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污雪不能殺了他但能毀了他

第72章.污雪不能殺了他但能毀了他

诏獄是整個京城最恐怖的所在, 獄禁森嚴,水火不入,疫疠之氣,充斥其中, 所有達官貴人無不談之色變。

诏獄顧名思義, 有皇帝下诏才可啓用, 專門用來對付四品以上的官員。可雲陽公主竟然能借此對付他, 可見他離京三年,公主的權勢膨脹到了何種地步。

榮時從蜷縮的角落裏盤坐起來, 有點疑惑自己竟如此“死不悔改”,落到這般田地還有操不完的心。

我已經得到了我追求的愛,我也找到了多年勤苦讀書的意義, 聖人雲,朝聞道夕死可矣。我即便即刻死了也可以說句此生無憾……他努力安慰自己,然而一種名為凄涼的情緒還是不依不饒的纏繞上來。

阿魚,不管在哪裏,不管有沒有他都可以生活的很好,這大約是最大的幸運。

他用左手輕輕按住胸口,當年被冷水激傷的肺腑後來調理的好, 從來不曾發作,以至于他都快忘了這回事。

榮時悶悶的咳嗽了兩聲,肺管收縮時綿綿作痛, 讓他把呼吸放的極緩極緩。他的視野有點晃動, 左手試圖拉近衣領, 半晌沒有拉好。

他努力了幾次,才發現原來不是視野在晃,是自己在發抖。

紅燭一路把林魚迎回萱玉堂, 林魚落腳的時候身體不可避免的微微震顫,這裏竟然跟以前一樣,并未有絲毫改變。

屋角擺放的香爐,桌子上的筆架,水晶花插瓶,桌子上的棋盤古琴,甚至于連卧室的床帳,腳踏都跟以前一模一樣。

林魚默立片刻,內心忽然平穩了些,這一路奔波沸騰焦灼的心思都緩緩沉澱下來。

方才她一路從大門走進來便發現,國公府雖然男主人出事,未免有消沉氣象,但總體卻并未亂了秩序,各處仆從各司其職——仿佛榮時提前做好了安排。

“太太又出來主事了?”

“以前是,但三爺這次回來有意擡舉了西園,現在管理雜事的是二爺和二夫人。咱們二爺雖說并無多大才幹,但人品還算忠厚,三爺每每想為他安排差事,都為照顧太太情緒而做罷,現在情況危急,顧不了那麽多,太太也沒說什麽。”

“二夫人雖說太精明了些,但也知道國公府如果不好,她自己也好不到哪兒去,所以各處都還盡心。”

林魚心中稍定,這個時候最怕的就是樹倒猢狲散,然則榮時不愧是榮時,這個時候都能安排的妥妥當當,但也未免太妥當——仿佛安排後事。

她轉身把門關上,示意紅燭說話:“咱們三爺拜相不足百日,并無差錯,卻忽然罷相入獄,我聽說,是卷入了人命官司?”

“不僅是人命案還是風化案”紅燭被林魚感染,沉穩多了,一開始說話腿都打哆嗦,這會兒倒是鎮定下來了。

“夫人可還記得當初從我們國公府後院擡出去的那個丫鬟?”

林魚腦子裏面仿佛有根弦,砰的一下斷了。她當然記得,國公府待下人一向還算仁慈,弄出人命在她的記憶裏只有一次,而且那不是國公府的丫鬟,是顧攬月的。

“顧攬月就以這件事起訴了我們國公府,說國公府逼死了她顧家人。”

林魚只覺詫異不至于吧,真不至于。當初明明是那丫鬟自己起了心思,或者得了顧攬月的授意進入國公府。但榮時不為所動,她爬床失敗,被人家處置,是很正常的事。

當然,一般情況下打狗要看主人的面,把這個丫鬟扭送了還給顧攬月才是合理之舉。可是……“下人出了這樣的事,小姐難道是什麽有臉的,怎麽還好意思去告狀?”

“問題就出在這裏,那根本不是一個丫鬟,那是顧攬月的妹妹,顧老先生的義女,顧攬月聲稱父親擔心自己去世後女兒孤單,便将那個長期在顧家做事的丫鬟認做義女,磕了頭送了見面禮的,還有文書作證。

“除此之外,還有人證,就是朱宇航。”

林魚皺眉,這個人她有印象,當初顧老先生曾有意把顧攬月許配給他,後來他還給顧先生刻碑。

她忽然明白過來,氣的臉都青了:“朱宇航該不會說自己曾與顧家女兒有婚約,訂的就是那個義女吧?他的未婚妻不明不白死了,向國公府要個交代!”

“可不是嘛!夫人求求您,您不是跟雲陽公主關系交情匪淺。你去說個情讓他放過咱們三爺,監獄是什麽地方,那豈是咱們三爺能待的?”

紅燭說到後面眼淚都要下來了。

林魚氣歸氣,腦子倒也不亂,她清楚當年那件事榮時才算受害者,但另一位可就未必了。“太太那裏怎麽說?”

