸于小田的勤奮。接近萬物豐收的尾聲,農田裏頭光禿禿一片,随着天氣越來越冷,佃戶忙了一整年,接下來就是準備貓冬了。田家的兩畝地早就收割完畢,除了土裏幾畦青菜,也早托付給了杜家照看,杜蔥蔥拍胸脯保證的。
不用上山劈材,不用下河洗衣,有熱菜熱飯供着,比起以前的生活,小田已經很滿足,身子抽高了,胸前還是平平的,像個大孩子。她現在很有閑情逸致逗弄街上的小鬼頭。鎮上的小娃娃比起村裏的鼻涕蟲聽話的多,也鬼機靈的多。不過論嘴皮子,講故事,坐小吃,這一樁樁,沒人比的上小田。小鬼頭們自然服服帖帖。于是每天下午,清水鎮的老老少少都可以看見在街口的銀杏樹下大孩子帶着一群小兒在唱歌數數寫字,俨然開成了幼兒園麽。這時代生的多,夭折的也多,爹娘只管生,沒那麽多閑功夫養。完全是姐姐帶弟弟,哥哥背妹妹長大。現在有個孩子王,給孩子講道理,說故事,省的孩子調皮搗蛋,惹事生非,這些父母們看在眼裏,記在心上,逢年過節送禮有之,也對田家鋪子的生意也照看起來。
說起來都是寂寞惹的禍,清水鎮婦人的娛樂活動要麽就是鬥牌九,要麽就是說八卦。她曾跟着牛氏去了兩回,無非就是東家長西家短,聽着累的慌。不過牛氏倒是喜歡的很,常常無事拿着繡棚子和人閑聊,每每回來都紅光滿面,不複以前的死氣沉沉。小田默默的想,想的開就好,總不能郁積在心。
上下一對比,小田還是喜歡在孩子窩裏打滾,簡單自在,還特有成就感。她捂着腦袋看着叽叽喳喳的小鬼頭們,讓他們齊聲再唱一回串串歌,這算是為田家鋪子打廣告了。
小兒們張開嫩生生的小嘴,伸長脖子,背着手,把串串歌唱了一遍,便有人驚呼,“快看,叫花子又來了!”
“早上我就看到了,我娘說花子髒。”
“我昨天去拉屎的時候也看到了,他身上好臭。”
小田扒開七嘴八舌的人群,只見一個披頭撒發的乞丐窩在銀杏樹下一動不動,披頭撒發,衣衫褴褛,老遠聞到一股惡臭。這個人,她昨個也見過,當時要去買米酒,走的匆忙,就塞了一個包子在他面前,待她從酒坊扛酒回來,兩個年輕力壯的假乞丐搶了那肉包子啃的津津有味,把她氣的冒煙,把那兩個乞丐趕走,重新又買了兩個熱包子送給他。
她正胡思亂想着,人群中不知誰先帶頭,撿起路邊的石頭争相往那叫花子身上砸,把小田唬了一跳,忙把小鬼頭們趕回家去。既然看到了,就沒辦法不心軟,她嘆了口氣,從懷裏掏出芝麻糖,這是牛氏給她做的零食。剝開糖紙放在那人面前,輕輕道:“你被介意,那些孩子不懂事,我代他們幫你道歉。芝麻糖是我娘做的,很好吃,你嘗嘗。”
這個人不知說是大方也好,懦弱也罷,孩子們丢石頭,他也不吭聲。小田忍着那股惡臭,蹲在他面前,撿起他身上的小石頭,手指頭也沒個準頭,不小心觸到了粘稠的地方,激起那人一聲低吟。
小田渾身一抖,像過電似的,緊緊握着手裏的小石塊,狐疑的打量眼前的人。
這個聲音,只有一霎,在她腦子無限延長,隐忍壓抑的,像是琴筝嗚咽,流星劃空,急促而又璀璨,足以讓人心潮泛濫。
她相信自己沒有聽錯,卻又寧願自己聽錯了。根本無法把如雲端仙人一樣的人和眼前的奄奄一息的人聯系起來。
