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自作自受
兩個人只有幾步之遙,向空山甚至都沒有走出房間,可是向清竹卻頭一次覺得,她和哥哥之間的距離有這樣遠,以至于都看不清楚對方此時的表情。
但無來由的、她就是知道:向空山在難過。
于是她又想:自己這是在幹什麽呢?
向空山早就足夠愧疚,自己這個做妹妹的,逞了回嘴上之能,居高臨下地對世界上最親密的人質問苛責,除了加劇兩人的痛苦與內耗,又能有什麽其他的用途?
“哥,”近乎死寂的沉默中,向清竹勉強笑了一下,又開口,“你就當我沒——”
你就當我沒問過,什麽也沒說過吧。
她的聲音與向空山的聲音驟然重疊在一起,兄妹二人連開口都默契,兩人同時開口,又幾乎同時停下,向清竹這才慢半拍地反應過來,她哥剛剛張口說的是:“小乖,對不起啊。”
于是她頓住,不可置信地慢慢睜大了眼睛,片刻後,眼淚悄無聲息地滑了下來。
朦胧裏,向清竹看見向空山似乎是嘆了口氣,又走過來,抽了張紙巾給她擦眼淚,沒一點不耐煩,就好像她還是兩三歲,小小一只,向空山到哪都領着她,只要掉一滴眼淚,就會被面前的這個人抱起來哄着叫小乖,還要到處轉圈圈。
“哭什麽啊,”向空山無奈地彎着腰,兩只手撐在膝蓋上,在暖橙色燈光的照耀下,眼珠是柔軟而溫暖的深棕色,“哥想通了,這不是好事兒嗎?”
向清竹抓着他的胳膊,很響亮地打了個哭嗝,抽噎着道:“嗯……是好事。”
可怎麽就是忍不住哭呢?
妹妹淚眼婆娑,很突兀地想起來:上初中一年級的時候,班級裏面有個男生,皮膚細嫩白皙,性格也乖順腼腆,連說話都不敢高聲;有回課間去上廁所,回來了就趴在桌子上哭。再隔幾天,班裏面就有人到處亂傳,說他是個小娘炮,是喜歡男生的變态同性戀。
再後來,她好像就再也沒見過他。
向清竹那時候懵懵懂懂,如今卻想:她的哥哥,也要走上這一條路了。
可是向空山那麽那麽好,學習成績和相貌都一等一的拔尖兒,沒道理去接受這樣的指責,喜歡誰都天經地義,不應該也不可以被打上這樣莫須有的标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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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她哭得有點困了,雙眼皮的褶皺愈加寬泛,卻還不依不饒地揪着向空山的袖子,像小時候那樣,輕輕地說,“但是很辛苦哦。”
向空山笑起來,故意問她:“多辛苦?比小時候抱着你哄你睡覺還辛苦麽?”
向清竹已經很困了,聞言,緩慢地轉動了一下眼珠,也跟着笑,小聲地說:“那應該也沒有吧。”
她的頭一點一點,已經要睡着了,半夢半醒間被熟悉的手攙扶着站起來,緊接着就觸到熱烘烘的被窩,整個人舒爽地埋進去,只露出一雙哭紅的眼睛;在意識沒有完全泯滅之前,夢呓一般地說:“但是我永遠站在你這邊。”
沒辦法,做妹妹嘛,要講義氣的,她理所當然地在夢裏想。
向清竹睡熟了,明明睡前還哭得傷心,夢裏卻咂巴着嘴,像碰上了什麽好事。向空山附身給她掖好了被角,又将擱在一邊的二胡裝進琴包,這才輕輕阖上門出去;結果一轉身,瞧見樓下亮着燈,邱雨晴回來了,正站在餐桌前喝水。
母子二人遙遙地對視,邱雨晴看他身後的房間,并不算高聲地問道:“小乖睡啦?”
“睡了。”向空山停頓一下,不是很想瞞着,于是又說,“睡前哭了好大一通,明天早起眼睛估計要腫了,我待會給煮個熱雞蛋放冰箱裏,明早起來叫她敷。”
“不用你,我一會兒就去煮。”
老母親不放過任何一個能展示自己廚藝的機會,也懶得追究這兩人又鬧什麽幺蛾子,她走進廚房,向空山倚着欄杆,目光追着她不松,忽然喊了句:“媽。”
“嗯?”
“……沒事兒,就是喊喊你。”
“越長越幼稚。”
邱雨晴想回頭數落他,視線落到自己兒子身上,突然噤了聲:向空山的半邊臉籠在陰影裏,看不清喜怒,整個人卻好似無端地被憂愁所覆蓋,仿佛一夕之間憑空長大了許多。叫她這個做母親的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嘴巴空懸着,半天才嗔怪地道:“行了,別撒嬌,你也該睡覺了。”
“得令。”
向空山不再逗留,轉身進房間;邱雨晴依舊在原地發愣,連雞蛋都險些忘了煮。
客廳時鐘整點報時,滴的一聲響,她才如夢方醒,憂心忡忡地站在鍋前,等候水開的間隙裏,拿出手機,浏覽器最近一條的搜索記錄是:
兒子想做0,當家長的該怎麽辦?
