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在程熙的記憶中,程頤是一個很溫順的小孩子,即使有什麽不順心不如意的事情,只要能夠跟他講通情理,也總是能夠溝通解決的,從小到大,對于程熙的話也總是能夠聽得進去的。從心底來說,程熙這個哥哥,程頤總還是很尊敬的。所以也很少頂撞。兩兄弟之間幾乎沒有起過争執,別人家搶玩具之類的事情從來也沒有發生過。當程熙聽到程頤的那句“我喜歡男人”的時候,除了在第一時間湧上心頭的絕望和打擊之外,程熙還保留了一絲絲暗自希望,就像是一種僥幸心理,也許還能夠糾正過來,就像是小時候糾正一個壞習慣而已。
然而程熙還沒開口,程頤的話就已經讓他整個人都感覺涼透了,之前還抱有的僥幸想法,此刻就像是泡沫,終于明白這之中的不切實際,這一刻都碎了。
程頤的語氣帶着程熙不熟悉的蒼涼,那不像是他這個年紀該有的成熟,反倒是像個已經遲暮之年的老人講着自己已經走完的一生,不是憧憬,而是帶着若有所思的回憶。
“哥,從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不正常的時候,我就在想我要怎麽辦。如果我選擇誠實一點的生活,不論是在家裏還是以後出去上班工作,我可能沒有一天能夠順心順意的過,所有人都會知道我不正常,他們會躲着我,會在背後議論我,甚至會罵我,而我除了聽着什麽也不能做,甚至連怨言都不能有。我知道這種滋味不好受。但是我如果選擇騙自己,我就要一個謊言接着一個謊言,将來有一天我不只是要騙自己,還有騙別人。我要和一個女孩子談一場沒有愛情的戀愛,過程不重要,反正我們最後一定會結婚。呵呵,哥,不如你替我選,要是你,你選什麽?”
程頤說這些話的時候很認真,似乎真的在尋找一個答案一個建議。程熙幾乎就要脫口而出的答案在觸及程頤眼眶裏面的淚光的時候哽住了,變得有些啞口無言。他不确定那是不是程頤的眼淚,因為程頤臉上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堅毅而無所謂。在這兩種極致的感受對比之下,程熙什麽話也說不出口了。而程頤還望着他,就好像一直都在等着他的答案一樣。被那樣一種直愣愣的眼光一直聽着,讓程熙覺得自己在這個時候不得不說點什麽。
程熙深呼吸,讓自己的語氣聽上去盡可能的不那麽吃驚,顯得平靜一些,說,“程頤,你遇見的那個人是個什麽樣的人?你們,你們是怎麽認識的?”
“一個朋友的生日,在酒吧認識的。”程頤笑了,說,“哥,我們剛認識,問多了,我也不知道他是個什麽樣的人,你問我也是白問!”
“你的意思是,你們,你們還是一見鐘情。小頤,一見鐘情的都不靠譜,就連……”程熙的語氣因為太過于震驚而顯得有些激動,想要沖出口的話語在最後被硬生生的又給壓了回去。他突然之間記起,程頤是個聽話的好孩子,他不該受到傷害,尤其是這種傷害不應該來自于自己。
而程頤卻在程熙剛剛開口的第一瞬間就明白了程熙還沒說出口含在嘴裏面的話是什麽。程頤說,“就連異性戀之間都沒幾個是真正一見鐘情就鐘愛一生的,何況還是兩個男人這樣違反道德倫常的。哥,你是不是想說這個?”
想要說出口的話被程頤一語點破的時候,程熙說不清楚自己的感受。既感謝上帝,程頤似乎把一切在腦子裏面都已經翻來覆去的想過了,而并非是他原本想的那樣一時興起,又有一種恐懼感,如果把一切都想清楚之後明知這是一條類似絕望的路,卻還能毅然決然的往前走,那麽是不是就意味着自己之前還存在的那種僥幸心理有多麽的可笑?雖然這樣想,但總還想要抓住最後僅剩的希望,就算渺茫,也總歸還是一道光。就像,程頤現在不就是在等待自己的答案嗎?也許在程頤心中也有猶豫,只是需要有人能推他一把,幫他做個決定。
于是,程熙決定自己作為哥哥,就該說一些符合這個稱呼的話。程熙說:“改吧。”
程頤臉上的表情看上去沒什麽變化,仍然一臉的平靜,程頤說,“哥,你說,要怎麽改?”
