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見顧明珩兀自看着自己發了神,陸承寧唇角含笑,語帶縱容,“怎麽多年過去,阿珩卻愈加像孩童一般了。”沉磁之聲中若蘊含花香。

在他關于幼時不甚清晰的記憶裏,幾乎全部都被顧明珩這個人所占據了。

東宮重重宮室之中,每一個角落都有着他的氣息。他回憶起那一段歲月,總覺得他的阿珩是無所不能的存在。只要在他的身邊,便感覺不到絲毫的惡意與痛楚。

可是比起來,他更加喜歡阿寧這般神态輕松的站在自己的面前,不為雜務所憂慮,不因權謀而勞神。

他想要保護他,這個曾為自己締造了一個純然天地的人。

感覺熟悉的指節輕觸在自己的面上,顧明珩驀地回過神來,一下子便闖進了陸承寧的視線之中。“阿寧……”他下意識地喚了一聲。

身側樹枝的陰影層層落在了對面之人的容顏上與衣上,有如淺墨色花紋,隐晦而暗自華貴。顧明珩突然發現自己今日對着他出神的次數多了起來,心下暗惱,卻不知道應該怎麽回應他的話。

“好了,走吧,即使是春夜,也是有些涼人的。”陸承寧看了他的模樣笑着嘆息了一聲,自然地牽起他的手十指相扣。兩人的寬袖交錯在一起,有如錦緞堆疊的花。

道路兩旁的光火延延,镂空石雕燈座中火苗閃動,一路蜿蜒至寝宮門口。兩人相攜着手,随着腳步輕晃而起的衣擺弧度似都重疊了一般,在淺淡的夜風中徐徐前行,連夜霧中的寒氣都消減了許多。

夜已過半,月色銀輝紛紛灑落在屋檐窗臺上。有月光自半開的窗臺上落下,地上如鋪了一層霜。

顧明珩神思不屬地看着窗臺的方向,只覺錦被雖然擋住了寒意,但是心中卻像是裂開了一道縫般,有延綿不絕的寒氣逐漸湧起,令整顆心毫無根蒂。

一雙手突然環住了他的腰,臂膀有力而帶着熱意。顧明珩微微動了動身子,更靠近了些,低聲問道,“可是将阿寧吵醒了?”他沒有轉頭,只是下意識地緊靠在背後的胸膛上,兩人的心跳聲在瞬間彙合。

“不是。”陸承寧搖了搖頭,黑色的長發摩擦間,于黑夜中發出清晰的聲音。他一手緩慢地伸進了顧明珩的衣下,細膩緊實的肌理觸感令人不願移開,輕緩地安撫着,一邊開口道,“只是感覺阿珩自開始便未曾入睡,有些擔憂。”

說着嗅了嗅他發間的氣味,很是親昵。

不知是否是因為春夜月色過于美麗,或是兩人肌膚相親,沒有了阻隔,令得顧明珩差一點就脫口将自己今世重回十一歲的事說了出來。

但是話到唇邊,卻無法傾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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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世的記憶令得自己幾乎一直活在陰影與不斷的催促鞭策之下,這些年來時常夢魇,或是驚惶于兩人的結局會如上一世一般,不管如何,心下也不曾安穩過。

若是告訴了阿寧,不過是徒添更多的憂慮罷了。說出來令兩人俱是擔憂,倒不如自己獨自銘記。

頓了頓,便換了另一種說法,“只是前日做了一個夢,夢見阿寧被廢,我被囚禁于地牢,而安王叔做了皇太弟。”他的語氣很是寧淡,像是毫無情緒一般。聲音在黑暗中幽幽響起,語調韻律間竟是帶着一絲預言的味道。

說完他便住了口,心中卻有些緊張——這般似真似假的話,未經思索便出了口,雖然确是上一世的結局,但是他不知道陸承寧對自己的這一番話會有什麽反應,也不知道自己這般孤注一擲地将心底隐藏的部分秘密說出口來,可是妥當。

月色悠涼,樹葉在地融于月光,竟似水中鯉魚,徐徐浮游。

陸承寧抱着他的手未曾松開分毫,過了許久才聽見他的聲音,“不會的。”簡單的三個字,卻令得顧明珩湧動了半夜的心緒突然安寧了下來。像是具有神奇的力量,足以令人深信不疑。

“嗯。”顧明珩鼻音淺淺,輾轉着翻了個身,面對着陸承寧的面容,彎起的唇角在黑暗中隐約可見。他一手環住陸承寧的脖頸,語氣柔了下來,“心中的郁氣突然就散了。”一邊說着一邊靠在了他的胸膛上。

