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進藤光覺得塔矢亮這一段話來得有些莫名其妙，哪裏曉得塔矢亮會産生這樣的感悟，卻是因為進藤光不在國內的這半年，他始終沒有下過一次和局。
這也是塔矢亮自幼養成的習慣，自從入段以來所有的棋局也一一整理在案，每隔半年回顧一番，總會生出很多感悟。
比如這一個半年。
倉田先生那天在飯後感慨，同樣是棋，高手對決，以将死對方為唯一目标的國際象棋往往以握手言和告終，而只論占地不論死活的圍棋卻是極少能以和局收場，這跟人生何其之相似，事與願違一詞便由此而來。
塔矢亮則是聯想到了在年初，新年的那一周休假時，自己與進藤下出的無盡劫一局。
兩個人都知道再下去必定有劫争，卻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順勢而為。
彼時生出了，他能這麽想，真是太好的古怪念頭。
擁有這樣心意相通的對手，怪不得父親會對SAI的事，這麽苦苦相求。
可塔矢亮未想到的是，他這樣的想法，在接下來的一局中，将被徹底粉碎。
進藤光見對方沉吟許久，只盯着棋盤上的兩粒孤子發呆，心也漸漸安定，不複之前的劇烈跳動。
這半年，他與塔矢亮沒有實打實地再戰過一次，現在倒好，有了點中國人說的近鄉情怯的感覺。
“塔矢？”
盯着棋盤發呆的臉再好看，自己又不能不戰而敗，還得下棋。
進藤光忍不住提了一聲，塔矢亮眨眨眼，回了神，“抱歉。”
進藤光揶揄道，“怎麽，都說高手下一步想三步，難道塔矢準名人已經想到了三十手之後了？”
塔矢亮笑了笑，不答反問，“這話聽得，怎麽酸溜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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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藤光撇嘴，他當然得酸溜溜了，日本歷史上最年輕的名人，就要在下一年誕生了，相比之下，一直被挂在塔矢亮名字旁動不動提及的進藤光呢，本因坊循環賽出了局，要明年重頭再來，這差距，擱誰身上受得了。
塔矢亮按下黑子。
布局階段，雖是許久未見，但相處這麽些年，兩人彼此不能說了如指掌也還是熟稔。
輪番交換了十數手，進藤光突然槍口一轉，直接攻入了棋局右方。
塔矢亮精神一震，暗道，終于來了！
由邊角開始的戰火一直蔓延到中央。
漸漸圍攏過來的觀棋者，無一不是看得汗流浃背。
這哪裏是許久未見好友之間的手談，這明明就是頭銜賽本戰喂！
整個棋盤如同修羅場，殺氣四溢，進藤光的棋更是刀刀見血，下得緊湊，棋勢犀利無比，塔矢亮一時間額頭都湧起了汗滴。
過來接師弟的緒方也改變了站立的姿态，由之前的斜依改為前傾，顯然看得入了神。
俯視棋局的同時，右手禁不住在塔矢亮的椅背上捏緊，眼鏡上更是蒙了一層白光，誰也看不清他此刻的神色。
這樣激烈的戰局，卻是進藤光兩目之差告負。
彼時的塔矢亮已是筋疲力盡，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喂喂，私下有必要下得這麽認真麽？”
有觀衆這樣悄悄地交流。
緒方束起之前看得心煩意亂時無意扣開的領結，冷冷一笑。
認真？這已然成了職業棋士的本能。
譬如他跟蘆原，私交雖好，但誰都知道，他們已經很多年沒有再私下對弈。
畢竟一旦對上，免不了就要真刀真槍地大幹一場，太過于勞神，兩人也盡可能地避免這一類的情況。
正如此刻的進藤光與塔矢亮。
感情再好，在棋盤上也不是分寸不讓？
進藤光下到最後眼都紅了，完全不顧棋形如何難看之極，竟似要拼命般，激得小亮殺心頓起，揚起刀刃相向。
棋盤上不見摯友，只有死敵，不死不休。
