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初夏

周二早上，張雅文被主任叫進了辦公室。

古籍出版社裏每一個人的辦公室都被書給占滿，密密麻麻，下腳的地方都難找，她彎彎繞繞走過來，在主任辦公桌前面的椅子上坐下。

她大概能猜到為什麽被叫過來。

是因為自己手上的這套書，書稿要得急，但是和她同一個項目組的同事突然離職了。

大家都可以理解，出版社錢少活多，的确沒必要堅持下去，跳出去，會有更多更好的工作。

但是這下子，她一個人根本不可能完成任務，可整個出版社本來就人手緊張。

主任：“小張，你手上的書稿完成多少了？”

“百分之……二十……”張雅文底氣不足。

“三個月能完成嗎？”

張雅文在心裏翻白眼，但凡有點常識都不應該問出這樣的問題，但是領導嘛，普遍都沒有什麽常識。

她沉默。

無言的反抗。

主任思考片刻，說：“我明白你的難處，特意為你申請了一個特批。”

張雅文伸長了脖子，充滿期待：“是延長時間了？多半年？”

主任咳了幾聲：“是給你招一個實習生。”

……實習生？這有什麽用？

張雅文拉長了小臉：“哦。什麽時候到位？”

“是你自己去招，人事這些天比較忙。”

張雅文整個人炸毛：“啊？我只是一個編輯，招人這種高難度工作恐怕不能勝任。”

主任恨鐵不成鋼：“你說你來出版社時間也不短了，怎麽一點都不長進呢。”

又是老話重提。

可是對于編輯來說，招人就是長進？

張雅文閉嘴，不說話。

“要麽自己招實習生，要麽自己一個人按時完成，你選一個。”

她選擇毀滅！

但是她不敢說，只好蔫蔫地出去。

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很快，主任的信息發過來，是招實習生的細則。

張雅文端起手邊的奶茶喝了一口，然後點開短短幾行字的文檔。

“造孽啊！”她不自覺叫出來。

果然字越短，事越大。

然後珍珠嗆進了鼻腔裏，她整個人都不好了。

【要求：top4名校、專業對口、成績前1%、接受加班、英語口語好且會修計算機者優先】

緊接這下面一條。

【待遇：80塊一天，外加15塊飯貼】

她覺得不是主任腦子壞了就是她眼睛花了。

21世紀一線城市居然還能開出這種工資要求，是對這個世界有什麽誤解嘛？？？

這是讓她招人嗎？

這是讓她招鬼吧！

張雅文往椅背上一靠，仰天長嘆，毀滅吧。

晚上下班前，張雅文還是對這個世界妥協了，看着閃着幽光的電腦屏幕，她揉着幹澀的眼睛，準備暗搓搓往自己的學校專業大群裏發了這個招聘通知。

專業大群，有歷屆從這裏畢業的學生，也有正在讀書的學弟學妹，人數龐大。

但是在投放這個有毒的招聘啓事前，張雅文修改了自己在群裏的備注名。

群裏的每個人都頭頂“XX級XX專業XXX”，實名制，非常容易社死。

她還想要點臉，所以就換成了自己的微信名“fiona”，這是她在美國交換時候的名字。

顫巍巍點了發送。

肯定是不會有人回複的，但是總算也可以給主任一個交代，免得又被念叨毫無長進。

晚上拖着疲憊的身子回到自己的出租屋，她先洗了澡，然後給自己貼了一個補水面膜，舒舒服服躺到自己的小床上，準備刷刷手機。

點開微信，看到好幾條信息提示。

大多是公衆號或者是群消息，她眯着眼不走心地點開，她有強迫症，不點完不舒服。

點到一個群的時候，她的手頓住了。

是學校的大群。

她還被@了。

一個頭頂着【20級藝術人類學葉栖栖】的純黑色頭像@并回複了她。

【收到，簡歷已發，請查收】

張雅文瞪大眼睛。

這世界居然還有這種大傻子！

而且這大傻子居然還是自己的同門師妹！

……

六月，驕陽似火，蟬鳴聲不絕，玻璃窗外的石榴花開得明豔。

午後，F大文科圖書館裏十分安靜，只有書頁翻動的聲音，葉栖栖對面金發碧眼的留學生姑娘對着筆記本昏昏欲睡。

挂在椅子上的書包裏手機震動了幾次，她放下手中的中性筆，纖細白淨的左手指尖按着脖子，稍微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脊椎。