沉穩的心跳聲節律不亂,令得他漸漸有了睡意。

不知何時,那個站在橋上迎自己入宮的年幼儲君,已經長成了足以依靠的男子。

“嗯,睡吧,我在。”陸承寧輕輕吻了吻他的額頭,将他攬緊在懷中,用自己的頭靠着他的頭,不一會兒耳邊便傳來了顧明珩清淺的鼻息,想來是已經睡着了。

陸承寧感覺着臂彎上的沉重,凝視着黑暗許久才閉上了眼,心下安穩。

窗外月光成練,花葉弄影。

次日上午。

顧明珩獨自一人坐在崇文館執筆給寧無怿寫信,陸承寧天剛破曉便去了含元殿。儲君已到加冠之年,從年初開始,陸承寧便開始入朝聽政,崇文館的課業也都停下了。

但是不管是顧明珩還是穆寒江與謝昀泓,幾乎每日都會去到崇文館中,或論及時政,或是彈琴作畫。而下朝後若是回來的早,陸承寧也會過來,講今日朝中情勢,共同商讨。

這已經成為了四人共有的習慣。

逐漸有人聲傳來,顧明珩開始的時候未曾注意,但是後來卻發現了不對勁。往往都是兩人談笑着一路行來,要不就是一邊走一邊拌嘴,可是今日卻是極為反常。

“阿泓——阿泓我真的沒有!”謝昀泓水色的袍服衣角匆匆劃過地面,穆寒江跟在他的身後一路跨進崇文館的木檻,語氣很是急促。他想要伸手拉住謝昀泓的衣袖,但是見他面無表情的模樣又頓住了手。

即使平時自己惹怒了他,他總歸是還要理自己的。但是這次,他的神色不顯,雙眸卻如冰封。

是真的不願理會我了嗎?

穆寒江站在門口,看着謝昀泓站到書案後,挽了袖口寫起字來。神色如常,只是多了幾分冷意。

他不知道應該如何才能令他看自己一眼,只低聲說道,“阿泓,我真沒有和我爹提到婚事,提到成親,我不想成親的……”他的聲音有些小,此時看着謝昀泓,“阿泓”二字叫得委屈而謹慎,像是擔心他連這個名字也不允許自己叫了。

一身利落着衣的穆寒江站在門口,整個人的氣息都傾頹了下去,他看着只有幾步遠的謝昀泓,想卻不敢走近。

一旁的顧明珩握着墨筆的手一頓,筆尖的濃墨凝結成珠落到了宣紙上。他看着緩緩暈散開來的墨跡,只覺心下一沉——果然還是如此嗎?

穆寒江已經加冠,按照京城世家的慣例來說,此時尚未成婚也算是罕事了。但是想到他的父母兄長俱在燕雲,這般的情況也算情理之中。但是如今穆家回京,各方都看準了這手握軍權執掌燕雲的穆家。穆寒瑛穆寒逸俱已成婚,穆家嫡系之中便只剩了一個穆寒江。

想來或許是穆将軍提了提,卻不知怎麽被謝昀泓聽到了。

崇文館一時極為寂靜,筆尖劃過紙面的聲音都隐隐可聞。突然,“啪”的一聲清脆傳來,竟是謝昀泓手中執着的墨筆筆杆被扳斷開來,滾落到了書案上。

他依然維持着低埋着頭看向紙面的姿勢,手握着殘存的半支墨筆,無人能夠看清他的神情。白玉一般的指節緊捏着筆,未曾松開。

穆寒江擔憂地看着謝昀泓,朝着他邁了兩步,“阿泓……”

他還沒有說完,在看見猛地直起身的謝昀泓時住了口,只聽他道,“你若想要娶妻,便去娶吧。”向來如水光潋滟的眸子如雪覆湖面,他将手中的筆杆放到案上,朝着門外走去。衣衫搖曳,分外零落。

經過穆寒江的身邊時,他淡淡開口道,“我絕不會去喝你的喜酒!”

那一刻,背對着穆寒江的他,驀地紅了眼眶。

驕傲如他,卻是落了淚。

窗外傳來嗚咽的風聲,穆寒江在原地站了許久才動了身形,走到了謝昀泓的書案邊。案上用玉質紙鎮壓着一張白紙,上面墨跡淩亂,最後一劃半途而絕,斷在了一處墨漬上。細小的墨點濺開在雪宣上,剎那間刺了眼。而不遠處,是生生被手指扳斷的毛筆。

穆寒江将手放到了字跡間,指尖觸到了一陣濕意,淡淡的墨漬印在了他的指腹上,如再也不會消失。

“阿珩,阿泓可是再不會理我了?”他突然問道,帶着迷茫,“昨夜二哥打趣說我也該娶個妻子帶着回燕雲了,我沒有答話。我不想娶妻的,不知道為什麽,就覺得誰也比不過阿泓。”

他神色有些恍然,又帶着無措,“清晨的時候阿泓進府裏來找我,正好遇見二哥自我的院子裏出來,那時二哥朝着我喊了一句‘穆三,父親也說你趕快娶個妻子回燕雲’。聽完之後阿泓轉身便走了,再不理睬我。”

他偏過頭看着安靜聽着自己說話的顧明珩,像是變了個人,氣息很是衰頹。

顧明珩動了動嘴角卻沒有開口,這般的事情,并非是他能夠插足的,即使他們一起長大,于情之一事,亦是無法幹預更多。

沉默了許久,穆寒江突然朝着門口走去,腳步甚為急促,像是想要追趕什麽。但是一腳踏出門檻的時候,卻停住了身形。他看着門外耀眼的天光,唇邊溢出了濃重的苦澀。

風吹書卷,濃墨染就的雪宣上,寫着四個筆鋒淩亂的墨字——一往而深。

作者有話要說:【寫的心裏有些難過的作者君:

最後一句話的全文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原本想把章節标題改為深情 因為寫着寫着想到了這個詞 “難賦深情”

莫名心生憂郁啊……【嗷嗷嗷 為什麽作者有話說也是這種語氣==

作者君正常的語氣應該是:嗷嗚 心裏好難過求抱抱~嗚嗚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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