有了第一聲,接二連三的呻吟從他的嘴裏溢出,彙成了一首完整的曲。
小田深吸一口氣,望着樹下陰霾,冷飕飕的風往脖子裏鑽,她把那蓬亂的發捋開,紅腫的臉,幾乎爛了半邊,頰上還有發黑的口子,幾乎看不出原樣子。她心中一痛,往他身上看去,胸前血跡斑斑,皮肉可見,隐隐顯白骨。
這樣可怖的外傷,像是有了一段時日,肌膚腐爛,散發惡臭。可見并非意外,人為的可能性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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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搖醒眼前的人,問問到底出了什麽事。
可出除胸前微弱的起伏,毫無生命氣息。像個破碎的娃娃,被人丢棄在荒野上。
她又回頭看了看一點一點下滑的日頭,咬了咬牙,試了幾次,把他攙起來,反而惹來跟多悶哼。只得把人放下,去清和堂叫人。
清和堂的藥童用了木板把他架了進去,肖大夫二話不說,忙去治病。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把脖子探進裏間的隔間裏,并不敢往榻上看,只見地上被剪子絞碎的爛布衣被人踩了又踩,心也有幾分後怕。她恍惚記得上次聽見他的消息,還是二姐成親之前,兩年時光飛逝,谷娘給她生了個侄女,如今又挺了肚子,這個人再無蹤跡,怎麽也沒想到,在這裏碰見他。
他到底遇見了什麽事,居然遍地鱗傷,落魄如此。縱然她心裏有千百個疑問,也有萬千個難題。若要她就此放下,大抵不能。若他今日風風光光,她大可不理,只是這步田地,她只能心軟了。
肖大夫從裏間出來的時候,眉心枯起,摘下手上白手套,放在一旁的盤裏,這是小田的建議,避免感染。
傷情比大家想的要嚴重的多,臉上的傷已經算最輕的了,沒有及骨頭。胸口,大腿,手指,腳掌,不同程度骨折,應該是被人打的。這在一個沒有抗生素的時代,幾乎是算去了半條命,更嚴重的是,此人先天不足,娘胎裏帶了毒。
肖大夫說到此處,眉毛一挑,露出幾分笑意,“不過,他不想死。就還有活的希望。”
小田的心跟坐山車似的,忽上忽下,呼吸困難,差點要暈了。她吞了吞口氣,扯了一抹笑,定了心心神,問道:“謝謝大夫,那他是不是不會死了。”
“死,”肖大夫好笑的看着眼前的小姑娘,“這人活着,就是跟閻王掙命。且看看他的造化吧。天黑了,你先回去,明天叫你爹娘來吧。
肖大夫的女兒和小田差不多大,所以才有如此招呼。
小田被這句話提醒了,這人可不是自家親戚,怎麽和爹娘說啊。一時之間又想不出好借口,只能央求大夫道:“肖大夫,這事能不能先別告訴我爹娘。您放心,藥錢我明個就給您。”
“你這孩子,我是缺你幾個藥錢嗎?”都是一個鎮上的,倒不怕賴賬,肖大夫為人俠義,每到冬季,為鳏寡孤獨看診都不要錢。他看着小田憋紅了臉,心知其中有蹊跷,道:“不說也成,不過他到底是誰,你得給我說清楚,要是從刑牢出來的.....”
