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1)
◎你知我也知◎
金枝要走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宮闱。
太後第一個愕然:“怎的忽然要走?”
她慌得站了起來:“那官家呢?”
錢公公倒沒多意外:“金娘子不像是那樣追名逐利的人,或許走了對她也好。”
王總管卻有些懵,官家對金娘子這麽好,居然允許讓她走麽?
欲行幾個舍不得金枝,依依不舍。
金枝就笑:“回頭你們出宮後還能去我家肉鋪來玩。到時候請諸位吃殺豬菜。”
她早就收拾好了鋪蓋,将銅鏡梳子等物分贈給姐妹們。
最後帶走的全是官家送給她的禮物。
福寧宮上下的女官和小黃門們将她送到了西宮門。
金枝最後一遍與大家道過別後,終于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東角樓。
空無一人。
雖然知道是這個場景,但她還是忍不住有些悵然。
上次她要出宮的那一刻收到了官家的旨意,将她擢升為女官,不許她出宮。
可這次她拖了又拖,卻沒有得到任何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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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枝搖搖頭:自己只怕是瘋魔了。
她終于決然轉過身去。
**
西角門城樓上,朔绛站在上面,看着宮門。
看着金枝将文書遞給了皇城司的小黃門,他們核驗無誤後便打開了宮門。
金枝走了出去。
宮門關上了。
朔绛阖上了眼睛。
**
宮裏忽然變得空蕩蕩。
其實宮裏本來就沒什麽人,
朔绛不納後妃
宮裏的前朝仆從都放了出去,
最後只剩了八百餘人。
可是朔绛到如今才真真切切感覺到宮裏空蕩蕩的。
原本不是這樣的。
他每每晨起都會聽見金枝養的那只鹦鹉在後殿園內唧唧咕咕學舌報時。
上完早朝回來路上他總能瞧見金枝在閣樓,
她不知為何有晨起遠眺的習俗,每每都要爬得老高。
朔绛每天下朝都會遠遠瞥見她藏青色的衣角,
他一天心情都會随之好起來。
等回了福寧宮他用完膳開始處理政事,
便能聽到金枝的聲音:
她要麽與小太監商量怎麽修繕,要麽與司膳商量一會上菜的次序。
按照宮裏的規矩金枝做這些事離他很遠,不能驚擾官家。
可朔绛努力豎起耳朵還是能聽見她的聲音。
甚至不用聽見她的聲音,只是看見她側立的身影都會讓他心情愉悅。
用完午膳金枝有時會來找他問些事回些話,要麽就是簡簡單單來瞧官家怎麽作畫。
晚膳後金枝更是時不時從檐下經過。
她的腳步與旁人都不同,朔绛一下便能聽出來是她。
原來她熱熱鬧鬧在福寧宮生活,
明明只是一個人,卻活得像是一大家子人。
吵吵嚷嚷熙熙攘攘。
等她走後福寧宮忽然變得極其安靜。
朔绛在深夜裏寫字,
滴漏的聲音滴滴答答,宮裏變得如同一座監牢。
他寫得越來越心煩,忽得擲筆,問王德寶:“那鹦鹉呢?”
王德寶愣了一愣,才回話:“金尚宮走之前将鹦鹉贈給位姓蔡的內侍了。”
官家不說話,睨他一眼。
王德寶便應了聲是,忙不疊尋到蔡狗子。
蔡狗子早就睡了,
一邊打着哈欠一邊開司珍所的門:“這麽晚何事啊?宮禁都落下了。”
打開門一看是王德寶,吓得一縮脖子。
王德寶顧不上跟他客套:“鹦鹉呢,拿來吧。”
蔡狗子不敢怠慢,去尋鹦鹉:“這個不是聒噪嗎?當時金枝是尚宮無人敢說什麽,如今她走了您還敢在福寧宮養這個,不怕官家責怪?”
王德寶火急火燎接過鹦鹉:“這就是官家要的。”
“啊?!”
