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味
[Dhvani].
臨行前父母百般交代我,不要吃路邊的小攤啊,蒼蠅烏泱泱停過的,特別髒......也不要喝生水,喝了保證你拉三天肚子,印度醫療系統落後,真到那時就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哭都沒地方哭!
我說不會的,我身體很好,藥帶兩版就夠了,再多裝不下啦。
我媽急了,從城郊沖過來看我旅行箱,“命重要還是畫重要?”
“畫重要。”
“真是要死!” 我媽解開大藥房的塑料袋,露出小山高的藥品,問我還能放下多少,我說滿了滿了,真滿了。我媽叉起腰,環顧整間屋子,發問:“他和你一起去?”
“對的。” 我點頭。
“他人呢?”
“學生家,做思想工作去了。” 我看看鐘,“要晚一點回來。”
老人家嘆氣,“我們是管不了你們了,這些藥放他包裏吧,可別忘了啊!”
我一口答應下來,說肯定會帶上的。
我媽離開前又絮叨了一陣,我耐心聽着,其實他們能接受我去印度就已經很不錯了,之前好幾次我和他們提起,二老都出奇一致地皺起眉撅起嘴——去那裏幹嘛?
現在,我人在舊德裏,正盯着路邊的奶茶攤看。
它們被裝進敦實的瓦罐裏,整整齊齊碼放在平板車上,香味十分誘人地飄出來。招牌上寫了只要五盧比,但小份的奶茶是用迷你瓦罐裝着的,人不能離開小攤太遠,因為喝完了得把瓦罐還回去。
街道亂糟糟,我停下腳步的時候,沈敘也有預感似地停下了,轉頭問我是不是想喝。
他依然背對着我,肩膀稍側,下巴在逆光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我微怔,這一幕好熟悉,熟悉得叫人心驚,是不是我從前夢到過......或是經歷過相似的場景?
同一時刻,我也覺得自己無比熟悉這個地方,但我更願意稱之為親切感,它毫無預兆地撞進懷裏,好像這片土地在我人生的前二十多年裏曾一刻不停地召喚我,如今終于把我盼到了,就拿出所有的好東西來招待。
“小謹,想喝就喝吧。” 沈敘走過來揉揉我的頭,“不用顧慮太多。”
理智告訴我應該避開的,可身體不聽使喚,我聽到自己說好,甚至更挨近了他一點。
店主熱情地招攬顧客,我們一人得到一只青灰色的小罐子,找了片陰涼的地方蹲下品嘗,細碎的日光透過葉縫,使沈敘的眼睫毛看起來像兩朵蓬松的絨草。
他抿一口奶茶,看着我笑了笑,然後擡起手腕去撩額前的發。
咔噠,與許多年前的影像重合,那微微下垂的眼角,恍惚是記憶中的模樣。
二次曝光。
我一定是起肖了,我心想,怎麽會有人去問一個在旅途中認識的陌生人是不是自己男朋友?實在是不着邊際,瘋病得厲害。
“......好喝嗎?” 沈敘轉臉問我,嗓音溫和。
我心跳加快。他長得好好,近乎不真實的好看......如果沒有很出色的自制力,也許小小一個踉跄就會跌進他的蠱惑範圍,再也出不去了。
這樣的人即使是驚鴻一瞥,也會難以忘懷,會一刻不停的跟朋友談論他,猜測他,品咂他,希望再見到他。
瓦罐沉手,我無意識地、一點一點地順着橫向的紋路摸,好像它是這裏唯一真實的東西。
“甜。” 我說,“還有股清香。”
“印度人喜歡吃甜,代表幸福平安,一生順遂。” 沈敘沒忘自己向導的職責,認真和我解釋,“太甜了嗎?”
他總能猜中我心思。
“有一點。” 我說,畢竟在國內喝奶茶只點三分糖。
“我這罐沒有加很多甘蔗糖,換一下吧。” 沈敘自然地拿走我手裏的瓦罐,好像知道我會答應一樣。
但我确實不抗拒,沈敘換過瓦罐,手腕有意無意地轉了一個方向,兩瓣唇覆上了我之前碰過的位置。
他閉起的眼皮在顫動,如果我沒看錯的話。
耳根火熱,我幾口喝完剩下的奶茶,坐在原地等他。
這個習慣不好,吃東西狼吞虎咽的,我知道,但改不掉,以前我媽特看不慣我扒飯的速度,說慢點慢點,餓鬼似的,別人看了還以為我們虧待你了。
我脖子一梗,說我要抓緊時間學習!