其實肖大夫的擔心倒不是多餘,萬一是惹了不該惹的人,或者是罪大惡極之人,受了邢罰。
“他是尋芳,就是燕喜班的那個。”小田認真的斟酌了下,看了一眼裏面完全看不人形的人,道:“他曾經對我有恩。”
肖大夫大吃一驚,人分三六九等,做郎中的可以從身上的特征看出來,佃農手心粗繭多,文人指尖多薄繭,窮人牙黃皮厚,富人得體講究。戲子這種下等人為上等人所養,也保留了許多上等人的習慣。這個人分明是養尊處優慣了。
“他不是.......”兩年前燕喜班散夥,花旦上吊,尋芳失蹤,想必肖大夫也有所耳聞。尋芳要是殺人放火,這事肯定瞞不住。既然沒有,那就是結了仇家,不管多大的仇怨,一身傷也算還了。做大夫的只管救人,并不論好壞。
“這樣吧,他身子不宜搬動,就在清和堂歇着吧。”肖大夫擡起眼,眼裏複雜難辨,似乎有些擔憂,道:“你心善,是個好孩子。”
“謝謝大夫,謝謝大夫,我明個再來。”小田鄭重道了謝,出門迎上來尋她食飯的荷香。荷香是兩年前逃荒來的姑娘,被她娘賣了,剛好谷娘出嫁,鋪子忙不過來,小田便買了她。
門外嬉笑聲漸漸遠去,夜幕降臨,緣分這東西又開始奇妙了。
☆、治病救人
雖然說肖大夫答應隐瞞,但是這事終究就點難。
她咬着筷子尖,吸了兩口,惹來了牛氏的瞪眼。做娘的瞅了一眼邊上默默扒飯的荷香,吩咐道:“今個的飯食不合心意,你去竈房炒個麻辣雞丁來下飯。”
大概是生活好了,有閑錢了,牛氏這兩年的身子越發好了,雖說頰上依舊無血色,至少沒有蠟黃,有些中年發福的跡象。更難得的是,她對小田的态度,從寒風獵獵到秋風飒飒,有時甚至到春分暖暖。小田沒有直接問,心裏也能猜到幾分。牛氏是受過重大挫折的人,她內心的信念曾因為兒子的夭折而倒塌,變得歇斯底裏。如今田家是小富之家,吃穿不愁,閨女能幹又聽話,生活有了盼頭,內心陰霾散去,慈愛之心泛濫。
自從谷娘出嫁,家裏就冷冷清清,荷香的到來,填補了這一空缺。雖說荷香是買來的,田家人沒人把她當奴仆看,田老爹和牛氏都是淳樸的農人,為人與善,把她當成半個女兒來看,至于穿越女,更沒這個自覺了。
“三姑娘喜歡吃青菜.......”荷香看着桌上的榨魚和扣肉,吃的腮幫子鼓起,兩條眯縫一樣的眼睛使勁睜開,驚訝的看着牛氏。田家的飯桌上天天都能見腥葷,直把小田吃的反胃,嚷嚷着要吃青菜,每回被牛氏聽見了,都要被扣上敗家子的名頭。
“吃什麽菜,又不是牛,天天吃菜葉子,長的跟柴杆子似的。”要屁股圓潤才好生兒子,這話牛氏也只是在心裏說說。她沒好氣的看着桌上的兩小姑娘,荷香光吃長的一身腱子肉,小田細皮嫩肉,就是纖細了些,怕不好生養。
這聲音提醒了小田,她擡頭看見一雙疼惜的眼,心下一暖,忙道:“這葷素不忌,才能長命百歲,這可是肖大夫說的。不用炒雞丁了,等會去熬個湯吧,透骨香。”尋芳的身子,也不知道能不能喝雞湯,要不先熬個雞粥吧。
只要吃進了閨女的肚子裏,牛氏不管她怎麽做,再說了,小田熬湯炖魚的手藝一絕,街上的狗都沖着味道來。
