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回憶
葉栖栖再一次夢到初遇張雅文的場景。
那時候她讀初一,冬天,學校塑膠跑道外的草地上挂着一層白厚的霜,鐵絲網被凍得僵在路邊,傍晚,路燈亮得早。
葉栖栖踩着碎冰往學校裏走,空蕩蕩的學校裏只有零星幾個人。
她瘦小的影子被昏黃的燈光拉得細長。
白嫩的手毫無遮擋地垂在身體兩側,寒風刺骨,手背通紅一片,她卻毫無知覺。
她用力一腳踩碎一塊細冰,冰裂開,泥坑裏的髒水濺到鞋面上。
“恭喜你,以後就是校長的女兒了。”
這是這幾天,葉栖栖聽過最多的話,滿含笑意,卻無比惡毒。
她爸爸是一個沉默寡言的數學老師,在講臺上兢兢業業站了十幾年,還是被會學生怼到說不出話來。少年時期的數學天賦成了中年無法負擔的包袱。
然後她媽媽順理成章地嫁給了他爸爸的領導,這個學校的校長。
然後連帶着她成了整個學校的醜聞。
黑色的連帽罩了整個腦袋,她的唇被咬得發白,口腔裏傳來淡淡的腥甜味。
風卷曲的枯草與冰淩,葉栖栖獨自一人坐在教學樓後側的廢棄長椅上。
“張雅文,你不要仗着你成績好就嚣張好吧,老師都說了讓你發言的時候照着稿子念,誰讓你又自由發揮了。”張雅文的同桌李茹敞開着羽絨服,扯着大嗓子,叫罵着,“還說什麽‘學習不是唯一的出路,學不好,不喜歡,也沒有什麽大不了,人的一生還很長,總會有出路……’你知不知道,班主任坐在旁邊臉都綠了。”
吵鬧的聲音打破了葉栖栖的安靜,但她依然無動于衷地坐着,像一個被陳舊的雕塑。
張雅文被室外的冷氣凍了一個激靈,連忙戴上帽子手套,剛準備反駁回去,就看到了角落裏的小女孩。
小小的一只,過大的黑色羽絨服将人完全包裹,露出來的手和巴掌大的臉,白皙泛紅。
随着幾個跑步以及呼吸的聲音,葉栖栖的眼皮地下出現了一個棕色的雪地靴。
“小朋友,你怎麽還不回家呀?”聲音幹淨清甜。
葉栖栖頭埋得更低,稚嫩的聲音沉沉的,“我不是小朋友。”
張雅文:……
“你不是小朋友,難道是大朋友?”
面前的女孩子湊近了她,似乎想要觀察自己。
葉栖栖別過頭,不想理她。
李茹推着自行車小跑過來,空出一只手拍了一下張雅文,“我得趕緊回去了,不然我媽又得罵街了。”
學校越發得空蕩,冬天夜黑得早。
葉栖栖以為面前這個人自己看夠了就會走,但是沒想到……她居然一屁股坐在了自己旁邊,米色羽絨服蓬松着,觸碰到自己得衣角。她咬咬牙,往旁邊挪了挪。
“你不會是在玩幼稚的離家出走吧?小妹妹。”
葉栖栖本就郁悶的心情像是被點燃了一樣,擡起巴掌大的臉,直直看過去,逐字逐句說:“我、不、是、小妹妹。”
然後張雅文溫柔的手心隔着帽子揉了揉她的發心。葉栖栖別扭地扭動身體,剛想伸手拂開,卻被張雅文敏捷地躲開了。
張雅文對人一直溫和親切,對弱勢者更是如此,而且很多時候還有點悲天憫人。
“現在你們這個年紀是不是青春疼痛文學讀多了呀,小寶貝。”
好了,葉栖栖真得要發火了。
直愣愣從椅子上站起來,通紅的小手攥得很緊,緊緊抿着的唇線繃直。
緊張焦爐,像一只受傷的幼獸。毫無攻擊力,卻又很悲憤。
張雅文看到這樣委委屈屈的小姑娘心都快化了,在小姑娘怒視的目光裏逐漸控制不住,笑開來。
葉栖栖覺得自己被戲弄了,轉身準備離開,瘦削的背影孤單又倔強。
真是一個非常別扭的小孩,這是張雅文對她最深的印象。
然後她開口問:“可以和姐姐說說你的心事嗎?”