森下與塔矢一門不就是最好的寫照麽？
不過，緒方也沒想到進藤在中國學習了半年能學習成這等四不像，一開始穩妥妥的秀策定式，之後棋風一轉，走起了韓國計算流，中間那幾個誘子，妥妥狡猾狡猾滴中國風。
等塔矢亮氣息稍緩，他便與他們一起複盤，指着那幾手道，“高永夏算無遺策用用也算了，你漏洞這麽多，也敢學他？”
進藤光臉色同樣緩和了不少，還開起了前輩的玩笑，“嘛，不下一次看看，怎麽知道好用不好用啊，學以致用是也，嘿嘿。”
緒方看着他的燦爛笑顏，默默把下面嘲諷的話給吞回去了，“嗯，既然回來了，去哪裏好好搓一頓？”
進藤光驚明顯大過于喜，“哇哦！緒方先生要破費請我吃飯嘛？”
緒方挑了挑眉，“難道不該是我們的新任準名人請客？”
進藤光摸下巴。
進藤光深以為然，“那一定要懷石料理才夠本！”
小家夥還真夠不客氣啊。
緒方是無所謂，“我去開車，你們在出口處等我？”
晚宴的買單人卻還深陷棋局之中，對剛剛發生在他眼前的一幕似是兩耳不聞。
緒方看了看進藤光，進藤光伸出一手，在塔矢亮眼前一晃。
塔矢亮猛然回神，擡眸的下一秒，犀利地一橫眼。
登時，進藤光倒吸一口涼氣。
有殺氣！
喂喂，棋戰如戰場啥的，別告訴我當真了啊？
緒方并沒像自己師弟那樣突如其來就擁有了驚人的預言天賦，但是他的确看穿了一件事。
今夜之後，小師弟心中那個人，成為了另一個角色。
死敵。
圍棋上的荊途上，從沒有并肩而行的說法。
至于攜手共進啥的，那只是初期起步階段，才有的假象。
哪怕旗鼓相當，就算棋逢對手，也注定要在這條狹隘且只能獨行的窄梯上一決高下。
圍棋的王座，哪裏容得下第二人？
緒方充滿期待且饒有興趣地，等着這一天的到來。
進藤光着實被塔矢亮那一眼給吓到了。
他算是理解了，有一次在茶水間無意聽到一位女棋士跟同期好友的對話。
說明明還是個孩子，卻擁有嗜血的眼神，那一眼駭得她當即投子認輸。
彼時進藤光還好笑，眼神啥的，不就是認真了一點，好歹塔矢亮還長得不難看喂，輸就輸了，有必要這麽抹黑人家伐。
結果今天，他實實在在領教了一把，什麽叫做嗜血的眼神。
塔矢亮他——
突然變得好可怕。
因了這一局，晚餐盡管昂貴，兩人卻也是各具心思，食之無味。
緒方倒算盡興，吃完了還優哉游哉地有心情送兩人回家。
塔矢亮并沒有回本宅，他報出的地址，正是進藤光之前租下的公寓。
進藤光在車上昏昏欲睡，無意中聽見，整個人都清醒了。
他心裏癢癢，對家人大半年的思念抵不住此刻的渴望，塔矢亮一下車，他不由也跟上，嘴裏說着，“天知道你把我的房間糟蹋成啥樣了喂。”
塔矢亮沒搭理他，抱着那一串中國結，翻出鑰匙，利索打開，把他迎了進去。
進藤光沒來得及問有啥喝的呢，塔矢亮就一句話，“剛剛那盤不算，再來一盤。”
對上那于黑暗中瑩瑩發光的雙眸，進藤光怔了一怔，“可我很累……很想睡……”
塔矢亮：“…………………………”
進藤光吞吞吐吐地問，“你……一路上就想這個？”
像是一直在夢游的人突然清醒，塔矢亮結巴了起來，“啊……對、對不起，我……對，我去給你放水。”他把中國結擱在沙發上，順手把進藤光的旅行包提進房間。
進藤光籲了一口氣。
他簡直以為塔矢亮活回去了，剛剛分明就是當年動不動說，跟我下棋吧進藤光的那個固執男孩喂。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很多人，特別是夜馬醬，讓CC有了再度長篇的勇氣。
這裏的伏筆也可以一一展開了。
首先是，對圍棋的認知，我覺得惺惺相惜，必定是到了一個境界之後才有的心态。
簡單說吧，要青少年享受友誼第一比賽第二簡直是做夢，勝負心這一點，深深植入這個年齡段的血液之中——
也是人類生存至今的原始本能嘛。
其次就是，大家看出來了吧，亮與光之間，終究不能再是兩小無猜啦思密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