吃完飯,小田爬到床底下的土坑裏摸出個小壇子,掀開一看,裏頭有幾個銀釵,勝在精巧別致,份量不多,另有玉镯一個,是牛氏給的,質地一般,剩下的就是幾個碎銀子和銅子了。這些私房錢她每天夜裏數一遍才能睡着,存了兩年多,要是就這麽拿出來,确實有些舍不得。她想了想,掀開衣襟掏出環形玉佩,溫潤雅致,也能當出幾個錢,算是羊毛出在羊身上,餘下的自己墊上。
她拿着鋪子裏慣常裝麻辣燙的木盒出了門,肖大夫看見她顯然很高興,道是那人已經醒了。
這麽快!小田驚呼出聲,肖大夫擺擺手,讓她進去看看,邊上的藥童嚷嚷,說是肖大夫守了一夜,這人才轉醒的。
小田過意不去,道了謝,眼看肖大夫的衣角翩飛消失在門口,她才轉臉揭開布簾的一角,裏間生了爐子,暖氣襲人,藥味濃重,那人身上蓋了薄被,臉上包的嚴實,露出兩只眼睛。
從她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見那兩排微微顫抖的小扇子似的睫毛,昭示着生命的跡象。下意識的放輕了腳步,她抱着木盒走到他面前,許是不習慣這種俯視的感覺,她吞了吞口水,在邊上的條凳上坐了。
“你好些了嗎?”肖大夫說好多了,她的肉眼幾乎看不出變化。
那雙半合的眼睛凝視了她一會兒,神色複雜,“是你,我很好。”聲音非常冷淡,帶着微微的啞意,态度也非常奇怪。
小田仔細觀察他的神色,蒼白的唇和合上的眼,探不出深淺。
破碎的聲音像一尾上古名琴,只可惜斷了弦,略有失色。小田沒有計較他的态度,心道,生病的人總歸是脆弱些。既然能說話,有些事就要問清楚,她嚴肅道:“尋芳公子,我無意冒犯,公子此番遭遇大劫,幸而老天有眼。唯恐公子家人擔憂,不若我替你帶個信。”
此話一出,屋裏頓時冷氣逼人,小田覺得全身寒毛都要豎起來,吶吶閉了嘴。
他的眼神很冷,好像幾百根利劍齊嗖嗖往她身上紮,把她變成了可笑的刺猬。
她無端生出羞愧,埋頭看出手上的紅痕,那是為他熬雞湯的碰着的。
難道是他們家都遭遇不測,只有他逃出了出來。
他終于把目光轉到她身上,像是奔騰的大河彙入了一望無際的汪洋,面上趨近于平穩,裏頭愈發看不明白了。
“謝謝你救了我,俏娘。這身上是遇見了劫匪,無關官府。”小田這樣淺的心思,完全被他一眼看透,幹淨又清淺,讓人安心。
小田輕輕啊了一聲,瞪圓了那雙貓兒眼,滴溜溜在他身子轉,嬌憨一笑:“是你福大命大,我不過舉手之勞。你要謝就謝肖大夫,是他治了你,還是這藥錢,也是你出的。就當當年你給我的玉佩吧。”她到底沒有當了,左右要錢,索性就當自己買了玉佩了吧。
“自然都要謝的。”他苦笑了一下,只可惜身上身無分文了。
小田呵呵撓了撓頭,拿出木盒裏熬好的雞粥,本想叫藥堂裏的夥計幫忙,這會子正是午時,個個垂頭耷腦,打瞌睡蟲呢。
親手喂什麽的,好像有些不妥,畢竟是雲英未嫁的姑娘。
“不勞俏姑娘,擱着吧,我才喝了藥,想歇一歇。”尋芳很善解人意的推辭了。
明明肖大夫說他需要吃些粥水了,長久沒有進食,胃也不大好。小田咬咬牙,也顧不得那麽多了,護士還端茶喂藥呢,就當在古代做一回護士吧。
雞粥很香,吃的人也很香,碗裏很快就見了底。小田揉了揉眼睛,似乎瞧見那菲薄的唇瓣有翹起的弧度,待她再看,又抿成緊緊的。
“我下回再來看你,你歇着吧。”她如驚慌的小貓,飛快的逃走了。