蔡狗子這回是真醒了。
鹦鹉回到了福寧宮,這回王德寶在官家屋檐外給它安置了個好位置。
它便安然拍拍翅膀,開始報時:“天色晴明,子時已到。”
只不過它除了報時不會別的。
朔绛心裏安定,問王德寶:“它可會說別的什麽?”
王德寶搖搖頭:“回官家,金娘子才陶騰來這鳥沒多久,還沒來得及教會旁的呢。”
朔绛點點頭:“知道了。”
他躺在床上,聽得見鹦鹉在外頭鼓噪喊叫:“天色晴明,子時已到。”
終于能睡着了。
**
金枝回到了民間。
說起來好笑,
從前她天天盼着能出宮卻只能被禁锢在深宮,
如今她心裏生了那麽一絲貪念卻只能出宮。
如今國泰民安,百姓手裏的閑錢多了,肉鋪的生意越發好起來。
蘇三娘見女兒回來甚為高興:
兒子如今住在羽林衛,每日裏不是去宗學就是在羽林衛;
小女兒又要出嫁;
她原先還當大女兒要在宮裏孤寂待許久呢。
如今阖家團圓,自然萬事足。
玉葉也甚為高興:“我還當阿姐瞧不到我出嫁!”
她自小入宮,身邊沒個同齡的玩伴,是以格外黏阿姐。
金枝笑:“誰家娘子将出嫁口口聲聲挂在口邊。”
宮裏的事情被她抛之腦後,如今想一心一意把妹妹嫁出去。
誰知官媒上門有些遲疑:“這怎的大的個還沒嫁出去?”
原來汴京城裏規矩,要按照長幼次序成婚。
金枝不成婚,她下面的妹妹也不能結婚。
蘇三娘和玉葉很是不忿,同時出聲:“你這人說的什麽話?”
金枝忙攔着:“無妨,無妨,我們回頭找找道觀寺廟尋些破解之法。”
蘇三娘當面斥責官媒說話放肆,
可等官媒走了之後她又嘀咕:“白大人不錯,聽說又高升了,如今俸祿甚高呢。”
又有些遺憾:“飛塵那小子的婚事如今已經走到過大禮那一步了。”
金枝坦然,她和飛塵自小一起長大,見證過彼此的童年。
可是并不意味着互相要綁定今後的人生。
她變了許多,飛塵又何嘗不是,
他是官家麾下一員大将,要平衡同僚之間的關系,要在朝堂小心為官,要操心手底下一大票兄弟的前途。
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走遍天下名山大川都要為他求符的镖師了。
金枝笑:“娘我也不是和屠戶娘子了,我如今也會吟詩作對了!”
“真的?”蘇三娘最大的遺憾便是女兒迫于生計變得文墨不通,一聽她如今會吟詩了一下子就轉移了注意力。
翻了翻金枝從宮裏帶出來的詩文集,蘇三娘甚為滿意:
“也對,像你爹……”
她才說了個開頭忽得住了嘴。
金枝好奇:“我爹如何?”
蘇三娘卻無論如何不多說一個字了。
金枝搖搖頭,
她自小到大對這個素未謀面的親爹甚為好奇,
可每次向蘇三娘打聽他得到的都是含糊幾句。
這些年金枝只挖出了幾句話:她親爹是個做官的文人。
這影響了她的擇偶觀,
導致她在适齡婚配的年齡對那許多來獻殷勤的郎君都視而不見,
只想也尋個自己親爹一樣的夫郎。
當時極為中意白大人就是因着這個緣故。
再細想想,
後來她喜歡上的官家也是文人,
呃,
也勉強算是做官吧。
金枝不由得唇角上翹幾分。
她瞧了瞧天色,太陽正在頭頂,官家此時應當用完午膳了。
本來用完午膳要小憩片刻,可是官家沒有這習慣,
所以這時他要麽是在畫畫便是在批閱奏章。
批閱奏章久了應當眼睛會累。
金枝有些可惜:
要不是自己走得匆忙或許可以養一缸金魚在官家案頭,
讓他批閱一會便能瞧瞧魚休息下眼睛。
“枝娘!你在想甚?還不快去将羊喂了!”
