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接下來的幾日,雖然二人依然日日來這崇文館,但卻再不如從前了。穆寒江看着謝昀泓的側影多次想要開口說什麽,但是話到了嘴邊,又咽了下去,不敢輕易靠近。
而謝昀泓卻像是沒有看見他忐忑的模樣一般,每每視線掠過他的方向,都不會再有停留。
顧明珩在一旁看着心中難過,卻不知應當如何是好。
情之一字,傷人傷己。
夜色落下帷幕,将整個宮城都籠罩在了其中。
顧明珩獨自坐在燈下翻看着書頁,霜色的外衫松散地披在身上,沿着坐榻覆下,殿中唯有燈火偶爾的“劈啪”聲。下午的時候陸承寧便被今上召去禦書房議事,現在都還沒有回來。宮侍們都候在殿外的廊下,此時整個寝殿中唯有他一人。影子斜斜地落到地上,形單而影只。
偶爾自行行墨字間回神,總會下意識地攏一攏外衫——阿寧,原來沒有你的夜晚,空氣也變得如此涼人。
“何事?”聽見細碎的腳步聲出現在屏風外,顧明珩淡聲問道。
“禀太子妃,穆公子在漱玉亭中飲酒,看着怕是醉了。”姜柏的聲音放得很低,沒有宮侍慣有的尖細。他深埋着頭,朝着屏風內的人影說道。
接着就聽見衣衫摩擦的窸窣聲,木屐聲輕,不一會兒就看見霜色的衣擺出現在了眼前。
“阿木還沒有回去?”顧明珩一邊說着一邊朝外走去,腳步有些急促。
“回太子妃的話,穆公子今日午後便出宮去了,于傍晚的時候又進了宮來。他命人找來了幾壇酒,又叮囑說不必通報殿下與太子妃。奴才看着穆公子是想要找一個清淨的地方喝酒,便命人在一旁候着,等候差遣,若有什麽事也好來通傳。”
姜柏一路解釋着,跟在顧明珩的身後,保持着三步遠的距離。
“嗯。”顧明珩聽完應了一聲,加快了腳步。
阿木他不在自己家中喝酒,卻來這東宮,想來而是找個無人打擾的地方借酒澆愁吧?将軍府中有父兄在,若是如此必定會讓他們擔憂。
站在小路的盡頭,顧明珩遠遠看着亭中不甚清晰的人影,吩咐道,“去将軍府通報一聲,就說阿木今日歇在東宮了,明日午後便回去。”姜柏應下,轉身很快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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漱玉亭建在東宮一處三丈(十米)高的假山旁,綠樹掩映,幽蘭盛開,很是清幽。山石上有水流湍湍,落于池中濺起無數水花,池中種有睡蓮,蓮下錦鯉浮游。
亭邊一旁侍立的宮侍見顧明珩沿着小徑一路走來,急忙恭敬地行了禮,又見他揮了揮手,便默不作聲地退下了。
夜露有些涼,顧明珩遠遠便聞到了烈酒的酒香,像是要将人沉靜下去的心緒再次激起。
穆寒江雖坐正了身形,腰背挺直,但是不難看出他已經喝醉了。聽見腳步聲,過了數息他才轉頭看過來,偏着腦袋辨識了許久,迷蒙的雙眼瞬間铮亮,“阿泓……你來了?我還以為你再不理我了呢……”
他呢喃着說完,又低低地笑了起來。一雙眼看着身前的人,像是要将他記在血脈裏,再不能抹去。
見“謝昀泓”沒有說話,他又很是委屈地皺起了眉,有些着急地重複了這幾日來無數次想要解釋的話,“阿泓,我真的沒有想過要成親的……真的沒有……她們全都比不上你,我才不要和她們成親……”
酒氣上湧,面色更醉了幾分,卻還是固執地不斷解釋着,生怕謝昀泓一氣之下便又走了。
“所以阿泓,你不要不理我可好?”他一手扶着石桌站了起來,身形搖搖晃晃,雙眼緊盯着來人,滿含着期冀與忐忑。
顧明珩掃了一眼石桌上空空的酒壇,知道他醉的深了,否則也不會将自己錯認為謝昀泓。嘆了口氣,顧明珩聲音溫和地道,“阿木,我不是謝昀泓。”
聞言穆寒江像是愣住了,看了眼前人許久,眸中的光一點一點暗了下去,才笑着開了口,“唔,是阿珩!我認出來了,你是阿珩!”
他一下子坐到了石凳上,面上笑呵呵的,笑着笑着卻滿眼的苦澀。一手又執起酒杯,不知是在自言自語還是和顧明珩說,“我就說啊,阿泓明明還在生我的氣,怎麽可能來找我呢……”
他将杯底的酒液一口飲盡,整個人像是失去了力氣一般趴在石桌上,嘀咕着說着話,聽不清楚。
衣袖不經意間掀翻了酒杯,發出清脆的破裂聲,尤為刺耳。
“阿珩,你說我可以像殿下娶你一樣娶阿泓回家嗎?這樣就可以每天每夜都見面了。”他側臉靠在石桌上,喃喃問道,看着山石上留下來的水流,像是陷入了自己的思緒之中。
“那時候我就可以帶着阿泓回去燕雲騎馬,拉弓,打獵,整個燕雲都沒人敢欺負他!……要是誰敢欺負我的阿泓……我就揍他!”