尋芳的傷情雖有反反複複,但是大致往好的方向轉,肖大夫道要将養好,至少得一年。很快,小田本來還在為他的藥錢發愁,不想他自己解決了。不知他和肖大夫說了什麽,肖大夫竟然答應他在清和堂白吃白住,兩人言笑晏晏,成了莫逆之交。
不過尋芳已經不叫尋芳了,他說這是為了唱戲所取,如今叫陳倦。這人渾身是謎,也渾身是魅力,男女通吃這個詞用在他身上最合适不過。做尋芳的時候,大家都把目光投注在他的容貌和唱腔上,成了陳倦,他的魅力凸顯了出來,為人處事自有一番風度,收起了全身的鋒芒,像一塊玉,溫潤冷清,乍一看好親近,相處久了看不透,卻不妨礙大夥的喜歡。甚至到年底的時候,清和堂人滿為患,他居然坐在小田請人做的木輪椅上為人寫方子了。這個轉變速度讓人咂舌,小田聽說的時候,差點下巴也掉下來了,沖進清和堂一看,好在是真的寫方子,開方子的老大夫老眼昏花,他代筆而已。
正所謂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眼看就要過年了,田家漫延着低氣壓。過了年,長一歲,小田就是吃四歲的飯了,她的親事成了牛氏的心頭病。其實前頭也相了一個,小夥子老老實實的,雙方媒人都說好了,看着老實的小夥子攀上了大戶的閨女,上倒抽女婿去了。小田一時之間淪為笑柄,賭氣不肯做媒。這不東看西看,好人家難挑。
牛氏急的跟熱鍋上的螞蟻似的,不想大伯母和四嬸相攜來做客,賓主分坐,吃茶說話,道明了來意,原來是來保媒的。牛氏暗喜,以為到底是一家人,忙喜滋滋的問了。
你道,他們兩個怎麽一個鼻孔出氣了,自然是有好處。田奶奶中風癱了半邊,有時拉屎拉尿在身上,久病床前無孝子,尤其這兩個媳婦是精明的。就想着把田奶奶送到老三家來。兒子孝敬老母是天經地義,田家也應了,誰知田奶奶死活不肯,虧心事做多了,怕老三媳婦虐待她。老三家沒有照看老母,這看病的錢出了大頭,也算是盡了孝心。
誰都不會嫌錢多咬手,尤其還是對自己有利的事。大伯娘和二嬸腆着臉說的天花亂墜,就要牛氏應了。
做妯娌的打了幾十年交道,牛氏心裏也有想法,本來一分不安被他們的唾沫橫飛說成了五分,不肯輕易松口,只問,到底是哪家。
小田沒有聽到他們的談話,只知道最後的結果是,牛氏拿着掃帚把他們趕了出去,并揚言道,一定要給閨女找門好親事。
小田終于理解現代剩女的心态的,到了年紀,甭管什麽真愛不真愛,找個好人搭夥過日子罷,在她心裏,找個最合适搭夥的人,還是小和尚遠山,這兩年菩提庵的大師生意越做越大,小和尚跟着跑,一年難得見上兩回,什麽事都不好說!
☆、争風吃醋
所謂流言,一定是主角不在場的時候傳遍了。
直到谷娘挺着大肚子過來問,小田還不相信有這種蠢事。她知道這時代女人是藤蘿,依附男人而生,但是田小田,不缺錢,不差人,還真沒為這三鬥米折腰的想法,安貧樂道不行,非的彎腰哈背,矮人一等。
這時代普遍的想法是寧為大家妾,不為小戶妻。旁人看來這等好事落在她頭上,無疑是祖墳上冒青煙,連帶着一家老小雞犬升天。
要不是谷娘拉着,她簡直要沖到周家去打人,她臉上就寫着軟包子三個字嗎?