蘇三娘一聲喝令。
金枝這才醒悟過來,她應了一聲去喂羊。
“還有玉葉,你去幫你姐姐!這麽大娘子什麽都不會,看你以後去婆家怎麽辦!”
玉葉擠眉弄眼嘀咕:“親娘就是這樣:見不了面你就是天上的寶,見了面不過半天就要嫌你不幹活。”
金枝會心笑。
姐倆擠在羊圈口笑得唧唧咕咕,又惹得蘇三娘罵兩句。
**
白天幹活,到了晚上金枝便開始繼續在夜裏拉船。
她将宰殺好的羊和豬捆在了太平車上,
而後自己走到了前面拉起了車。
車并不動,
金枝嘀咕一聲:“如今在宮裏享福多了,居然連車都推不動了。”
她往手掌上啐兩口唾沫,
而後一發力便将太平車拉動了。
一路順暢,直到瞧見前面有個斜坡。
金枝有些犯怵,就怕力氣不夠,太平車反而從斜坡上滑下去。
她提早就準備好了要用力,心裏早就憋了一股勁。
誰知到了斜坡上,居然沒有什麽阻礙之處,
她毫無阻礙就上了斜坡。
金枝舒了口氣。
還好還好,寶刀未老。
下了斜坡,她松口氣,取車尾的葫蘆喝水。
就見車尾麻袋的扶繩搖搖晃晃。
咦?沒有風啊?
或許是适才太用力導致的?
金枝沒多想,取出葫蘆咕咚咕咚喝起水來。
月色溫柔,
淡淡月華從天空傾瀉而下,
月光給她的輪廓打上了一層柔和的淺光。
不遠處的屋頂下有只橘黃貍貓從屋脊下慢吞吞走過。
屋下房檐,朔绛置身于房屋陰影下,目不轉睛盯着金枝。
适才便是他出手幫金枝推車。
金枝出宮第二天,他實在忍不住,
夜裏從宮闱出來想去見金枝。
她果然離了他也照舊朝氣蓬勃,
一人将太平車拉得風生水起。
朔绛在心裏勸自己千萬不要驚擾了她的生活。
可遇到斜坡時朔绛到底還是沒忍住出手了。
他神色晦暗,直到金枝最後一路進了巷子才轉身就走。
金枝回家睡了個好覺。
這才有心思收拾起自己從宮裏帶出來的行李,
她随手拿起磨喝樂,想着将它放在何處。
官家為何有興致做這玩意兒呢?
磨喝樂是個小娘子,穿着漂亮的鵝黃色衣裳,
金枝笑,她今天正好也穿着鵝黃色襖裙,這磨喝樂倒有幾份她的樣子。
只不過她穿的鵝黃色襖裙下面配的是月白色褙子,
這個磨喝樂下面配的是嫩綠色褙子。
不得不說官家的品味的确高雅不俗,這麽一配要嬌俏些許多。
金枝瞧着瞧着,心裏忽然多了一份促狹:
她偏要磨喝樂與她穿同樣的衣裳。
她三下五除二便縫了個小褙子要給磨喝樂換上。
将磨喝樂倒置預備給她穿衣服,
忽然金枝一愣:
磨喝樂繁複的裙角下面,
磨喝樂的底座之上,
用膠沾着幾粒紅豆。
金枝立刻就想到官家曾叫她寫字:
在宣紙上她曾寫下過“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的詩句。
這紅豆是這個意思麽?
