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保證我絕對不會傷害你

第68章.保證我絕對不會傷害你

東方的天空泛出淺淡的白, 兩人終于折騰到了坑頂,原本修潔秀麗的人,此刻卻都是灰頭土臉。

他們渾身狼藉,頭上有草屑, 臉上也如花貓, 榮時的模樣更慘些, 右臂右手, 紅濕了半截,血液摸得衣襟胸口到處都是, 襯着蒼白的臉,看起來活像一根剛修成精就被砍了一鐮刀的甘蔗。

“傷這麽重?”

林魚一句話喚回了榮時的魂兒,昨夜被刻意忽略的疼痛此刻全數蘇醒, 冷汗瞬間濕透了脊背。

“先回村。”

林魚立即下了決定,她找了金瘡藥給榮時包紮,随後又一起到水邊清洗。兩人看到水中的倒影,同時一愣,被自己前所未有的狼狽模樣驚愕的說不出話,過了片刻,彼此對視一眼, 默契的假裝什麽都沒看見。

榮時把左手放在水裏,血污和泥土随着流水一起遠去。

疼還是疼的,他失色的唇微微顫抖, 手上的動作卻一點都沒有停。洗幹淨手又去洗臉, 動作靈活, 絲毫沒有顯出不便。

榮時做事總是有種獨特的認真勁兒,整理自己,整理屋子, 都跟潑墨揮毫寫文章一樣。

水邊的芳草地盡頭,有一道淺淺的白沙灘。當年在這道沙灘上,月光如銀,好風如水。榮時手拿竹枝在沙灘上一筆一劃寫下一句話。如衎君子,發乎情,止乎禮。片刻後他又提筆寫下一句,合乎義。

顧家的義。

彼時的林魚不懂這句話,也不知道榮時為何這麽難過。

後來她就懂了,那是榮時自己的迷茫和痛苦。如衎,安定,和樂,他一個都不占。

對他這種自幼被詩禮澆灌的人來說,失禮是一種極為痛苦而又崩潰的事。

他娶她為妻,是對失禮這種行為的補救,讓自己不合禮的行為再次合禮。她很認真的學習,做一個外面世界認可的“好妻子”,因為榮時這個"自救"需要她來補全。

她的視線又落在這個為自己擋刀的男人身上,難以想象這個如此理智的人也會有沖動的時候——有捉鹿事件在前,他應該會認真的考慮一下自己是否會拖後腿。

可他沒有拖後腿,還幫了大忙。

榮時的左手也破了,細長的指尖,薄瘦的手背上都是細小的傷口。

“過來。”

“嗯?”

“我給你淨淨頭發。”

榮時動作一頓,還是走了過來,他靠青石坐了,任由林魚解開自己的發帶。

“翠屏山的女人會給自己的一號二號三號梳頭發嗎?”

“不會。大家暮合朝離”林魚頓了片刻,忽然道:“但妻子會給愛的丈夫做這些事情。”

榮時微微瞠目,随後腦海裏砰的炸開一聲煙花。“你剛說什麽?”

“只說一遍,聽不清就算了……嗯”

榮時轉身緊緊抱住了她,仿佛抱着失而複得的珍寶,林魚手裏還拿着梳子,她擡起頭,看到山頂上的紅日,山道上有早起的山民三三倆倆的走過。

“榮大人,你看,光天化日之下,衆目睽睽之間,你要不要守守禮。”

濃密的發絲下,榮時的耳朵肉眼可見的紅了,他悶聲道:“等會兒,等會兒就守。”

林魚無聲的笑了笑。

山楂林裏,阿霞在磨刀石上用力摩擦着自己的箭頭,幹瘦的面容如古木一樣僵硬,看不出人的顏色。

“阿母,我覺得如果那個外男不傷害我們的話,你不用非得殺了他。我最近見到了大石,小胡,三花……他們出去,又回來。他們說雲景縣跟以前不一樣了,還說大家都很喜歡這個知縣,甚至還有人要給他立生祠。”

阿霞并不搭理她,只是磨完了箭頭又磨刀,寒亮的匕首在磨刀石上來回移動,留下刺耳的刷刷聲。

“阿母,我們可以去找三木姥姥,她以前有辦法勸退知縣,這次也會有方法。”

“不,三木姥姥不會幫我了,昨天派人來通知一聲,是她給我的最後一個機會。”

“上次她肯幫我,是因為你們,我的五六個孩子都還太小,如果我死了,你們一個都活不了。現在你們都長大了,就沒有這個必要了。”

“阿母……”

林魚把榮時的頭發重新束了起來,又從雲朵兒家裏,借了一套幹淨的男裝給他換上。或許是三木姥姥授意,雲朵兒拿出來的竟然是一套全新的。

“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詩書氣自華”林魚擔心他不習慣,很流暢的贊美道:“麻衣竹簪不掩國色,榮郎真美人也。”

她現在每次誇他他都緊張。榮時上下打量她,“有話不如直說?”

“你準備怎麽處理阿霞?”