大抵是她的過度反應讓人咂舌,谷娘捧着五個月的肚子聞言無奈一笑,暗覺妹妹光長個子,還是孩子性,未見半點紅粉暈腮,便是這般捋袖提裙要幹架的模樣,又是好笑又是擔憂。忙緊了緊胳膊道,“你也別想偏了,許是大人的玩笑話,作不得真,你要真上門去,可是坐實了。”
小田也是怒氣四沖,腦子充血,想極力證明自己的清白,假意捂着絹帕嚎了兩聲,靠在姐姐肩上氣呼呼道:“什麽玩笑話,哼,定是大伯娘和四嬸來做媒吧,他們倒是想的好,兩邊都讨好。娘這裏說不成,就去讓姐姐你煩心。”十三四歲的小姑娘,窈窕可人的俏模樣,尤其目如點漆,腮凝新荔,把原本姣好的五官更是襯托出了七分,自有一番明媚動人的氣韻。不過在小田眼裏,美人見的多了,自認為是路人水平。
成親後的谷娘面上暈紅,雙眸水汪,一看就是夫妻和諧的寫照,她點了點妹妹的翹鼻尖,做了母親的人,愈發溫情,只勸道:“畢竟是姑娘家,有些話他們說的,你說的不得。這事爹娘也不會同意,當年的苦日子都熬過來,如今更不會賣女兒。”正是年關将近,家裏事多,尤其三個姑娘的事都撞到一起了,雲娘和大姑爺過的不如意,天天跑來哭訴,谷娘眼看就要生了,催生禮得早早備着,俏娘的親事,更是老大難。這不一來二去,心力交瘁,牛氏又卧病在床,一說話就喘的慌。
“爹娘疼我,是我不孝,累的娘病了。姐姐,你幫我在娘面前說說好話吧,她都不理我了。”她只是搖頭苦笑,秀眉輕蹙。
谷娘性子直,難為她說了這麽久鋪墊,瞧着左右無人,斟酌道:“你我是一個媽生的,有些話,姐姐也不瞞你。打小,我就瞧着那周公子和你感情好,有玩有鬧,雖說大了開始避嫌,到底是有小時的情份在。仔細想來,這事八成還是他有意。妹妹你千好萬好,不是周大奶奶身邊的丫頭,這又差了一層。做人娘子的,讨夫君歡喜不難,讨婆婆喜歡也容易,要兩頭讨好,四方伏貼,外頭瞧着風光,裏頭定是苦。尤其這做妾,還有大娘子在上頭掐脖子,難的很啊。”這話說的,未必不是有自己的感慨,吉哥和她感情好,婆婆卻是個挑剔的,有些龌龊不足為人道,省的添煩惱。
小三婆媳,那是千古難題,尤其在古代,小三是合法的。小田覺得提着腦袋給人當凳子坐實在不值,實在不想往火坑跳,争婆婆喜歡,讨夫君寵愛,還得跟人公用那玩意,給再多的錢,也是不肯的,再說了,若是有錢,咱幹啥還侍候老爺,買幾個面首回來,一個給煮飯,一個給暖床,一個給描眉,那也是極好的。
“姐姐,瞧你說的,我們那也叫感情,不是我天天損他灰頭土臉嗎。不是他看中我,是來笑話我,要不就是想把我弄回去虐待。”她趕緊擺擺手,一下子醒悟過來,大伯娘他們剛上門,娘生氣,許是覺得她對周扒皮有點感情,所謂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千錯萬錯,都是性別的錯。
谷娘愣了愣,沒想到她這麽說,卻是半信半疑的态度,她倒是不覺得妹妹作風有問題,只是以過來人的經歷來看,不管是欺負還是讨好,只要兩人黏在一塊,就不好說。萬一妹妹誤會了周公子的意思呢,萬一妹妹心裏其實有周公子,小姑娘害羞,不肯明說呢。搭夥過日子,就跟炒菜一個樣,有感情是加鹽,沒感情味道難忍罷了。
經過電視劇言情小說狂轟濫炸的小田對什麽虐戀情深的戲碼完全沒興趣,她索性開誠布公說:“姐姐,你也別亂猜了,我也不瞞你。我對周扒皮沒意思,他對我什麽意思,我不知道,也不在乎。我對夫君的要求是,人好,只對我一個人好。”
谷娘點點頭,知道她是有想法的,心裏落下一半,揚起笑臉打趣道:“你從小就主意大,姐姐信你。這麽說來,你心裏有主意了,莫不是看中了那小和尚。”