可很快金枝便搖搖頭,
或許就是為了穩固磨喝樂不倒才随便粘的,
至于為何是紅豆,那或許是因為官家手裏只有紅豆沒有黃豆。
自己真是疑心生了暗魅,金枝嘲笑自己。
**
玉葉要嫁進淩家,這讓蘇三娘臉上格外有光。
淩家雖然是個破落了的世家,
可有個世家的名頭在那裏,
尋常并不會和平民們聯姻。
而淩正德作為官家嫡系甚得器重,
只怕再過兩年封疆大吏也是使得。
因而這些天街坊鄰居們沒少與金枝家道喜賀喜。
蘇三娘也人逢喜事精神爽。
風一般給玉葉備嫁。
可不想官媒支支吾吾說了樁事:“淩家族裏覺得您家前頭有個姐姐未嫁,長幼無序,總不願意辦這事。”
蘇三娘一聽就急了:“怎麽還未嫁過去就嫌棄我女兒?這婚不結便不結了,挑剔我家大娘子是萬萬不能的。”
官媒忙賠笑哄她:“這不是商量麽?”
蘇三娘絕不妥協。
玉葉也放話“若是嫌棄我姐姐,那親事不結也罷。”
金枝瞧着淩正德一天三趟來回商議此事,嘴皮上的泡都起了一層。
她搖搖頭,直接去了白家一趟。
等回家後再見淩正德便告訴他:“你去尋你們族裏說吧,我也定親了。”
“什麽?定親?”蘇三娘和玉葉齊齊張大了嘴巴。
金枝最鎮定:“是,與白大人。”
玉葉第一個反對:“阿姐不行,淩家是有意刁難,我不嫁便是,可不能拿你的幸福來做注。”
她氣鼓鼓瞥了淩正德一眼。
淩正德的臉漲得通紅,嗫喏幾句卻說不出什麽。
金枝便笑:“你要嫁到淩家去,還沒進門先将人家族裏上下都得罪光了倒如何是好?”
淩正德要求娶玉葉,淩家父母倒沒有異議,
但是淩家族裏反對聲頗多,
都覺得玉葉是罪臣之後,又是樂女出生,配不上淩家門第。
金枝見玉葉與淩正德真心相愛,便有心成全他們。
“你個傻子,不是一直不想嫁給白家麽?”蘇三娘氣得叉腰罵。
金枝搖搖頭:“原先是嫌白修遠打打殺殺,如今他高升了自然安全些。”
她去尋白修遠商量過此事,
白修遠也甚為贊同。
金枝有些猶豫:“只想等玉葉嫁過去後便取消定親。還請白大人考慮。”
白修遠笑:“正好我也要這個由頭,不然人都說我多年未婚怕不是有什麽隐疾。”
兩人一拍即合。
此事定下,淩家上下被堵得啞口無言。
金枝與白大人便在樊樓最大的包間裏定下了插釵禮。
白大人買了上好的金簪,官媒在金枝的發髻間插了上去。
官媒與圍觀的白家夫人、蘇三娘俱松了一口氣。
只不過蘇三娘回家後嘀咕:“我怎的總覺得不對勁呢。像是有個大石頭要落不落得難受。”
金枝也有些恍惚。
白大人簪金簪那一刻,她腦海裏想的卻是朔绛贈了她花釵冠。
汴京城以贈釵插釵視作小定,可是若按照那個規矩,她早就定給了官家吧?
這麽想着,金枝都有些唾棄自己胡思亂想。
定親的事情真落定塵埃後蘇三娘又有些疑惑:“看你這幾天總是笑,莫非與白大人早就情根深種?”
其實她的笑是假裝的。
淩正德不放心,玉葉也不放心,蘇三娘更不放心。
可為了她們放心金枝便總是擺個笑模樣,讓她們放心下來。
後來蘇三娘将信将疑,但無論如何總歸要給女兒備嫁。
她便準備各種東西都先準備兩樣。
金枝讓母親去張羅此事。
她自己不知為何總是心不在焉,
明明和白大人的定親只是一場你情我願的交易,可是心裏總覺得悶悶的。
這還只是定親呢。
倘若有一天真要迫于母親的壓力與旁人成婚,那又該如何難受?
金枝搖搖頭将這些煩惱都抛之腦後。
門簾晃動,金枝頭都未擡:“客官,可要精瘦肉,還要臊子肉,脆骨?”
誰知對方慢慢道:“金枝。”
金枝不可置信擡起頭。
官家!