說着說着,聲音卻變得哽咽了,一寸一寸地低下去,如泣如訴,令人聞之傷心。
正當顧明珩想着是否要将他扶回偏殿去的時候,似有所覺得朝着亭外看去,就見謝昀泓站在臺階上,夜風将他的長發吹拂地略顯淩亂。想來應該是站了許久,小徑兩旁草尖上的夜露都将他的衣擺浸濕了。
他執着折扇的手垂放在身側,雙眼極為專注地看着醉過去了的穆寒江,神色複雜。
顧明珩站起身來,“他已經醉了。”開了口,卻不知道怎麽說下去。
“嗯。”謝昀泓視線依然落在穆寒江的身上,應了一聲才擡步走近了。他站在穆寒江的身後,伸手想要碰一碰的肩膀,卻終是收回了手。
趴在石桌上的穆寒江緊閉着雙眸,唇間喃喃喊着的,是熟悉的兩個字——阿泓。臉上的神色動容,謝昀泓彎腰将他手中握着的酒杯取下來,又理了理他有些淩亂的外衫。視線掠過他的側臉,霎時怔住了。
“阿泓,你——”顧明珩想要問你和阿木準備如何,卻又止住了話——這個問題是如此的蒼白無力。
謝昀泓像是明白他未出口的話是什麽,唇角微揚,卻毫無笑意,“我和他,一個是謝氏嫡子,丞相負的公子。一個是穆氏嫡支。我日後注定要入朝為官,為宰為相。而他,注定要征戰沙場,功震天下。阿珩,你說,我們能如何?”
他手掌觸到穆寒江的肩上,感覺着他不斷透過衣衫傳來的熱度,眼中似有水光。
“他要娶妻了,我心中難過,難過到要死去的感覺!我可以對他發怒,可以對他不理不睬,可是我卻無法阻止。”
他低聲說着,像是怕吵醒穆寒江,極力壓抑着,“我和他兩人永遠都不可能像你和殿下一樣,在人前執手相握。既然如此,為何要徒增傷感呢?日後他會娶妻,我也會娶妻。”
說着扯了扯嘴角,“有時候在想,若是我未曾從江南來到東宮,也不會遇上他。前人也說,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說着俯下身将穆寒江的一只手臂搭在了自己的肩上,有些費力地将他攙扶了起來。醉過去的人很是沉重,謝昀泓力氣不大,瞬間鼻間氣息都變得粗重了些,雙腿也有些顫,但是腳步卻極穩。
靠在他身上的穆寒江像是感覺到了熟悉的氣息,眼睑動了動卻沒有能睜開。但是嘴裏卻一直喊着“阿泓”。一聲接着一聲,令人驀地心酸。
兩人沿着小徑徐徐走去,他們走得很慢,腳印并排在一起,如同要延伸到天之涯。
但曾相見便相知,相見何如不見時。安得與君相訣絕,免教生死作相思。
半夜的時候,陸承寧才有些疲憊地回了東宮。簡單地沐浴後換上寝衣,披着玄色外衫朝着寝宮走去。檐下的宮燈将地面照亮,令他整個人都像是陷在了陰影之中。姜柏守在寝殿外值夜,見他行來躬身行了禮。。
“今日可有什麽事?”陸承寧走到臺階處低聲問道。
“入夜的時候,穆公子在漱玉亭中喝醉,太子妃去看了看。後來獨自回寝宮的時候,情緒似有些沉郁,輾轉許久才得以入睡。”姜柏想了想說道。這已經是慣例了,每每陸承寧不在東宮,回來後俱是要詢問阿羽阿徵與姜柏可有事發生,心底總是放不下顧明珩。
陸承寧沉吟片刻點了點頭,便輕聲推開了寝殿門。
寝殿中沒有燃香,只有隐約的花香沿着風傳來,少了沉悶之感。繞過屏風,就看見琉璃燈還亮着,燈火雖有些暗,卻讓人心生暖意。
解了外衣,陸承寧坐到床邊,就見顧明珩雙眉微颦,睡得很是不安穩。掀開錦被的一角,陸承寧上了床,躺下後小心翼翼地将他攬進自己的懷中。
顧明珩沒有醒過來,卻很是自然地翻身将自己的頭靠在了他的胸口處,一手攥着他胸前的衣襟,眉間這才松了下去。
陸承寧低頭吻了吻他的發間,輕輕嘆了一口氣。今日在禦書房,父皇便提到安王即将于初夏時節進京,此時已經在路上了,談及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言語之間頗為期待。
他驀地想起顧明珩曾經告訴他的夢境,心中微凜,總有不好預感。
天下皆知,當年今上逼宮奪位,連殺兄弟數人。唯有時為六皇子的陸澤和留了性命,在陸澤章登基後還被封為安王。
而在他去往封地的近二十年裏,未曾踏入京中一步,二十年如一日地醉心書畫山水,不理俗務,以此表示自己毫無窺伺皇位之心,忠于今上。
但是陸承寧卻覺得,這個安王叔遠不像他所表現出來的那樣簡單。至少一個閑王,絕不會派暗樁入宮監視儲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