“姐姐!”小田嗔怪着,想起遠山不知所蹤,心裏有幾分氣惱,想見的時候見不着,急的她嘴上撩起一串水泡。只是這景應在谷娘心裏是愁眉輕攏,芳心含羞脈脈。
“唉唉,在這呢,你急什麽,左不過爹娘幫你做主。”谷娘明着應,暗着打趣,嫁了人果然膽大了許多。
話敲打到這裏,谷娘可以回去給娘交賬了。
小田本人不願意,田家二老也沒攀龍附鳳的心思,趕着給周家做小的事,便托着四嬸和大伯娘婉拒了。
她從年尾等到年頭,終于輾轉得到了小和尚的消息,據說要回來了。
這日正是元宵節前,年味還沒散,大街小巷披紅挂彩,人人喜笑相迎朝辭出門,街上燈山上彩,金碧相射,錦繡交輝。河邊游船揚旗,迎風獵獵,內設樂棚,人來人往。街口牌樓下草木結成飛禽走獸,用青幕遮籠,草上密置燈燭數萬盞,只待元宵點燈。
大街兩道擠滿了小攤販,各種新奇玩意都出來了,點糖人的,耍猴的,舞大刀的,噴火油的,踩高跷的,當真是熱鬧之極。臨街的店鋪大多敞開沾喜氣,迎耍龍舞獅之人,以求開門紅,順順昌昌。
小田等了半日,終于從人群中看到了小和尚的身影,高高的個子鶴立雞群,極為好認。她讓荷香叫人,自己麻溜下了面條,點高湯,撒了作料,香噴噴的一海碗端上來,惹的荷香老遠就在那聳鼻子,沖小和尚點點頭,一溜煙跑去鍋裏夾面吃。
鋪裏有三三兩兩的客人,都伸長了脖子往街上瞧,好奇的眼光在小和尚身上一轉,就過去了。小田把他引到了布簾後頭,那兒的桌子一般是她用來算賬的。
這一段路,不算長,不管外頭多鬧騰,遠山都低着頭,腦袋上的頭發有半個指甲長,想只毛茸茸的刺猬,帶着點可憐的意味。
見面互相見禮納福,她擔憂的看着,他身上籠罩着悲傷的情緒,面條吃的很慢,但是還是吃完了,喝湯的聲音也輕輕的,有點小心翼翼。
“我再給你加點湯吧。”小田坐在他對面,來來回回的扯手絹,也不知道說什麽好,伸手就要去拿碗。大約是這個動作太突兀了,小和尚一驚,雙手抱着碗,身上的刺全豎起來了。
風吹布簾動,喧天的鑼鼓聲由遠及近,叫好聲,嚷嚷聲,炮竹聲在隔壁亂成一團,是鎮上的舞龍隊到了。
她尴尬的縮回手,見對面的人緩緩擡頭,露出容長的面龐。
他很瘦,兩頰有些凹,兩眼無神,灘着一灘死水,眼皮下泛起澹澹青色,下巴上豎起一圈青蔥的黑色。像被人生生拔老了幾歲,顯的很不協調。
“......”他說話時候慘白着臉,只見嘴皮動了兩下,聽不大真切,手推了推,把海碗移到她面前。
一定是出事了,小田的直覺告訴自己。不巧牛老爹的在外面喊:“俏娘,快出來迎龍燈了啰!”
隔壁已經在放送龍燈的炮竹了,這會子不是說話的時機,小田應了是,讪讪指了指外頭,問他要不要一起出去。
小和尚搖搖頭,伸手捂住了耳朵。
這是厭倦的姿态,整個人縮回了自己的世界。她心裏生出無力感,第一次感到疏離。
因為擔心小和尚,她心不在焉的站在人群中,見那燦燦日頭下的火紅描金的長龍時而纏綿盤旋半空,時而騰飛躍起,時而作結弄怪,俨然有了生機,氣勢巍峨,喜氣洋洋,贏得滿堂喝彩。
有人喝彩,耍龍燈的愈發得意,那五彩龍頭在人群前舞來舞去,好幾次險險在她面前呼嘯而來,怪吓人的。
不知是她心裏有事,還是錯覺,總覺得今個的這燈耍的有些忘性了。
牛老爹自然合不攏嘴,特特又多包了紅包,塞在收賬的掌櫃手裏。小田唯恐小和尚等急了,急急忙忙往鋪了去。
“你還好吧,讓你久等了。今個這燈有點久。”她尴尬的作勢扶髻上銀釵。話音剛落,背後沖來一道紅影。
“嘭!”一記重拳打在了小和尚的身上!