葉栖栖穿着白色寬松純棉襯衫，稍有些褶皺，冷白皮在陽光裏更顯白透，及肩黑色短發被松垮垮綁在腦後，挺直的鼻頭秀氣精致，上面有一粒很小的黑色的痣。

眼睛細長而泛着空洞冷漠的光。

一只手從書包裏掏出手機，正好有一個電話進來，是她在Q大計算機的學長。

她按滅，調出微信界面。

“師兄，有事？”

鄭覽打了好幾個電話給葉栖栖，但是要麽沒人接，要麽是直接挂斷，不過這也是兩個人認識以來的常态。

“反正不是壞事，給你結工資，上次讓你幫我做那個項目的數據，你做得不錯，我的老板很滿意，財務流程走得很快，已經打到你銀行卡上了，記得查收。”

葉栖栖拿起面前的保溫杯，微仰頭，喝了幾口，幾滴水漬落在面前的《西方美學史論》上面。

“好的。”她回複，準備結束對話，按滅手機，并沒有去查看自己的銀行卡。

當她準備将手機收進書包的時候，界面亮起來，新的信息又進來。

“……你這脾氣，我這次主要目的不是給錢，是希望你暑假可以繼續做幾個項目，有些密集，但是錢不用擔心，怎麽樣？”

葉栖栖看着手機上的對話，密而黑長的睫毛撲扇，咬了咬嘴唇，回複。

“不好意思，暑假已經找好實習工作了，挺忙的。”十分直接的拒絕。

對面緊接着又來了一條：“會有實習比我給出的工資更高。”

葉栖栖心中早有定論，不想再糾纏，回複：“是，比你給的高。”

下午三點葉栖栖在第二教學樓有一節古代文學史的課，她本科非中文系，所以研究生期間需要多修幾門必修課的學分。

2點15分，她收拾好書包，準備往教學樓走。

走出二樓閱覽室，迎面一個學姐走來，手裏拿着一個水杯，剛從走道裏的飲水機裏接完水。

F大在全國排名前列，但是圖書館是随便一個大學都可以碾壓的糟糕，遠看像是等待拆遷的危房。

狹窄的走廊裏多一個人都顯得有些擠。

師姐是葉栖栖導師的博士生，十分自來熟，作勢要攔住葉栖栖肩膀。

“小師妹，馬上暑假了，給你介紹一活，你們同屆那個師弟纏我很久，我都沒答應給他。”

葉栖栖瞥了一眼她的肩膀，稍微往前一步，躲過了這個搭肩。

師姐倒并不在意，理解為小姑娘的拘謹。

“暑假找好實習了。”葉栖栖回答。

師姐再接再厲：“我和你說，我這個，活少錢多，有出版社找我們老師挂名出一本中學生經典書目推薦，寫點點推薦語就好，千字1000呢。”

葉栖栖剛想拒絕，手機再次響起來，她以為還是師兄，準備挂掉，不過當她看到屏幕上的“文”時，整個人都愣住了。

這個號碼，她存了好幾年，沒有打出過，也沒有打進來過。

這是第一次。

葉栖栖握住手機的手有些出汗。

“師姐，我等會還有課。”

說完頭也不回走了。

大理石紋地磚的邊緣有了裂紋，她低頭邊往一樓走，邊接通了電話。

電話那頭的女聲客氣中帶着點甜美：“是葉栖栖同學嗎？”

她剛想往外沖，不小心撞在了門口的透明玻璃門上。

另一側保安罵咧咧的聲音響起，她掏出自己的校園卡刷了一下，“滴”一聲響，門打開。

圖書館外的水泥地上停着密密麻麻的自行車，葉栖栖捂住手機，卻遲遲沒有說話。

電話另一頭的張雅文從電話裏聽到了熟悉的開門聲以及因為跑路而發出的輕微喘息聲，大致明了葉栖栖正從圖書館往外跑。

“學妹，真不好意思，我是不是打擾你學習了。”

