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 入戲 裝模作樣,她也會啊
榮時還是頭次踏進自己構建的避暑雅苑,彼時夕陽已沒,弦月遙遙挂上山頭,夜風送爽,消卻一身疲憊。
荷花池上月光浮動,樹木蔥籠葉深藏鳥,榮時入得院門,忽然聽到竹梢影下,有琴聲傳來,隐隐約約不甚分明,趁着這夜,這風,倒叫人生出良辰難負之感。
他恍惚間竟産生一個想法,若與林魚在此間優游度日,給個宰相也不換。但這念頭只是一瞬,便叫他屏蔽了,他志在廟堂,豈會被風月耽誤。當下只覺此地亂心,不可久待
“備水沐浴”
長青應諾而去,榮時已經把連翩心思都收了起來。
林魚在這兒閑居無聊,偶有一日去閣樓,發現有棋盤有寶劍,牆上還挂一張琴。當日在雲陽公主那裏,公主問她,琴師如何,她稱自己不通音律,只覺挺好,卻不知好在哪裏。
公主笑她過謙,說她一身才藝普通閑散貴女根本比不上。
林魚着實有些意外。她這三年到底學了多少東西?
她回來對着現成的曲譜一點點練,曲調不熟,偶爾還有差錯,幸而此地沒人聽見,不然她也要臉紅。
我真得很擅長彈琴嗎?好像也不是。至少不像寫字那樣順手。
正思量,忽見月光下一道人影迢迢而至,素綢氅衣,淡青袍服,長發半梳,青絲和着發帶一起垂到腰際,飄飄然身姿輕曼,倒比平日端莊矜肅更多風情。
林魚豁然一驚,長身而立,這人怎麽這時候來了?
想到一個月前那次算不上愉快的夜談,她懷疑他是終于抽出時間找她算賬了。
“大人深夜至此,莫非有要事?”
榮時略微一打量,便見她一月不見,風情更顯,青裙藍衫,圓髻竹簪,瑩潤光潔,朗朗如月,那種病弱頹靡的模樣徹底不見。
他心頭松快,見面前那點糾結立即消散。“調養的不錯,看來此地果然宜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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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魚臉上微笑,心中哀嘆,并非此地宜居,而是此地無你。
美人雖美,無福消受,眼不見心不煩。
離得近了,林魚聞到他身上桂花的香味兒,那是浴房中她放得澡豆和胰子的味道。
他是剛沐浴過,散落的頭發上還有點濕氣。林魚忽然想到浴房裏還懸挂着她洗淨的小衣,臉上一熱,心裏頓時大不自在。
剛想問怎麽忽然來了也不提前說一聲,轉念一想,這房舍本是他的,連這案上琴也是他的,只得讪讪笑道:“我私用大人愛物,還請大人勿怪。”
榮時搖頭:“我于音樂一藝,本不通達,平白挂着,倒是辱沒了它,如今夫人用了,也算它得見明主。”
他竟很友好,仿佛那次不愉快的夜談根本不存在,他也沒有被她下面子。
啧,還挺能屈能伸。
“不過随便試試,終究不太會,大人見笑了。”
榮時翻了翻案上的樂譜,想到方才陌生的旋律,便道:“怎麽不彈鳳求凰了?你以前只彈這個。”
林魚一怔,只彈這個?
“我忘了。”
“罷了,随你開心便是”榮時把起伏的情緒按壓下去,正色道:“成親王世子與襄陽侯幼女成婚,兩家與國公府關系匪淺,我們夫妻該去行禮道賀。”
林魚守了一個月清淨,不太願意往人群裏去,當即道:“我如今的情況大人也清楚,迎來送往禮數嚴謹,賓客盈門生人也多,只怕到時候失了禮數。大人不如請春晖院高堂去走動走動,太太出身名門,懿範高标,哪裏需要我去現眼?”