程頤的話就像是給了程熙一劑強心針一樣,連語氣都不由自主的加快了,程熙說:“小頤,沒什麽不能改的,真的,只要你下了決心,何況,你們才認識這麽一天的時間,不,連24小時都還沒有到,小頤,這根本談不上愛情,忘記他也沒有那麽難。你相信我。”
程頤聽了三秒鐘,問了一個程熙自己也沒有辦法回答的問題,程頤說,“哥,你和葉眠在一起的時候,你才18歲,20歲的時候你們分手,如今你已經24歲了,你們在一起兩年,分手到現在四年,為什麽你還沒有忘記她?哥,你連自己都說服不了,拿什麽當證據來說服我呢?就因為我和你不一樣?我他媽的喜歡的是個男人嗎?”
程熙無言以回答,但是他做了個動作,他伸手打了程頤一巴掌,因為他提到了葉眠,那是一個不能被提起不能被觸碰的秘密。雖然程頤的每一句話都讓程熙啞口無言,但是有些東西就像是原則一樣,連觸碰都不可以,何況打破與違背?
程頤摸了摸自己的嘴角,說,“哥,所以,你比我還要清楚,忘記一個人比記得一個人還要難。記得一個人不過是記得他的音容笑貌,而忘記一個人卻是要從骨子裏面抹去一個人的所有痕跡,在不斷忘記的過程中卻又像是在不斷加深記憶。哥,你說,哪個更難?”
程熙沒說話,因為他明白,一旦自己松口,一旦妥協,那麽程頤就更加難以回頭了。所以這一次無論如何不能答應。程熙在程頤的邊上坐下,拿起一罐啤酒,一口氣灌下一大口,嘴裏面不停的重複着兩個字——改吧。
兩兄弟坐在一起,久違的平靜中有一種無聲的窒息感。
程頤說,改不掉的。哥,我活着,就是這個樣子了。
程熙仿佛沒聽見程頤在叫自己,只是喃喃低語着,改吧。
我們總說,愛情是兩個人的事情,其他人不過就是旁觀者,無權幹涉,然而當我們真正經歷愛情的時候才發現,愛情遠遠不是兩個人的事情。當你與你愛的人不能在陽光下親吻,不能在大街上牽手,不能在所有人的祝福之中無怨無悔的在一起的時候,你敢于承認“我愛你”的勇氣就會小很多了,甚至于一點一點被磨滅,連騙自己的希望都沒有了。
直到最後程頤也沒有能像程熙一開始說的那樣“改了、忘了”,在家裏面呆了三天,每一天程頤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過的,沒什麽可想的,也不知道能有什麽可想的。無所事事的樣子似乎看上去和之前沒什麽變化,在父母面前還是那個讨喜的小兒子,而一旦離開父母的視線,程熙看得出來,程頤的那樣子應該叫做“魂不守舍”。而每當程熙問起的時候,話剛開個頭,就會被程頤打斷,程頤總是攤開手,“哥,你最好現在什麽也不要問我。我怕你聽了又要打我。”程頤苦笑一聲,說,“為這事你第一次動手打我,哥,你知道我怕疼,改又改不了,所以哥,你還是什麽都不要問我的好。”
程頤什麽都沒有想,但是,這幾天時間裏面,程熙卻想了很多。他實在不明白為什麽程頤會變成這樣,為什麽程頤會喜歡上男人,甚至是一個剛見面不過24小時的陌生人。程頤很乖,這幾天哪裏也沒有去,但是程熙卻從點點滴滴中看明白了,也許他不得不把問題看的更嚴重一點,不得不問自己,如果真的想程頤說的那樣以後一輩子都這樣了,他要怎麽辦?他是程頤的哥哥,程頤是他僅有的弟弟,程頤沒有把這些告訴父母,還瞞着他們裝着乖寶寶,但是已經知道這一切的自己要怎麽辦?需要做一個什麽樣的決定?程熙越想越覺得有些害怕,他甚至開始擔心自己一個不小心的決定會不會成為劊子手,于是他想坦白,就像程頤那天對自己坦白一樣。
敲開程頤房間門的時候,程頤證趴在床上看着畫報雜志,看見程熙進來,程頤顯得有些局促不安。程熙特地找了個家裏沒有人的時間,但還是鎖上了房間門。
程熙說,“能跟我說說,你這些天一個人在房間裏面都幹了些什麽嗎?”
程頤嘆了口氣,聳了聳肩膀,說,“什麽也沒有幹。就翻了翻雜志,逛了逛電腦,沒什麽可幹的,腦子裏面都是空的。”
車門還行哦握了握拳頭,深呼出一口氣,仿佛突然之間下定了決心,說,“小頤,你能給我講講,你喜歡上的那個人嗎?”