是朔绛。
十幾天未見,他瘦了一圈,眼角有淡淡的憔悴,
莫非是最近有什麽公事煩擾?
他穿着淡青衣裳,上面印着竹葉暗紋,
若從前的他是翠竹般的謙謙君子,如今淡淡陰郁的他便是翠竹經雨,更添一絲沉郁。
金枝近乎貪婪打量着他。
她還當此生再也見不到他了。
朔绛似乎也有些不自在,淡淡道:“我正好去國子監路過此處,你可好?”
金枝點頭:“甚好。”
不知為何她拿着屠刀的手都有些抖。
想了想,自己今日出門時也沒好好照鏡子:
也不知此時臉上有沒有污漬?
有沒有弄花了頭發?
她恨不得梳理下頭發整下衣角。
可是都來不及了,只能呆呆看着朔绛。
朔绛也好不到哪兒去,
他是聽聞金枝要定親的消息才來的。
天知道。
他居然對白修遠動了殺意。
用了好大的氣力才扼制住。
他費盡力氣說服自己:
難道要殺盡天下所有的男子嗎?
難道要金枝一生孤苦無依,他才滿足嗎?
不行。
可就這麽看着她與人花好月圓真不如要了他的命。
他這幾天想要忍住不來見金枝,
可總是忍不住出宮去外面偷偷瞧她。
有時候她在夜裏宰豬,有時候她在鋪子裏打瞌睡,有時候她在街巷買一盒點心。
得知金枝定親的消息後他想:不能再去看金枝了。
可心裏勸自己一萬遍都沒用。
到最後一刻腿還是忍不住往肉鋪的方向走來。
就像今天他明明在想不看金枝了,誰知總是忍不住來。
這是最後一次了。
他努力說服自己:
這次就是最後一次見金枝。
她成婚之後于情于理他都要避嫌,
唯有離着遠遠的才能是真正對她好。
他吸了一口氣,
從懷裏掏出一方早就備好的名帖交給了金枝:“聽說你要定親了。這便做賀禮吧。”
官家可真是個周到的人。
金枝點頭,接過名帖。
“這是朔家從前一處買賣,裏頭的掌櫃是我的人,你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地方便來這個地方求助便可。”
朔绛想,這是最後一件為她做的事情了。
有了這方名帖金枝一生都可無憂無慮。
金枝點點頭。
她将名帖收了起來,心裏酸澀,幾乎要哭出來了。
可是不能叫官家瞧出來。
金枝遮掩着起身,扭頭就往後頭闖:“我去給官家端碗茶。”
她快步走到後院,
随手抄起個帕巾胡亂擦拭着臉上的淚。
朔绛四下打量了一圈。
立刻就看見窗臺下的香薰。
那是她七年前做給金枝的,沒想到這麽多年那香薰還沒用完。
似乎被摩挲過,棱角處磨得有些發亮。
朔绛便想等他回去要給金枝再做些,
可轉念又想如今他又有什麽資格給金枝做香薰呢。
她已經要嫁為人婦了,于情于理都應當遠離她才是。
“官家嘗嘗大青茶。”
金枝端了茶杯出來,聲音透着歡快。
朔绛笑,要接過茶——
金枝的歡快是裝出來的,她的眼眶還紅着呢,
心神恍惚,居然将茶水傾覆在了朔绛身上。
“燙着了嗎?”金枝低呼一聲。
朔绛安撫她:“無妨無妨。”
他帶着小太監,馬車上又有換洗衣裳:“借後院一用。”
“那是自然。”
朔绛便去後院換了外裳。
一陣插曲之後,外面的街鋪已經熱鬧起來,兩人再無說話的時間。
朔绛便只好道別:“那我走了。”
“好啊。”金枝努力讓自己語氣歡快,“官家有空再來!”