葉栖栖對着空氣搖頭，聲音有些幹澀：“沒有，沒有打擾。”

小姑娘的聲音幹淨沉靜，還帶着不自知的緊張和不安。

張雅文以為這是她們中文系特産的社恐症，她頗有些耐心地開口說：“學妹，是這樣的，我昨晚在中文系大群裏發了招聘通知，你當晚就投了你的簡歷，是不是呀？”

葉栖栖還是對着空氣點了點頭：“是。”

此刻張雅文電腦界面亮着，正是葉栖栖三頁多密密麻麻的簡歷，不能用優秀來形容，只能說是完美。

她甚至覺得這個簡歷去頭部互聯網大廠都有些屈才，更何況是自己這個出版社呢。

而且兩個人居然還是同一個師門，張雅文覺得自己又給老師丢人了。

“我們很有緣呢……”張雅文聲音更親近了些。

葉栖栖抿緊雙唇沒有說話。

“我也是鄭老師的學生，不過已經畢業了呢，這麽說來，我還是你師姐。”鄭雅文笑。

葉栖栖：“嗯，去年教師節師門聚會，師姐如果來參加，我們應該會見到。”

電話那頭的張雅文整個人都呆住，着急忙慌解釋：“是這樣的，那天的确是有些突發事情，我不是有意不去的，我還特地打電話和老師說了……老師不會還記着，生我氣吧？”

說到後面，聲音都小了些，帶着點謹慎，好像接電話的正是自己的導師一般。

葉栖栖：“老師沒有生氣，我只是遺憾沒能見到師姐。”

畢竟自己曾為了這場師門聚會而緊張了很久很久。

張雅文松口氣，打趣起來：“師妹嘴巴真甜。”

嘴巴甜？葉栖栖生平第一次收到這樣的評價。

葉栖栖沿着人行道往教學樓走，從圖書館去二教需要經過一個紅綠燈。

綠燈亮，和她一樣趕課的學生如潮水一般往前湧。

被成功帶偏的張雅文回過神來，說：“今天主要是來确認一下的，師妹，你真的暑假來我們做實習生？”

葉栖栖聲音清晰堅定：“是的。”

“一天80塊，飯貼15塊？”

“好像是？”葉栖栖并沒有仔細看待遇這一欄。

張雅文坐直了身體：“我們整個實習工資……約等于沒有，而且還很累，我怕你是投錯了，所以來和你确認一下，如果你只是看錯了，那你下周的面試就不用來了，我們單位離學校還遠，免得你白跑一趟不是。”

葉栖栖走進校門，F大主校區也是老校區，樹木高大，陰涼滿地。

她停住腳步，綠蔭打在她秀氣的側臉上，身後騎自行車的男孩子按着車鈴铛從身邊呼嘯而過。

葉栖栖：“我會去的。”想着補充了一句，“我實習不是為了工資，即使沒有錢，我也會去的。”

不是為了工資？張雅文覺得自己的耳朵有點問題。

“那是為了什麽？難道是為了對于文學的情懷？”張雅文所在的古籍出版社百年歷史，名氣很大，不過早已經是夕陽産業，工資低是公開的秘密。

葉栖栖停在教室外面的全家便利店旁邊，沒有走進去，踢着地面上的石子。

“如果我這麽回答你，你會相信嗎？”她問，心裏盤算着“文學情懷”這個答案的合理性。

“不能。”

還沒等葉栖栖盤算完，對面的人就斬釘截鐵的否定了。

葉栖栖撓了撓自己的脖子，試探性地問：“那，為了興趣愛好？”

張雅文覺得這一場對話在朝着很不對勁的方向發展：“你真的想來實習？”

“是。”

“那你下周先來面試看看吧，然後再做決定。”

“好。”

電話挂斷前，張雅文悄悄說：“師妹，我們商量個事情，我今天這個電話是瞞着我領導打的，你後面別說出去。”

葉栖栖大概能想象出張雅文此刻的模樣，低頭輕笑，說：“好。不說出去。”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一次發文!害怕，希望大家喜歡栖栖和文文姐~~~

強迫症的我剛發出來就修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