“學習?你有什麽習好學?” 我媽調侃我,“得了吧。”
可我的确是想學習,因為一個約定,我從未這樣激情地學習過,現在想想還真是有點戀愛腦,不過挺值的,懸梁刺股換一個男朋友,劃算極了。
我們高中每周有一天晚上可以放學生出去吃飯,大家三三兩兩的,語代和英代走,我找同個畫室的朋友走,只有地代是一個人,他每次都是一個人。
其實他也有跟大夥一起出去吃過,但那次我在集訓所以沒有參加,回來後聽到同學說他小話,他們說地代看着韬光韞玉,月朗風清的的樣子,但其實是個很喜歡占小便宜的人,吃缽缽雞大家都說夠啦夠啦,他卻還要繼續點,情商好低的。
這話我是不信的,當中肯定有誤會,地代怎麽可能是那種人,徒手畫全球洋流線的地代是完美無缺的,不允許任何反駁。
所以我一直想找個機會問問他,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麽,可是問這種事情需要時機,我逮不到。
但有次我吃完黃焖雞米飯,出門就瞧見他杵在奶茶店門前,仰頭看發光的菜單。
“地代!買什麽呢?” 我攬住他脖子,書包斜斜滑落一邊,少年人嘛,老喜歡用那些看上去大大咧咧的行為掩蓋其真實想法。
“奶茶。” 他側頭,高挺的鼻尖離我很近,“拿到獎學金了,想請自己喝。”
“恭喜恭喜,你沒喝過這家店的奶茶嗎?”
他垂着眼:“沒有。”
“這個好喝。” 我指着“養樂多綠”。
“好。” 他答應得很幹脆,像沒經過大腦思考一樣,然後拖着還挂在他身上的我走到櫃臺前,說要兩杯養樂多綠。
“兩杯?” 我繼續厚顏無恥地吊在他肩膀上。
“我,請你。” 地代笑笑,他笑起來嘴角會浮現兩個梨渦,很清隽的樣子,我有被他蠱到,傻愣愣地讓他買了單。
校級獎學金沒多少錢的,我後來反省道,應該我請他才對。
店員問我們什麽甜度,我說要三分糖,他也跟着我說三分糖,飲料去冰,到手涼涼的,我低頭嗦了口奶茶,趁機說地代啊,要不咱倆交個飯友吧!
“飯友,是什麽?” 他困惑。
“顧名思義,一起吃飯的朋友!”
“這樣嗎......” 他咬咬吸管,若有所思地說:“你朋友很多。”
我噎住,“但沒有最好的朋友嘛!”
“好的。” 他突然就答應下來了,快得超乎想象。
水車輪子碾過地面,木頭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音,我擡起頭,正對上沈敘的視線,他已經喝完了奶茶,小瓦罐勾在指尖一晃一晃。
“發呆?”
“嗯。” 我點頭,站起來拍拍褲子上的灰,“我們走吧。”
“好。” 他仰頭沖我笑,嘴角泛出兩只淺淺的梨渦,“想去看舞嗎?”
“什麽舞?”
“《摩诃婆羅多》,眼花缭亂的王朝故事。”
我提起了興趣,正巧兜裏裝着紙筆,可以好好記錄一番。沈敘帶我穿過熙攘的集市,買馕的商人使勁朝我們吆喝,翻飛的手指在風塵裏跳躍。
馕,黑白相間的馕,白的是馕,黑的是蒼蠅。
有人揮一揮袖子,它們哄然散去,再烏雲般席卷重來,看舞的棕榈葉小屋坐落在馕鋪之後,水井之前,袒胸露乳的男女進進出出,深色皮膚上搭落着以黃金串連的眼淚,也許是假的,但不妨礙他們施展美麗。
我睜大眼睛,走進沈敘為我掀起的竹簾,棕榈屋內悶熱不透氣,原始的人聲伴随着不知名樂器,光線鋸齒般落下,影影綽綽。沈敘像是常客,悠然地走在前面,他将手指挖進陶碟,轉身,一邊後撤,一邊往眼下抹上兩道彩泥,雨蛙般的綠色。
“入鄉随俗。”
“小謹......” 他挑起下巴看我,帶了點危險的信號,“怎麽不跟上?你不是最喜歡看演出了嗎?”
突兀地,被引着,我的手掌變成了血紅色,濕潤的泥料化開,黏連十指。
入口長而緊窄,由裏傳出的鼓點愈來愈迷亂,愈來愈癫狂,沈敘忽然停了下來,我一步步走近他,但他只是低頭盯着我,沒有後退。
許多雙眼睛在暗處發光。
近到不能再近,金銀香料的副作用可能是致幻,我伸手揪住他的衣領,慢慢攥緊,在那裏留下斑駁紅跡,像瀕死的掙紮。
“沈敘,我是不是認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