再也不會來了。
朔绛心裏一陣刺痛,
像是一口氣吸進去萬千鋼釘一樣,
千瘡百孔連腳步都帶了幾分趔趄。
金枝夜裏做夢了,紅妝十裏鑼鼓喧天。
金枝坐在花轎裏。
大紅的綢緞蓋頭将她眼前罩得嚴嚴實實。
外面有人們絡繹不絕的歡笑和鞭炮聲。
金枝聽着外面的話喧鬧聲,居然流下了眼淚。
忽然轎子停了下來。
馬蹄達達,有人快馬從街角襲來。
媒婆在外面尖叫起來。
轎簾被人一把掀了起來。
有人一步踏進了花轎。
他扶住金枝的手将她拉出了花轎。
而後一彎腰将她抱到了懷裏。
金枝蓋頭在磨蹭間滑落到了地上。
她懵懂擡起頭。
是官家。
他仍舊是那樣瘦瘦高高的模樣。
他緊緊抱住金枝,那麽緊,想要把她融入骨血了去。
他低下頭哄金枝:“枝枝,跟我走。”
**
清晨起來時金枝還有些暈乎乎。
她忘記了在夢境裏自己是點了頭還是搖了頭。
真是越來越荒唐了。
居然還夢見官家。
金枝洗把臉,便去陪玉葉去挑選嫁妝。
她們來了一家頭面冠朵店,這家店內首飾齊全,
是以新嫁娘們都願意來這裏選購首飾。
嫁妝也不外乎幾種喜慶圖案。
金枝請夥計将好看的都擺在桌上,
玉葉細細挑選,
金枝有些百無聊賴便四處走動。
這當口掌櫃的從她身邊走過。
他忽然多看了幾眼金枝戴在手上的玉镯,
而後遲疑問:“敢問這位娘子,這镯子可是我們鶴翔銀樓的?”
金枝想起盒子上的确雕刻着鶴翔銀樓的字樣,點點頭。
老板驟然興奮起來:“七年前我還是個店夥計呢!這是我接手的第一單大單子是以記得清清楚楚!”
七年前?
金枝搖頭:“老板莫不是記錯了?”
老板頗為自信:“當時有位生得俊美的公子來我店裏買走的。我豈會記錯?”
生得俊美,那或許真是官家?
金枝一愣,聽他細講。
“當時到了年關,到處的首飾在漲價,那位公子不懂拿定金訂貨,镯子漲價了,差點沒買到。”
原來七年前他那幾天行色匆匆是為了給自己備玉镯嗎?
金枝瞪大了眼睛。
她腦海裏忽得想起陳嫂子那幾天曾安慰過自己說莫要怕被人取笑。
那時侯府表姑娘慕夜雪的丫鬟笑話她首飾寒酸戴個銀包金的簪子。
她沒放到心上,
陳嫂子卻當她是因着這事生氣,
難道朔绛在一旁聽到了?
官家一定是那時擔心她難過,便為她買了個镯子。
金枝一直以為是他們在阜寧縣境內微服私訪時官家随便買給她的。
現在想來她怎麽那麽蠢。
那樣翠綠欲滴的名貴镯子,又豈會出現在窮鄉僻壤之處?
官家待她這樣萍水相逢的人都這麽好,
可惜……
金枝心裏酸澀未明,
她微微垂下頭去,濃而密的睫毛一眨一眨。
店老板見金枝臉色有些難看,又有些小心翼翼:“他還在人世吧……”
前些年天下亂過一陣,許多年輕的小夥都不在人世了。
金枝仰起頭眼眶一酸,臉上卻笑吟吟。
她笑:“在!”
掌櫃的放心下來。
見金枝那個手戴着白玉的,又笑:
“那位小哥到底還是給你又買了個白玉镯子?”