紅燭的臉色變得有些微妙:“如果您現在去雲陽公主府,說不定就能見到太太。”

秦氏這個高傲了一輩子的人終于低下了自己的頭顱。自打榮時入獄,就三天兩頭往雲陽公主府請安。

“那顧家女進我國公府原本就是顧攬月派來的,說是談顧老先生喪事,誰知做下不知廉恥之事,她沒有顏面茍活在世上,便自己死了,不關我們國公府的事……”

雲陽公主要麽躲着不見她,要麽見了,也是敷衍了事。秦氏車轱辘話重複幾次,雲陽公主臉上早已不耐煩:“太太,榮大人若是清白的,自然就會還他清白,你急什麽?”

秦氏一張臉青了白白了青,硬是說不出別的話。她一輩子都這麽眼高于頂的活過來,着實不擅長低頭做小。

“況且那人就是從國公府擡出去的,這有理說不清啊,尤其是顧姑娘還找到了當年藥房的一個夥計出來作證,國公府就是買了一些□□。依着國公府的財富地位榮大人的樣貌人品哪裏用得着這個?這分明不合理嘛,也難怪大家多猜。”

秦氏臉色僵硬,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倒是有心想幫你家榮大人,□□大人自己不配合呀,他自打被關進去審問以來,從未對自己辯解過。”

秦氏聞言不知為何神情大變,連身子都顫抖了。

“來來來,扶着,別讓太太暈過去。”

偏在這時,有下人通傳,說翠屏山下林氏女子求見。公主聞言一喜,立即叫人去請,秦氏本就難看的臉色愈發難看——雲陽公主對她要多疏冷有多疏冷,偏偏對林魚如此上心,偏偏是她原本死活看不上的“阿貓阿狗”林魚。她哪裏還站的住,當即走人。

林魚不過穿一身尋常青裙,挽明珠斜髻,站在那裏卻青光瑩潤,一片清爽,更兼眉目之間神采精妙,叫人見而忘俗。雲陽公主愣了片刻才回過神來,只覺得林魚仿佛又變得哪裏不一樣了。

林魚行禮又起身,公主回過神來,便請她屋裏坐。

“真是好久不見,夫人神情舒朗,愈發有林下之風。”

“不坐了殿下,我今日來找您,是想通融個人情”她把手中盒子放下,抽出來一碟精致糕點。“我想去看看榮時。”

“榮郎回京拜相,卻将原配嫡妻抛棄在偏城小縣,而他如今身陷囹圄,夫人卻感念舊情,不遠千裏探望,真是令人感動。”

“感念舊情?”林魚嘴角抽了抽:“公主在說什麽呀。”

她笑了笑,被冷風掃出紅暈的臉上帶出幾分邪氣,她說:“我當然是去看他笑話。”

“……”

遠遠看去,诏獄的牌樓像一頭巨蟒,毒牙差互咬合在地面,龐大的身軀盤踞在地下。

林魚在三丈之外便覺遍體陰寒,踏入其中更是如墜地獄,監牢不通風不透氣,沒有窗,唯一的光亮是屋角的油燈,也許因為腐濁之氣的壓抑,那火焰都燒不起來,只有如豆的一點。

林魚邁步進入,只覺思維都被壓制的停止。

榮時已經在這裏熬了一個月,他怎麽受得了的?

随着走近,她聽到獄吏的議論。

“那榮時瞧着君子模樣,卻也不過是個假正經,僞君子我們見得多了,裝的這麽像的,還是頭一個。”

“酒色財氣俗人一個,平常演得好,現在還不是露馬腳,下流還下作。”

林魚面上不動聲色,袖子裏的拳頭卻捏緊了。總有些人自己滿肚子男盜女娼就無法接受別人潔身自好,還拼命潑髒水要把人弄髒。

權勢的滋味兒就像阿芙蓉一樣誘人上瘾,站的越高,下面巴望你的人越多,他們一邊巴望着你,一邊想着要把你拉下來,當公事上找不到攻讦的地方,就只好從從私德上下手。

而不孝不悌或男女之事就是最好做文章的,尤其男女之事,一旦沾上了便說不清。哪怕你再清白,都擋不住一雙雙窺視的眼,一顆顆意淫的心。當你露出一點一絲的破綻,便有大批蒼蠅蛆蟲,逐腥而至。

她以前覺得榮時克己過禮,矯情做作,如今方知居高臨險,怎能不如履薄冰,朝乾夕惕。

榮時何等光風霁月人物,一朝落難這起子小人便對他肆意編排,何止是誣陷,簡直就是侮辱。他高潔,幹淨一個人,清清白白規規矩矩,偏偏背這麽個肮髒腥臭的污名。

皇朝優待文士,他們大約不能殺了榮時,甚至不能随意對他動刑,但他們都毀了他。

陰冷的通道裏,林魚出了一背的汗。

她知道由于皇朝優待文的慣例和雲陽公主的用心,榮時很可能不會被處死,但他們會用各種下作的手段折磨他。

比如長日長夜不得合眼找人輪番謾罵……這種精神暴力給人帶來的打擊甚至勝于肉刑。

榮時剛入獄的時候還能維持禪坐的狀态,但随着濕邪之氣侵蝕,他能感覺到自己身體逐漸消耗,直至今日,幾乎無法坐起。

林魚遠遠看到那黑暗裏一角,單弱的污雪似的一團,眼淚差點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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