葉栖栖聞言停頓了片刻,準備繼續走,沒走幾步,就發現手被人拽住了。裸露在外的手被風吹僵了,直到被溫暖的手心包裹,剛才的寒氣才慢慢湧上來。
一時間,她竟然有點迷戀這樣的溫度。
“算是姐姐求你和我說你的小秘密好不好?我真的很想知道。”張雅文假裝哀求道。
葉栖栖回過身來:“你不回家?”
“我家就在學校後面的小區,走幾步就是……還有就是我今天惹了老師,我媽現在已經知道了,回去我也不會有好果子吃,再游蕩一會,等她氣消了再回去吧。”張雅文老實說,臉上卻沒有半點不好意思。
葉栖栖低頭提着腳下的石子,不知怎麽問出了心裏的話:“你相信成年人的愛情嗎?”
她媽口中所謂的“愛情”,即使不惜犧牲她的丈夫和孩子也要努力追群的東西。
問出來就後悔了,不知所雲的問題,而且問的還是一個陌生人。
她剛想擺手說算了,但是張雅文卻笑着揚起臉:“當然相信,我媽38歲的時候帶着我還找到了真愛呢,現在過得可幸福了,昨天兩個人還撇開我去看電影了。”說到後面多了點埋怨。
毫無芥蒂的、坦蕩的、沒有任何遮遮掩掩的、直接回答了她。
葉栖栖愣在那裏,不知所措地傻傻地看着對面的人,她感覺到心裏原本堅硬的某個地方裂開了一道口子。
她想一直以來自己所有的糾結不甘怨天尤人,都是因為自己的遮掩,自己的愧疚。她恨那些用異樣眼光看自己的人,但其實第一個用異樣眼光看自己的人就是她自己。
她并不懂成人的愛情,但她知道這件事與她無關,沒有人可以指責自己。
如果自己不覺得這是一件見不得人的事,那別人又如何來傷害自己呢。
長時間以來自己苦苦掙紮的事情結果就被這個人輕而易舉地化解了。
葉栖栖眼睛微微一動,将手心收回羽絨服的口袋,認認真真記住了眼前的這個人。
她還想再和面前的人說點什麽,掙紮着卻被一聲尖銳的手機電話聲音給硬生生扯進了現實。
臺風後的天放晴,陽光穿過陽臺玻璃和純色的窗簾,落在床前的地板上,灰塵浮動。
一條白皙的胳膊伸出來在頭上方的桌沿上摸索着拿到了手機,張雅文看清是自己親媽的號碼,劃開,抵到了自己的耳邊。
“喂。一大早的。”眼睛閉着,聲音含糊不清。
說話聲音就在自己的胸前,葉栖栖被吵醒,放開懷裏的人,揉着頭發坐起來,睡衣外套不知道被卷去哪裏,淺灰色內搭壓在好看的肩胛骨上。
張雅文随意嗯了幾聲,電話就挂了。
葉栖栖接過去,幫她把手機放回到桌面上。
側頭啞着嗓子問她:“誰?”
“我媽。”張雅文将頭埋進堆疊在葉栖栖大腿處的被子裏,閉着眼繼續睡。
葉栖栖盯着張雅文素面朝天的睡顏,想起了夢裏的她,或者是近十年前的她,這些年,她也只是比以前變得更好看了一點而已。
躺着的人睡衣領口開得很大,圓潤白皙的肩膀裸露在空氣裏,柔順的長卷發纏在葉栖栖的手上,這一刻,她的心從未有過地柔軟下來。
她無意識地梳理着張雅文的長發,随口問她:“阿姨找你做什麽?”
“還能幹嘛,給我介紹相親對象呗。”
葉栖栖頓住:……
作者有話要說:
栖栖:相親是什麽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