金枝不解。
老板笑:“當時掌櫃的推薦他買白玉镯子,說白玉雅致,他卻笑笑,說那人肯定更喜歡翡翠的。”
“我想着他或許是囊中羞澀便沒有再推薦,如今瞧來,他到底還是給你補了個白玉的。”
又感慨:“白玉雅致,懂行的都喜歡白玉勝過翡翠。”
金枝搖頭,不是。
他不是吝啬于白玉的價格,也不是喜歡翡翠。
而是因為他知道金枝的心理。
即使是現在金枝仍舊覺得翡翠與白玉相比翡翠更勝一籌。
官家那麽風雅的人,怎麽會舍白玉而選翡翠,
唯一的理由,就是他知道自己喜歡什麽。
旁邊的掌櫃的不明就裏還在叨叨:“當時那小哥說要買給自己的心上人,你們如今成婚好幾年了吧?”
心上人?
金枝仰起頭。
不可置信張大了嘴。
她磕磕巴巴問:“不是房東,或者姐姐麽?”
“是心上人啊。”掌櫃的非常篤定,“一開始不打算賣給他,後來他幫我們搬運貨物,最後掌櫃的瞧他誠心實意才給了他這個镯子。”
“那些貨櫃又重又笨,若不是給心上人誰會那般費力啊?”掌櫃的感慨,“小哥最後手都被磨出水泡了,加上凍瘡估計得好久才能好。”
金枝後退一步。
怪不得。
怪不得那天朔绛回來後總将手若有若無藏在袖子內。
可是心上人?
她是他的心上人?
“當年我們掌櫃的還要祝福你們百年好合。他老人家如今都抱孫子了。”
掌櫃的還咂摸,“如今你們應當孩子也生了好幾個了吧?”
他念叨了許久,不見那小娘子回話。
猛地擡起頭來,
見那小娘子眼淚吧嗒吧嗒掉下來,落在櫃臺面上成個小小的圓。
“您這是?”掌櫃的慌得賠罪,“哎呀是我多嘴了。”
金枝搖搖頭,艱難出聲:“無事無事。”
她擦擦淚,跟玉葉說一聲,轉身先走了。
金枝想去見官家。
她到了肉鋪,手忙腳亂尋找官家留給自己的名帖。
翻着翻着先看見一個荷包。
她一愣。
上次官家便是從這荷包裏翻出那柄象牙小刀的。
想來應當是官家上次在這裏換衣裳時将荷包不小心遺落。
金枝急急切切将荷包拿了起來。
誰知她拿反了方向捏到了荷包底部,
從荷包裏又掉出個兩個荷包。
一個香包金枝認得,那是她去年夏天給官家縫的防蚊蟲的香包。
另一個荷包。
咦,居然瞧着也眼熟?
金枝拿着荷包仔細打量,終于想起了這荷包是什麽。
這是她當年贈與他的第一個荷包,
過去了六年荷包幹幹淨淨,
可是接線處卻有淡淡的毛邊,
一看就是常被人摩挲過的。
六年前,朔绛還在她的肉鋪做工,
他因為無處收發銅板,擱在案幾上,導致銅板丢了幾塊。
那簡直要了金枝的命,她便尋了幾個碎布,給他縫個裝銅板的荷包。
那荷包為何用了這多年?
又貼身藏在懷裏?
除非?……
金枝吸了一口氣,她不敢置信。
過去的往事一下子想了起來:
他攥着她的手輕輕在宣紙上寫下他的名字;
她發燒時他特意去尋青娘子學習做湯面;
她贈送的象牙禁步和荷包他珍而重之藏在身上;
他給她一刀一下刻出個磨喝樂,
又将含有她名字的詩句隐晦藏在磨喝樂底座;
打苦工給她買翡翠手镯;
原來他也喜歡着她。
金枝忽然明白為何再次重逢時他為何臉色會那麽難看,
為什麽捏着她下巴時,他自己先看上去像要哭了一樣。
為什麽他會在誤以為她背叛時那麽生氣。
他曾經問她要不要嫁給她。
他用很多行動說了很多很多次,
在她耳邊,在她身邊。
他一直一直很珍惜她。
原來七年前他就對她有意,
忽然之間許多事情都明了了。
金枝像是揭開了最後一層紗,
所有的事情都浮現出了清晰的脈絡
:那年煙火下他絕望的眼神,重逢後他欲言又止的停留。
七夕他曾給她紮了個燈山,七年後他又給她做了個更大的燈山。
什麽官家允許宮女過七夕,其實是官家想讓她過七夕。
金枝轉動着翡翠镯子,泫然欲泣。
她出賣了官家,官家沒有将翡翠手镯毀去;
她明明是滅朔家滿門的嫌犯之一,朔绛在這七年裏居然沒有将翡翠手镯毀了;
她進了宮廷多次惹怒他,他都好好兒存着手镯。
直到他最後受傷他都好好護着手镯。
血沫從他唇角流下,他揮手示意手下稍後,
仍舊盯着她的眼睛,艱難問她:“這翡翠是不是比白玉的好?”
