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舌頭受傷,憐星連晚飯也沒吃,就躺着睡了。

她的手一直被鎖在床頭,極不舒服,肚子又餓,睡得很不安穩。

晚上迷迷糊糊地醒來,瞥見一個黑乎乎的影子,吓了一跳,試探地喚:“姐姐?”

燈光漸次亮起,荷露道:“星姑娘,有事?”

憐星道:“無事。”

荷露柔聲道:“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憐星搖搖頭,忽然想起什麽,問:“邀月她…睡在哪裏?”

荷露道:“大宮主最近都睡在書房。”

憐星哦了一聲,坐起來,肚子咕嚕咕嚕叫得厲害,荷露聽見了,問:“餓了麽?有溫的粥,有點心。”

憐星道:“勞煩。”

便聽悉悉索索的行走聲音,幾個侍女捧來粥品,喂憐星喝下。

憐星才發現,口裏的布條已經沒有了。

她想邀月多半只是吓吓她罷。

結果吃了東西,說想出去走的時候,荷露又拿來一根精致的緞帶,給她圍上了。

“荷露。”憐星嘆氣道,“你去告訴邀月,我不會咬舌自盡的,她不必這麽小心翼翼。再說這布條勒着,也不見得有用。我若真的想死,除非邀月日夜看守着我,不然,誰也攔不住。”

荷露低了頭,腳尖點着腳尖:“婢子只是奉命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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憐星無奈地搖搖頭,走出門外。

星光燦爛。

鼻子裏散着淡淡的花香。

莫名其妙地,就走到了花園籬笆邊。

看那一叢棠棣慘淡地立着。

本應是春末開花的矮枝,此刻卻長着幾朵無精打采的粉白花朵。

白日裏邀月刻薄的神情,明明白白地在眼前。

更清晰的,是她和邀月的從前:

“花憐星,誰許你動我的功課的?啊,你你你,我抄了這麽久,你就毀了…你…你站住,看我不揍死你!”小小邀月施展着不熟練的輕功,抓住了偷書賊憐星,氣勢如虹地将她按在地上,揍得小小憐星嘴巴一扁,哇哇大哭:“嗚嗚嗚…母親來了,我要告訴她你打我!”

邀月揍完人,神清氣爽地忽悠:“星兒,你看,我們學的《詩》對不對?《詩》說,兄弟阋于牆,而外禦其侮。所以就算我方才打了你,但是母親問起的時候,一定不能告訴她!因為我們之間打鬧,那叫做阋牆,是在我們的院子牆裏面,可是母親是從外面來,問起來,我們就不能告訴她,這叫‘外禦其辱’,知道嗎?”

“我們為什麽要按《詩》說的做?”憐星哭聲小了,抽抽搭搭地看邀月。

“《詩》是聖人書對不對?”

“嗯。”

“我們要聽聖人的話對不對?”

“為什麽要聽聖人話?”

“因為這是母親說的。”

“那好吧。”

“乖,不告訴母親,晚上給你講故事。”

“嗯!”

結果母親一來,憐星就把邀月給告了:“阿娘,姐姐打我!她還說,我們是‘兄弟息于牆’,你從外面來,要‘外禦其侮’,不能告訴你。”

……

最後邀月和憐星一起被罰跪了。

跪着跪着兩個人都犯困,就互相靠着睡着了。

醒來的時候,卻是在母親寝殿,而那一日,母親沒有練功,反而花了整整一日功夫,親自教導她們學《詩》。

先慈親筆抄寫的《棠棣》,恐怕還挂在書房裏吧。

邀月日日對着這樣的句子,睡得着麽?

憐星一直熬到早晨,才又躺回去睡下。

這一睡,就睡到了下午,睜眼,看見邀月手執銀針捏弄,見憐星醒了,居然閃過一絲尴尬之色,随即肅着臉道:“醒了就喝藥。”

憐星推開藥碗,邀月示威地看了她一眼,親手端過去:“喝了。”

憐星喝了一口,道:“這藥不對。”

邀月端着碗的手一動不動,淡淡問:“怎麽不對?”

憐星道:“這藥喝起來,和白開心給我的藥味道一樣。”

邀月面上變色,呵斥道:“亂說什麽?”