小田的角度只能看見那人穿着方才舞龍的紅衣裳,撲在小和尚身上,口裏喘着粗氣,喝道:“野和尚,不長眼的狗東西,爺叫你好看!”
作者有話要說:話說 這文冷死了,我盡力寫完,但是肯定不會很長。
☆、一針見血
只轟隆一聲巨響,桌椅哐當,耳邊喝聲如雷,拳拳到肉,腳腳踢骨。說時遲,那是快,她飛奔過去,被那人兇态所攝,只得哀求他別再動手。本來男人打架就是氣血上頭,趁勇鬥狠,尤其是在女人面前。這一求反而讓他狂性大發,摁着瘦巴巴的小和尚打。
小田又氣又恨,兩眼發黑,差點一口氣順不上來,腦仁跟豆腐塊似的,碎成渣,她撿起地上的碎瓷片威脅道:“周扒皮,你好,你好的很,存心逼我死是吧,我化作厲鬼也不放過你。”
紅衣短衫打扮的男人赫然就是周扒皮,他膘肥體壯,塊頭十足,不像個讀書人,倒想個莽夫,身軀抵得兩個小和尚。只見他赤紅了眼,臉色發黑,終于把小壇大的拳頭松開,轉身過來看她。
周扒皮像頭受傷的野獸,眼裏晦暗不明,兇意殘留,怒火增生,緊緊鎖定他的獵物。瑟瑟發抖的小田,小小的臉龐淌着兩渴清淚,像一只受驚的兔子,企圖逃出生天!
她怕他,厭他!一股比黃連還苦的澀意湧上心頭,把他滿腔火熱澆熄,“你不用怕,我已經教訓他了,這野和尚不是好東西,你別上當。”周扒皮已非昔日阿蒙,俨然把自己強盜行為說成英雄救美,面上是一遭,舍不得也是另一遭。
小田心裏突突的跳,周扒皮看她的眼神,明明就是丈夫捉奸出軌的妻子。周家的親事,田家是一早就回絕了,怎麽看他的樣子,還知曉似的。定是大伯娘他們起了私心,昧下了事。
“有話好好說,你是讀書人,讀書人最講理了,萬不該如此。有什麽話,當面鑼對面鼓,省的誤會。”小田邊說邊偷看躺在地上的小和尚,他身上挂了紅,也不知傷的重不重。她又怕周扒皮發狂,下狠手打人,想着先把人勸走,再送去清和堂看看。
周公子和小田算的上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去年他成了親,娶了個名當戶對的姑娘,他是個好玩愛鬧的,小娘子木讷不善言,有了比較,他才發現,原來和小田在一起玩的時日才是他最快活的。這時代男人三妻四妾不算什麽,小田一個農家女,做妾也成。他一腔真心,便同親娘道了。周夫人一向寵溺兒子,想來不過多雙筷子多個人,便讓人喚了田家妯娌去。這邊田家妯娌遲遲不回話,周家那邊以為事已是鐵上訂釘。周公子想着讨小田歡喜,借着舞龍燈的機會,聊表衷情。只是時機不大巧,正好撞見他們倆在一起說話。周公子哪裏還忍的,先打了再說。
再大度的男人在情敵面前都是小氣的,周拔皮捋了捋衣袖,露出糾結的肌肉,示威一樣瞥一眼在地上起不來身的小和尚,氣呼呼的拾起一方條凳,道:“你是爺的人,誰敢欺負你。”
她又羞又憤又好笑,臉上五顏六色,冷冷道:“姑娘我雲英未嫁,還不是誰的人。再說了,我們田家沒男丁,這輩子,要麽做老女,要麽招贅,沒想過出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