程頤閑得很吃驚,連眼睛都瞪得又大又圓,有些不相信自己剛剛聽到的話,程熙的每一個字都顯得平靜,聽不出他在想什麽。好半天程頤也沒有說話,一直愣愣的看着程熙。程熙顯得極有耐心,也不催促,只是靜靜的等着。程頤突然之間變得很感動,從前幾天程熙的反應就可以看出,程熙顯然是無法接受的,甚至是完全反對的态度,但是今天他可以耐着性子來聽程頤自己講,不管是單純的當做一個故事來聽,還是有些別的意思,一個人能夠違背自己原本的想法與感受而去試圖接受一些新的東西,這本身就是讓人極為感動的。這就是程頤現在的感受。何況他迫切的需要一個可以聽他講話的人。
程頤重新躺回床上,仰面朝上,雙手枕在頭下,說,“哥,你相信一見鐘情嗎?或者說,你相信過一見鐘情嗎?”
程熙愣了一下,也在程頤身邊躺下說,“以前相信過,但是現在不知道還信不信,也不知道還應不應該相信。一見鐘情有點像帶着一廂情願的盲目,在遇上得第一眼的時候就想着以後長相厮守的事情,結果總會發現自己的那種想法有多可笑。”就像自己第一眼遇上葉眠,在正青春的年紀裏面遇上一個讓人心動的女孩,就會不由自主的萌生出一種憧憬,開始幻想。程熙一邊說,一邊開始回憶起葉眠,就在這一瞬間他仿佛突然之間能夠理解程頤的感受,仿佛能夠理解在程頤心中那個僅僅見過一面的男人究竟有着什麽樣的地位了。也許對于所有人來說,愛情都是因為盲目才幸福。因為盲目能夠讓很多東西變得視而不見。單純了,就幸福了。
“但是總會不由自主的想起一見鐘情的那種心動。”程頤閉上眼睛嗎,好一會兒才開口說話,“那就像是一種病性依賴,不留神的時候就會想起來。哥,我現在就是那種感覺。”
程熙靜靜的聽,想起自己對葉眠的感覺就如同程頤說的那樣,有些矛盾,但總不否認還有些懷戀,有些不舍得。程熙說,“有時候等事情結束了又會想,如果當初就沒遇上也許幸福更多,但是轉念又會想,那麽在一起的時候的幸福感又要怎麽算呢?畢竟在一起的時候是因為感覺到了幸福才會雜一起的。”
“呵呵。”程頤輕笑一聲說,“我那天晚上第一眼見到他的時候就在想,幸虧我喜歡男人,所以才讓我遇上他。他坐在那裏的樣子和周圍的環境沒有一點相配的地方,但是仿佛周圍越是嘈雜就越是能夠體現出她的安靜,那種強烈的對比就好像是一種強大的吸引力,讓人不由自主的想要去靠近,那個時候我想,能認識就很好了,不要求更多。而等到認識了之後就會想要更多。”
程熙點點頭,沒出聲,也沒打斷他,就靜靜地聽着程頤講着那個屬于他自己的故事。
“所以,我想無論怎麽樣,要讓他記得我。我就拉着他出了酒吧,我說要找個地方做做,他的脾氣和耐心都很好,也不反對,就跟着我走。”程頤一邊回憶一邊笑,“我哪兒是想找個地方坐坐,我就是想和他在一起多呆一會兒,所以才找個理由罷了。我們一直沿着東港大道走,都快走完了,他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在路口的時候,我看到一家咖啡廳,叫,流光。我一下子就愛上了這個名字,我想如果等到我們都老了的時候,我還能和他坐在一起喝喝咖啡,就好像流失的時光都不存在,一切都沒有什麽變化一樣,那該是一件多麽好的事情。我突然之間就明白了為什麽有的女人寧可拼掉自己的性命和名聲不要也要跟定一個男人,有的或許是因為錢,但總有人是為了愛。因為那個瞬間我就想着不擇手段也要賴上他。他還說下次等學會了牛排就來做給我吃,傻子,我要是當真了,可怎麽辦?”
程熙一邊聽,一邊不自覺的眼眶就紅了。也是真的是存在于兄弟之間與血緣有關的某種默契與聯系,程熙似乎有些模糊的了解了程頤的想法,包括程頤所謂的“不擇手段”。也許旁觀者很難理解對于初次遇上的人有這種強烈的感受,那是只有真正遇上了才會有的。
作者有話要說:
初上班,只能這樣一周一次了。争取盡快正常。感謝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