“刺殺朝廷命官,按律該叛斬立決。非法侵占他人財産,視情節嚴重,判處杖刑或者流放。”

林魚聞言陷入沉默,她回來這麽久了,翠屏山的風俗和各種明裏暗裏的“規則”也都明白了。他們把人命看得比什麽都重要,一切道理公理都要為這個讓步。

就如阿霞當初搶走她的山楂樹,連三木姥姥也沒有“說句公道話”,因為只有一個人的林魚用不着山楂樹,有一堆小孩子的阿霞才需要。

這次如果真要索拿罪犯,山民很有可能聯合起來排外,甚至與官兵爆發沖突。

她不希望翠屏山剛打開的良好局面惡化。

但榮時作為受害者,有權利選擇怎麽讓對方付出代價。

她更多的是憤怒和後怕,解剖動物和傷人畢竟還是不一樣,林魚面對兇悍的阿霞,完全占不到上風。

榮時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淡聲道:“這個事情,我倒是可以入鄉随俗。”

“真的?”林魚雙眼一亮:“那真是太好了。”她心裏石頭落了地,過了一會兒卻又嘆息:“這未免有點委屈大人了。”

榮時聞言愣了片刻,“于公于私,這都是最好的選擇。”

做最好的選擇,做該做的事,他的個人情緒其實一直都不重要。

他的表情變得有點奇怪,轉過身去,原地踱了一圈,嘆了口氣,又轉過身:“下次不要這麽說了。”

不然他會真得覺得自己委屈了,下次該做判斷下決定的時候,就沒有這麽爽快。

三木姥姥知道結局已定,也沒有再裝病,而是提前把其他幾個當家的阿母阿姐又請了過來。

“這可真是太不幸了,我們又要損失大量的花椒和蘑菇。”

“不”三木姥姥含糊道:“這次大概更不幸,因為這位知縣不會要我們的東西。”

衆人吃了一驚,繼而面面相觑:“把阿霞抓走砍頭嗎?明明那個“老爺”和“夫人”先弄死了她的女兒,為什麽他們不用砍頭?”

在衆人的抑郁不平中,林魚終于帶着榮時出現。她鄭重道:“榮大人說尊重我們的風俗,可以按照我們的規矩辦。”

大家都愣住了,過了片刻,還是三木姥姥先反應過來,立即行禮,其他人也鈍鈍的照做。

沒有人是傻子,她們看到榮時受傷的手臂,便知道現在還能讓翠屏山自己做決定是一項極大的讓步。

榮時要的是山民對官員的信任和接受。有個好的開始,以後再做事就方便了。他接受了她們的謝意,任由她們商量。

在緊張的協商後,三木姥姥宣布,給予阿霞弓箭和刀,把她逐入深山。

阿霞臉上有恐懼之色一閃而過,但随即又鎮定下來,她把自己連夜打磨好的箭矢和匕首裝在了身上。

“我的女兒被外面的人殺死,我當時也嘗試着用外面的規則解決問題”阿霞的表情已然麻木,瞳仁裏卻依舊滿滿都是悲哀。

“我們翠屏山裏的人從來不殺人,外面的人告訴我殺人要償命。可他們又告訴我,老爺和夫人弄死一個妾,哪裏用的着償命,賠上十兩八兩銀子就算是大方了。”

“十兩八兩?一頭驢也不過如此。”阿霞的表情變得極為悲憤:“我好好的女兒,被他們弄得不如牲口!”

“為什麽那些人殺了人,不用償命?也不用被逐入深山?”

榮時沒有回答,林魚主動解釋:“一般情況下,殺人就是要償命,打死一個毫無關系的人,要償命。但如果是男人和正妻處置妾室,主人處置奴仆,就不需要。”

等級森嚴,界限分明,規則之下,才是人命。

“呵呵……真是不講道理的世界。林魚,那你是什麽嗎?”

榮時自己回答:“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們身邊沒有妾室。”

“這樣啊,原來可以沒有妾……”

阿霞背上弓箭走入了深山。她的眼前再次浮現當年那一幕,那個藥商被她描述中,翠屏山“熱情率真”的女娃吸引,揣着秘藥來到這裏,她看準時機将他踹進水裏,每次他要浮上來的時候,就再用棍子把他打下去。

他一開始還罵。

“賤女人!”“賤人!”“你知道我叔是誰嗎?你知道得罪貴人是什麽下場嗎?”

阿霞不知道。

男人一開始還罵後來就不罵了,第三次被打下水後,他再也沒有浮起來。

阿霞看了一會兒,自言自語道:“原來貴人也只有一條命啊。那你們的命貴在哪裏呢?”

可惜,那個直接打死她女兒的“夫人”,總是呆在院子裏不出門,不然也可以試試她。

回程的路上,兩人的心情都有點沉重,周遭的空氣也變得凝滞。榮時心間壓抑的厲害,在這個不合時宜的時刻,他忽然有點明白這個世界的魅力。

這裏窮雖窮些,但生活模式卻很簡單,大家不用操心應付一層層的地主鄉紳官差,各種大大小小的“貴人”,也沒有主仆夫妻妻妾之分,她們只需要操心衣食,唯一難對付的,只有冬天。

榮時輕輕嘆了口氣,一臉慎重的向林魚保證,“我絕對不會傷害你。”

他擔心林魚把阿霞的話聽進去了。然而林魚卻眉頭緊鎖,過了片刻,忽然擊掌:“我想起來了!”

“啊?什麽。”

“紙啊,造紙。先漚浸,蒸煮,用堿脫膠,再分散,打出漿來,切割捶搗,做成紙漿,紙漿滲水制成漿液,然後用篾席撈出來,鋪開,紙漿凝固,晾幹後再揭下來就是紙了。”

榮時:“……”

林魚在地上畫字畫了那麽久的她第一次接觸到紙,特別興奮,只覺得又白又軟,怎麽做出來的,不裁成衣裳可惜了。

這個問題還真把榮時問住了,他用了那麽多年紙也不知道紙到底怎麽造。幸而榮大人素來勤學,當即去翻了《天工開物》然後講給她聽。

現在榮時自己都不記得了,但林魚還記得——每一個流程,每一個步驟。

那個時候,榮時說得每句話,她都牢牢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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