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舞

[Dansa ].

沈敘垂着眼,我沉了沉心,不知道該如何表達這種異樣的感覺,剛才那一瞬間的恍惚好像連同自己也騙了過去,因為他說話的語氣?因為不經意間的小動作?還是因為他無比熨帖着我的喜好,配上這張漂亮得近乎不真實的臉?

“這樣嗎?可是劇目馬上開始了。” 沈敘沖我笑笑,“要沒位置了哦。”

他彎起眼睛的時候,眼尾的睫毛幾乎觸到下面的皮膚,往清白的臉上添了一層薄薄的引誘,他用來塗抹眼下的顏料應該是植物研磨而成的,細細密密地鋪開來暴露在空氣裏,迅速氧化成了暗綠色。

舞臺布置頗簡陋,填充着木架和泥沙的混合産物,不合理中有種衰敗的美感。我發現沈敘剛才騙了我,這裏有的是位置,前排坐着寥寥幾位歐美游客,動作很誇張地在拍照,我們坐到兩排之後,左右都沒有人。

木椅子像得了骨質疏松似地不停搖晃,腳下的地又軟又潮,讓人感到不安,我小心翼翼地坐在上面,總覺得過一秒就要直接跌進地底下。不過一場要收九十盧比,我就算掉下去了,也得使勁從泥裏爬出來看舞。

沈敘瞥了眼我僵直的後背,寬慰道:“沒事的,塌不了。”

“真的?” 我還是沒使勁坐。

“如果我說是真的,你會放心坐下去嗎?” 沈敘反問我。

我愣了愣,懵着說嗯。

“真的不會塌。” 沈敘幫我扶住一只把手,“不擔心。”

他聲音低,不像那種不負責任的許諾,所以我不由自主地認為他說的話都是可靠的。

幾盞低瓦數的燈意外營造出朦胧的舞臺光,舞者不論男女都裸露着上身,只在胸部穿戴兩三件蜘蛛網似的珠寶,勾勒出迷人的肌肉走向,襯得乳`尖嫣紅欲滴。

認人全靠複雜的頭冠和說話腔調,我聽不懂劇情,但就是舍不得移開眼,從兜裏拿出白本擱在腿上,憑借第一意識地做着記錄。

這片土地是有力量的,舞者在每一幕的結尾進行定格,挺起的胸骨快從皮膚裏戳出來,他們連眼睛也不眨,像被鑄在那裏,然後黑色的幕布才會稀稀拉拉地放下,那些彎曲的四肢和怪異的眼神散發出與衆不同的美感,逐漸凝成一股馥郁的芳香,我深深吸氣,“你聞到了嗎?”

“聞到什麽?”

“香氣。”

“香氣在哪裏?”

“到處都是。” 我微微後仰,椅子發出一聲嘎吱。

沈敘側頭,離光線稍遠的那半邊臉藏進昏昧,“香水是嗎?”

“更像植物香,木頭和一些辛香料......被雨水打濕的薄荷枝。” 我仔細分辨着氣味,擡起手,湊近聞了聞,“手指也好香。”

“我聞。” 沈敘搭住我的手腕,鼻尖停在了離觸碰皮膚還有幾毫米的距離,他的指腹輕輕壓在脈搏的位置,讓每一次跳動都感覺動靜很大。

他動了下指頭,抵住了我手心,那裏是敏感帶,身體的另一個部位連同手心一起收緊,發着情欲的燙。

“聞到了嗎?” 我把手腕轉着掙了掙,沈敘似乎很不情願,鼻尖流暢地從指腹一路移到與掌心相連的骨節處,“嗯。”

我抽回手,低頭盯着畫,沈敘也開始盯着看,他溫熱的呼吸好像還停留在我的手背上,為了緩解這奇怪的氣氛,我佯裝随意地說:“太暗了,畫得不準。”

用掉一小節炭筆,稍老些的舞者跪在當作馬的兩張舊椅子前,做出接應王子的姿态,他的手臂繃得筆直,脖頸和背脊卻彎成了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因為沒有看着紙畫,我用來形容他的線條有所交叉和錯亂,模糊了他的苦難,沈敘端詳了一會兒,“很漂亮。” 他說,“惺忪的感覺。”

舞臺上的印度人開始繞圈踱步,金色的臂钏滑落,和手镯碰撞在一起,我翻過一頁紙,把本子移到了兩腿中間,可是想再畫出同樣的意境,卻怎麽也做不到了。

棕榈屋內沒有風扇,除了坐着的觀衆,其餘人都在一刻不停地動作,空氣被攪得又熱又鈍,像火悶在窯子裏燒,我拿着筆的手很快出了汗,等到散場的那一刻,它就滑溜到徹底握不住了。

我在起立時感到眩暈,後腦如同睡了一場太久的覺,一突一突地作痛,椅子似乎硌到了什麽軟軟的物體,我扭頭去看,胃裏頓時一陣翻絞。

——那是一只早已腐爛的齧齒類動物。

香氣猛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叫人反胃的酸臭,沈敘看到那只死物後也滞了滞,緊緊抓住我的胳膊問我還好嗎,我皺緊眉頭,說不出一個字。沈敘迅速帶我離開室內,走的路徑比我們進來時要短,出了門,空氣一下子清新不少,我大口大口地喘,沈敘半蹲下身,手撐着膝蓋,語氣焦急又關切,“對不起是我不好......你想吐嗎?想吐的話——”

我咽下一口唾沫,搖搖頭,“不是。”

“不是?”

“嗯,我不怕老鼠的。” 我按着肚子,“我覺得我可能是吃壞了。”

沈敘像是松了口氣,不過這氣也沒松下多少,“小謹你等在這裏別亂走,我去叫輛三輪摩的,胃藥和止吐治腹瀉的藥都在酒店房間裏。”

“沈老師。” 我虛弱地弓下身,“你怎麽老是能未蔔先知?”

“出來旅行,常見的藥需要備着的。” 沈敘離開短短三分鐘,招來一輛摩的。司機按按喇叭,舊德裏街上的小孩子全圍了過來,伸着幹瘦的手臂讨錢,“五盧比!五盧比!”

沈敘把我擱到他的肩膀上,是一種舒服的姿勢,車外的小孩聲音越來越來大,主動降價到了一盧比,我一手按着胃,一手去摸索褲子兜裏有沒有零錢,沈敘阻止我,身子一歪,掏出了他的零錢,搖頭說:“自己都這樣了還顧得上別人?”

“他們可憐嘛。” 胃裏抽筋,我又哎唷地叫了一聲,“是早餐吃壞的還是奶茶吃壞的?可能是奶茶......但那種奶茶挺好喝的,我下次要不要先吃藥再吃別的?”

“別說話了。” 沈敘的下巴抵着我頭發,“閉着眼睛休息一會。”

他的體溫具有迷惑性,讓人無緣無故地産生依賴感,我閉上嘴,也沒有在想別的,安心地合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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