向媽面無表情地略過一衆鬼哭狼嚎生不如死的帖子,點進自己沒看完的那個,聚精會神地繼續看,搞工作項目都沒現在認真,可是看着看着,她眉頭漸漸皺起來,忍不住用自己新注冊的賬號發出第一個評論:
兒女雙全就是好:[各位家長,虛心請教一下,除了外貌特征和性格特征,還有沒有什麽因素,可以幫助判斷一下,兒子到底是不是0啊?]
這亂七八糟的帖子倒還有挺多人活躍,不一會兒就有人回複她:[七分靠特征三分靠感覺吧。雖然咱們都知道刻板印象不能有,但是像那種白白淨淨特別腼腆的,還是要多關注一下的。ps:我兒子剛才告訴我,如果他穿白襪子,喜歡自拍,那更應該多注意。]
邱女士的眉頭皺得更深了,她追問:[非要這樣兒的嗎?那我兒子一米八八,一點都不腼腆,冷起來凍死個人,就不能是個0了?]
這個叫“滿地飄零”的用戶繼續回複:[你确定他真的是0嗎?這位家長,搞不好是你弄錯了,你兒子也有可能是個1呢。]
邱雨晴還沒來得及回答,對方又發來一條:[真的一米八八嗎,我兒子剛才說想和你兒子認識一下。]
“……”
這下邱女士捧着手機,真情實感的疑惑了,她答道:[淨身高188.3。可能不太方便認識,主要我也不敢直接說出來,怕刺激到他,您可以讓您兒子直接和我說嗎?真的很苦惱,才高二,喜歡穿白絲拍照片,這個符合您兒子剛剛說的那特征嗎?]
對方好久沒回,邱雨晴把雞蛋端出鍋,點進那人主頁,發現對方把她拉黑了。
奇了怪了,這不是聊得挺好的嗎?她心想。
向空山哪能想得到,他自己都才發現自己好像是個gay,親媽竟然已經連他型號都給擅自敲定了;此時,正攥着發燙的手機,來回翻看和虞葉好的聊天記錄,還大號小號換着看,宛如一個戀愛腦上頭的英俊神經病。
每條消息的背後都藏着虞葉好的可愛和他的王八蛋,甚至直到今晚,他都還在可笑地為一張虞葉好不肯給向空山看卻肯發來給朱青青做的試卷而吃不自知的醋。他反應究竟多麽遲鈍,直到那時都還自欺欺人地以為:沒有關系,絕不清醒撞南牆。
媽的,南牆都快被他這顆鐵頭給撞碎了。
手機屏幕險些被他搓出火星子,以前他看這些就覺得甜,現在開了竅再看,只覺得更甜。跟蜜似的,叫他一時覺得羞澀,一時又牙癢癢地想:虞葉好這小孩,怎麽這麽會談戀愛,啊?
可是看完了,也撲騰完了,他坐在椅子上,消停下來,又過了一會兒,擡手就給了自己兩巴掌。
向清竹替他接電話時想扇的那倆大耳刮子此時以另一種方式被實現,他帶着情緒打自己,像自虐,一點都不肯留情。被扇過的兩邊臉火辣辣,不用看也知道肯定已經現出清晰的掌印,始作俑者還渾然不知痛似的,盯着已經黑下去的手機屏幕,剛才有多甜蜜,現在就有多痛苦。
向空山想:他錯了,真的知道錯了。
從一開始,就該和虞葉好解釋清楚,不應該放任這個誤會被延續,也不應該編造出這樣一個假身份,以此來換取對方的同情和憐愛。
那什麽是真?心動是真喜歡是真憐惜是真嗎?
他不明白,他直到現在也不明白,向空山撒了好多個謊,真心與謊話交錯,終于得了報應,真真假假自己都辨不清;可他唯一知道的是,他不再滿足于僅僅做虞葉好的手機戀人了。
好好有很多面,可愛的生氣的得意的,他不要用朱青青的眼、透過手機屏幕去看,他想要站在面前,光明正大的、以向空山的身份來看。
可是要怎麽說呢?說出來的話,虞葉好還會原諒他嗎?
在這個午夜,向空山終于絕望地意識到:他和虞葉好這段陰錯陽差的緣分,原本就是一個不可尋根溯源重新假設的命題。如果真回到最開始,虞葉好誤加他好友,兩人将一切都講清,那麽約莫也不會有後來的這一段孽緣;他對虞葉好的喜歡是不可用心觀摩的豆腐渣工程,仔細放眼望去,才發現地基由隐瞞和欺騙而構建。
眼前一片灰蒙蒙,他拿手遮住雙眼,很長、很長地嘆了一口氣。
作者有話要說:
向空山太慘了,今天就不說騷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