榮時本想反駁,只有小輩為長輩奔波哪有晚輩分派長輩做事。
可話到嘴邊,又沒了講道理的心勁兒,原地站了一會兒,忽然嘆道:“相識這麽久了,這還是你頭次拒絕我。”
再想想上次她對自己的反駁,榮時不由得輕輕撫摸琴弦。
琴瑟和鳴,雅舍終老果然是幻想,夫妻生分,情斷難續才是現實。
林魚瞧他黯然,涼涼的想,萬事開頭難,以後你就沒這麽難以接受了。
但林魚還是老老實實跟榮時去辦事,倒不是因為心軟,而是因為臉皮不夠厚——寄人籬下,一粥一飯一紙草都是人家的,實在沒有拒絕的底氣。
若他們真是恩愛夫妻,也許她會恃寵生嬌,“不去不去,煩死了”,再嬌滴滴作态最終被他哄回去。可他們不是……她實質上不具備忤逆他的實力。
這個時候,她竟然有點羨慕起春晖院的秦氏,據說這個婆母成婚時帶來的嫁妝有半個國公府。那西園的二嫂子家裏姊妹多,嫁妝不厚,但也有幾千兩,就她,翠屏山下一孤女,連根毛都沒有。
“跟我回去吧,阿魚,我需要你。”
榮時很誠懇。
“你需要一個妻子在必要的場合充當門面。”
林魚很尖刻。
不就是演戲嘛,呵,她也可以。
次日一早,馬車搖搖,二人同歸。
又是響晴的天氣,太陽一早就大辣辣的照着,馬車裏空間不大,肌膚的熱度都清晰傳遞。
距離太近了……林魚的手不自覺的抓緊了手絹。或許是那天被雲陽公主那話題挑的,她的視線總是克制不住的去瞟他領口。
明明是很怕熱的人,衣服卻總是穿得規整,竹青色的衫子疊着裏頭雲白,翠綠的內襯,保守而矜貴。
車中的氣氛非常沉悶,林魚不由自主的随着他的姿勢正襟危坐,渾身像被架着,十分難受。
榮時單手支頭靠在車廂壁上,好似在補覺——昨夜二人并不曾同宿,榮時以屋裏熱為由,自己在水邊涼亭裏設榻。
林魚知道這是借口,此人瞧着從容其實心性敏感,每次于她這裏碰壁都會默默縮回去。但妙就妙在他實在端莊自持,不管是生氣還是憂悶都會自己消化,而不是向人發作,所以并不會影響到林魚。
涼亭固然通風,但蚊蟲比較多,哪怕挂起兩層帳子都擋不住一些花心小蟲。他那小臂上有紅紅的斑點,顯然是叮咬痕跡。
榮時忽然睜開眼睛,林魚一驚,立即重新坐正。
榮時看了她一眼,伸手把寬大的氅衣脫掉,林魚不解其意,榮時便道:“我去騎馬,你可以自在呆會兒。”
他垂着眼眸,林魚看不出表情,只覺此人比自己料想的還有細膩些——他能體察到自己微妙的情緒,比如排斥,比如不适。
那這三年夫妻,他難道會不知她的柔情蜜意,不知她的忐忑糾結,不知她的患得患失嗎?
他肯定知道。
他只是不在乎。
林魚忽然覺得沒趣……我曾一腔深情被你棄如敝履,既然當初不在乎,那現在這樣的珍重,又做給誰看呢?
成親王府是京城中數一數二的名流貴胄,今日迎親,十裏紅妝,車駕排出二裏地。榮時從馬上翻身而下,重新穿上氅衣,把衣袖衣襟上的褶皺撫摸平整,随後伸出手來扶林魚下車。
從京郊到王府,已經黃昏,林魚在車上抖了幾個時辰,渾身骨頭都要散架。她自然而然的扶住榮時遞過來的手,看着面前熙攘的人群,精神一陣恍惚,笑容卻已自然的挂在臉上。
她詫異于自己入戲如此之快,但随即想到他們畢竟是“恩愛夫妻”,榮時在外人,下人面前都會給足她體面。
她以往或許很沉迷于這樣的時刻吧,萬人簇擁,衣香鬟影,錦繡成堆,群芳荟萃,這是所有女孩子夢想的高級與浪漫。而她,也可以享受他片刻的溫存和情義。
或許,只有在此時,嘈雜的口舌裏,睽睽的眼目下,她才能體會到他的重視和在意,才會覺得自己這個“三夫人”對他來說還很有必要。
但現在她恍然領會,這不過是做給外人看罷了。
對榮時這種極為看重官聲和名譽的人來說,夫妻失合是醜事,後院不睦更是容易授人以柄。如同在場許多地位高貴身家不凡的男女一樣,他們維護伴侶,其實是維護自己。
想到此處,林魚啞然失笑,她不僅不怒,反而更親密的攙住了榮時的手臂,“走吧。”
榮時顯然沒料到她會忽然改了态度,身體都有點僵硬——明明她從昨晚開始就一直不大情願。
難道她……榮時嘴角的笑容還未挂起就被抹平。林魚淡然道:“放松點兒,你以為此地只有我們這一對裝模作樣的愛侶嗎?笑一笑。”
榮時:“……”
她開始舒卷自如,而他卻慌于應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