憐星道:“真是一樣的味道,不信姐姐去問萬春流。”

邀月将手收回,藥碗遞給桃蕊:“你去問問萬春流!”桃蕊領命而去。

邀月遲疑一下,還是拿起銀針,用帕子細細擦拭。

憐星笑道:“姐姐,你要做什麽?”

邀月道:“自然是要為你療傷。”

憐星道:“ 針灸多半是治內傷的,我又沒有內傷,姐姐白費心了。”

邀月惱道:“我說療傷,便是療傷!”

憐星眨眨眼:“我并沒有說姐姐不是在為我療傷,只是說姐姐白費心了。”

邀月再不說話,抓起她的右腳,銀針準确地紮入足竅陰,入肉居然不痛。

憐星笑道:“姐姐的手法越發高明了。”

邀月不理她,卷起她的褲管,向上又刺懸鐘。

憐星啧啧道:“足少陽膽經。腿上四針封穴,內氣不生。足竅陰、懸鐘、陽交,還有環跳。”

說到環跳的時候,邀月手微微一抖,銀針歪了極少許。

憐星察覺了腿上那極細微的一點刺痛,微笑道:“姐姐到底是療傷,還是封穴?環跳不方便,需要我自己解衣相奉麽?封穴的話,下丹田、檀中兩處氣海是必要的吧?若我沒料錯,這兩處還需要灌輸內力,方可封死?”

邀月額上青筋暴起,似是暴怒,口裏卻平平說了一句:“把藥喝了。”

“啧啧,喝了藥,好任姐姐施為嗎?”憐星笑得越發春風和煦、陽光化雨:“姐姐不知道吧?江楓死了以後,姐姐心神不寧,難以成眠,我背過所有的凝神靜氣的丹方,每一樣都親手煎熬、親口嘗過,才挑選給姐姐服用,鎮靜安眠的湯藥,聞一聞味道,我就知道了。昨日我特地熬了半夜,今早才睡,荷露想必已經禀報姐姐了吧?可惜她不是姐姐,不敢随時探問我的內力,也不知道我當真因為練習嫁衣神功,解穴比從前要快,姐姐封了的穴道,本該今日有所松動,我卻是昨晚就可以感受內息了。早晨睡了一覺,內力更加澎湃了呢。”

邀月冷冷道:“你知我靈覺敏銳,若不真睡,無法隐瞞過去,你昨日故意熬了半夜,便是為了今日可以當真睡過去,好再多恢複一點內力。”

憐星笑道:“姐姐只漏了一點,那便是姐姐當真心疼我。早晨姐姐既舍不得叫我起來喝藥,又知道我睡覺輕,不肯驚醒我,方才還為了怕萬一,特特将藥送去驗了。”

邀月冷笑道:“你恢複那一點內力,頂什麽用呢?我一只手,便可制住你。何況你現在還帶着鐐铐。”

憐星嘆氣道:“姐姐大費周章,封去我的內力,不就是怕我以內力自斷經脈而死嗎?怎麽現在倒忘了這件事了?”

邀月笑不出來了。

憐星繼續道:“自斷經脈雖然痛苦了些、發作慢了些、十次裏只有五次能成功,卻有一樣別的法子都比不得的好處,那便是若是我不能動彈,或者是被點了穴,倒是反而可以強行運氣自裁,橫豎想死的人,不怕損傷五髒經脈,倒是怕這損傷太慢呢。姐姐武功确實高強,一只手便能制住我,但是,姐姐想完全阻止我去死,恐怕,也還有些困難。”

邀月臉色開始發青。

憐星笑眯眯地欣賞她的臉色,又補了一句:“哦對了,忘了恭喜姐姐,明玉功神功大成,恐怕一只小指頭就可以制住我了,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但聽哐啷一聲,邀月的椅子碎成粉末,邀月維持着坐姿不動,良久,方緩緩起身,問道:“你要什麽?”

邀月以為,憐星會提出類似于解除鐐铐,或者是放她自由的要求。

但是憐星只是笑眯眯,笑眯眯地道:“我晚上睡不着,以後姐姐晚上陪我一起睡好不好?”

邀月的臉,一瞬間由青變白。

憐星凝視着她青白的臉色,道:“姐姐最近都住書房,肯定都睡不好吧?過來我們擠一張床上,大家都睡得香,不是好麽?”