怪不得自己當初說翡翠更好時,官家臉上流露出滿足的神情。
那是等待了六年的回答。
冬天的浮冰在春日慢慢融化,
汴河裏的堅冰緩緩流動,發出劇烈的撞擊聲,
春日的萱草在不知不覺中早就開遍了河岸。
原來春風一直在你心懷。
金枝抹了一把眼淚。
翻出名帖,堅定握在手裏。
她要去尋官家。
她想問他是怎麽想的,問他為何等了這許多年。
眼淚不受控制從她眼眶繼續滑落。
她顧不上細擦,從懷裏掏出名帖核對地址。
而後撒腿就往門外跑。
門口撞上了蘇三娘,問她:“金枝,你這孩子又要去哪兒?快來看看我給你買的子孫桶。”
“我有事!”金枝笑跑出去到巷口後又住了腳步,
兩手舉在嘴邊大聲叮囑蘇三娘,“娘,您好好給我置辦嫁妝!”
“那是自然。”
蘇三娘納悶:“哎你這孩子,不是前兩天還叫我随便買就行麽?怎的忽然就上了心?”
金枝沒聽見她的疑惑,她早就跑遠了。
她笑得暢快,好像很多年的夙願終于得償。
路過的所有蒲公英野花、河岸邊搖擺的柳枝、天上所有的雲朵都不及她此刻快樂。
她像個傻子,什麽都不知道。
他們在雪地裏城樓裏遙望汴京。
她那時候愛慕官家而不自知,
其實她就應該将手伸出去,
大大方方等着官家牽。
哈哈哈她真的又笨又蠢,傻乎乎等官家來牽手,她應該主動去拉官家的手啊!
不過現在也不晚。
金枝跑到巷口河邊招手喚了游船:“去大相國寺。”,
到岸就跳上了河岸
而後又揮手上了路邊的馬車:“去上清宮。”
馬車一路叮叮當當,快到前面時橋面又開始擁堵。
金枝看着近在咫尺的上清宮,實在按捺不住,
便縱身跳了馬車,
一路飛奔往上清宮背後的街巷而去。
滿汴京城的百姓都看到一個小娘子,身着大紅灑金褶裙,紅紗輕擺,發帶幾乎要在風裏吹走。
她含着笑,帶着笑,像是擁有了整個春天一般富足。
終于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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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绛接到信很快就到了。
雖然他在忙,可是涉及金枝他毫不猶豫便出了宮。
本來可以讓手下的人去辦,可他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思。
“回官家,人在二樓等您呢。”
朔绛嗯了一聲,大踏步走上了二樓。
金枝正在寫字。
二樓有紙有筆,她正在垂首聚精會神寫字。
朔绛放慢腳步。
她周身上下無恙,神情自在安逸,應當是沒什麽大事。
“官家?”金枝聽見了響動,擡起頭來,眼睛忽得一亮。
朔绛被那明亮灼得心口一滞。
他問:“可有何事?”
金枝粲然一笑,指着紙面:“最近有人跟我說了一首詩句,我不懂什麽意思,想寫了在紙上請教官家。”
原來只是為着這麽小的小事麽?
朔绛絲毫不覺不耐煩,反而高興,
他喜歡金枝小小的瑣碎之事都來尋他。
又想想,即使是她成婚後來尋自己自己也會甘之若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