邀月狐疑地看着她:“花憐星,你又在打什麽鬼主意?”

憐星問:“姐姐,你恨我嗎?”

邀月冷笑一聲,并不回答。

憐星笑道:“是了,你自然是恨的。我不怪你恨我,只因我也恨你。我們互相恨着,也算扯平了吧。”

邀月凝視着她,似乎是想分清她說的到底是真是假。

憐星自失地一笑,道:“不管你怎麽想,反正我這裏跟你扯平啦!你殺了我一次,打了我兩次,救了我三次,我這裏,你跟我的賬,都一筆勾銷了。”

“原來你的命,就值一頓打。”邀月在床邊緩緩坐下,朱唇輕吐,嘲諷地道。

憐星笑道:“總之…我們還像從前那樣相處,不過,我再也不是移花宮二宮主啦,姐姐,就當我是個遠方來借宿的客人,好不好?”

邀月斜眼看她:“不好。”

憐星道:“為什麽不好?”

邀月笑道:“世上哪有被鐐铐鎖住的客人?又哪有一住二十年的客人?你什麽要求也沒提,卻什麽都提了。這,不好。”

憐星道:“我這并不是要求。是懇請姐姐。我的要求,只是姐姐同我睡在一起。”

邀月道:“這也不好。”

憐星笑道:“姐姐不怕我自絕經脈?”

邀月也笑,笑得促狹,看得憐星一怔:“想死的人,不是你這個樣子。再說,哪有人身中劇毒被迫要與旁人交合的時候不死,內力具廢的時候不死,開始恢複好轉的時候要死的?倘若你真的這麽想不開,那也罷了,橫豎我還有五成的把握讓你死不成,哦,我忘了,武功練到極致有斷續之功,我起碼有六七成的把握讓你不死,到時候你經脈俱斷,變成一個活死人,不能說、不能動,飲食屎尿具不由自主,這等醜态,還會一覽無餘地暴露在我面前,想要遮掩都遮掩不住,而且以後,你依舊是要觀看那場決鬥的,我想你到底不算笨到底,不會願意這麽做的。當然,既然你再無死志,我倒是可以去掉你的鐐铐,許你在繡玉谷之內行走,只是,不許再這般不識好歹,不然,恐怕我又要施幾次救命之恩,才能勞動憐星姑娘尊駕,将我們的事,扯平。”

說完也不拿鑰匙,手指撫上憐星的手腕,熟悉的冰涼觸感侵入腕間酥麻的紅腫之處,讓憐星機靈靈打了個戰,邀月手指微動,那憐星奈之無如何的鏈條就輕輕巧巧地松開、脫落。

邀月的目光在她手腕上停了一停,才放開手,道:“你一貫不怎麽聽話,我說過的話,都當做耳旁風一般。但是我方才說的話,希望你記好了,因為我不怎麽有耐性。”

又對侍女們道:“無論何時,她身邊至少有四人看顧,我要見她,一息之內,她就必須在這裏出現,我不要見她,你們便要守好,無論如何,都不許她進來。若是她實在胡攪蠻纏,你們将她打暈也好、鎖拿也好,總之我說的,都要做到,聽見了嗎?”

侍女們整齊地應下,邀月道:“現在,我不想看見她。”

桃蕊與另一人對視一眼,兩人快步上前,蠻橫地将憐星拖出去了。

憐星一踏出書房的門,就無聲地笑了。

邀月說的那麽嚴肅,其實,憐星想要的,她都已經給了,不是嗎?

從小到大,邀月總是專斷而強橫的那一個。

可是從小到大,不管是驕縱任性的憐星,還是服帖柔順的憐星,總是有辦法,叫邀月聽從她的意見,給她想要的。

憐星兩輩子,在邀月那裏有所求的時候,只失敗過一次。

而照目下看,也許那一次,也可以挽回呢。

作者有話要說: 無責任小劇場:

星星(歡騰狀):“姐姐姐姐,我嫁衣神功練成啦!”

月月(高傲狀):“哼,你再怎樣,我也一只小指頭就能制住你!”

星星(不服氣):“我才不信,我們來比過!”

月月(詭異笑):“來。”

……若幹時間後……

月月(得意笑):“怎樣,是不是一~只~指~頭~就制住了?”

星星(喘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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