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無知

[Avidya].

我渾身無力地在床上躺了一天,沈敘也陪了我一天,腦袋偶爾清醒,那些原本以為自己早已忘記的事情,突然就從某個角落裏被挖掘出來,清晰到每個動作每個眼神都纖毫畢現。

窗簾拉上大半,沈敘豎起枕頭靠在我旁邊,“......所以說,你男朋友是參加工作以後開始變冷淡的。”

我混亂地點頭再搖頭,又或許是我自己神經大條,沒能從早年草蛇灰線的預兆裏察覺出什麽端倪。

“小謹,我想向你坦白一件事。”沈敘的神情忽然變得抱歉,“你昨天抓着手機睡着了,是我不對,偷看到幾眼你們的對話......看起來,他很疏于照顧你的感受。”

“他不是這樣的。” 我辯駁道,但在那些聊天記錄面前顯得有些蒼白,“以前不是。”

對,我是替我男朋友說話,但我沒辦法原諒他。因為一旦當人品嘗過蜜糖的滋味,就再也不願品嘗苦藥了,何況蜜糖與苦藥的施予者是同一人,這落差真叫人沮喪。

其實上高中那會兒,我就早該察覺到他也喜歡我的,別的同學請教他問題,他簡練兩句帶過,悟不悟全看自己,但只要我去問,他就會轉過身,把本子擱到我桌子上講解 ,語速慢,反手寫出來的數字很好看。

當班裏同學用上觸屏手機的時候,他還在用按鍵,我覺得打字特別麻煩,特別是一些比較長的式子,但他每次都會不耐其煩地寫得非常詳細,不會漏掉哪怕一個标點。我說地代啊,你要不研究下這個手機能不能發圖片,不然打那麽長的式子,太浪費你時間了。

[還好。] 他說。

[那我不會的題先攢一攢,周一早上一起問你吧。]

他沒有回,周六晚上十一點,等我寫完功課整完畫材洗好漱,手機屏幕也是暗着的,我熄燈躺上床,手機平放在胸口,沒等來回複也沒等來睡意,索性爬起來翻翻教科書。

我這好學的勁真不是裝出來,我們每次月考座位按名次排,地代永遠在一班,我永遠在中不溜秋的五班和七班徘徊,偶爾造訪過十一班,因為集訓回來有點跟不上,纏着地代給我講了一個月的題才重新升回去。

“地代我跟你說,我們這個考場賊亂。” 結束鈴響後,我抱着筆袋和書出教室,發現了地代的身影,“前面一哥們直接回頭看我答案。”

“作弊的人很多?”

“我覺得挺多,動靜都不小。” 我心有餘悸地摸摸鼻子,“不知道要是老師看到他抄我答案,會不會被一起判作弊。”

“不會的......膽子這麽小,你沒有作過弊嗎?” 地代問我。

“沒有。”我老實地回答。

“從來沒有?”

我點頭,“真的沒有,會就是會,不會就是不會,抄來的東西沒意義,還要擔心被抓,多不值得。”

“挺有覺悟。”地代和我一起走上樓,他兩手空空,帶的一根黑筆考完就放進兜裏。

“這個道理大家其實都明白,但可能因為他們考得不好回家要被爸媽揍,才會一直作弊。”

“嗯,對。”過轉角的時候,地代突然認真地發問,“小謹,你覺得你是一個很有安全感的人嗎?”

“是。” 我大言不慚地承認,所以上回一百五十的數學考了個零頭我也只是羞愧了一會會兒,家風開明,我爸媽告訴我考得爛沒事,別生不上進的心思就行,一點一點努力總是沒錯的,做人要踏實嘛。

“等等,地代你不是在一班考的嗎?怎麽會到樓下?” 我反應過來。

“上洗手間啊。” 地代語氣稀松地說,“樓上人太多。”

“哦。”我也覺得我實在笨,這麽好猜的事情還得傻愣愣問一嘴,我又缥缈地想着,就算地代真的真的喜歡男生,也肯定不會是我這種類型的,聊個天都費勁。

他對我的耐心更像是學神對庶民的憐憫,無關學習的、有的沒的的話題很少聊。

但有次國慶節放假,我坐在開往畫室的動車上時,收到了一條來自他的語音,開頭有風聲和車鳴。

“小謹我換手機了,呃,我現在在走路......”

他好像不知道要說什麽了,嘈雜過後,一條語音斷在了第十秒,我激動地差點踢到前座,捧着手機來來回回聽了好多遍。喜歡一個人的時候會不由自主地給他套上無數層濾鏡,會覺得他聲音怎麽能這麽好聽,停頓的時機怎麽能如此恰到好處,為什麽連分享走路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也能輕易牽動心弦?

我清了清嗓子,“好用嗎?你家裏終于松口啦?”

“我現在用的這個手機,我媽媽不知道 。”他輕笑了一聲,“會被沒收。”

“她對你好嚴格。”我說。

幾秒後,[正在講話]變成了[正在輸入]

[嗯,她脾氣不太好。]

我掃了一眼文字,不以為意,我媽脾氣也不好,我覺得天底下的家長脾氣不好起來都是一個樣子的,便轉移了話題,說我正在動車上,路過一片田野。

“好,你在那邊有不懂的題,可以随時問我。”他說,“我寫下來,然後拍照給你。”

過了幾秒,他又打字,[水稻田嗎?]

[是小麥田啦。]

那天我們從下午三點一直聊到了半夜,到了畫室我每塗幾筆就解鎖手機看,老師不滿意地瞪着我,然後被我臉上的愉悅搞得莫名其妙。

“——你當時就沒覺得他也喜歡你嗎?” 沈敘單手撐着頭聽我說話。

“當時沒敢想。” 我實話實說,“後來才覺得好像有點。”

“好像有點。” 沈敘似笑非笑地重複我,“不過這種方式也很難讓人察覺到就是了,是有這麽一種人,沒有得到過愛,也不知道怎麽愛人才更好,所以才會做出一些很笨拙的舉動,寄希望于對方能體察到自己的用心。”

“不愧是老師,好有洞察力。”我半躺着看向他,沈敘沒有離我很近,他只有上半身斜在床上陪我。又是這禮貌的疏遠,好像只要我表現出一點點不适,他就會立馬撤離到一個大家都滿意的社交距離,謹慎到過猶不及。

我倒不介意這一點,和有分寸感的人相處讓我感到很舒服,可沈敘對我的好似乎真的過了頭,我生病在床,耽擱了他不少時間,可他仍是毫無怨言地陪着我。杯子裏的水永遠不會變涼,中午的時候他還端來一碗米豆粥,說是酒店的廚房做的,最清淡幹淨的一道菜,我一口一口地吃,內疚地看看窗外,沈敘滿不在乎地說今天會達到這個月的最高溫,不出門在酒店休息一天也好。

他說話的時候眼睛一直注視着我,說不清含着什麽樣的情緒,而且總是在我打算和他對視前移開。

下午沈敘回到自己床上小憩,照顧了我這麽久,他肯定非常疲憊,抱着被子的樣子有種平時不易察覺的脆弱感和寂靜味。他睡下了,我的精神反而好轉一些,從行李箱底下刨出一本空白的本子,回到床上把它平放在膝蓋,憑借着記憶去重建昨天的棕榈小屋。

長寬高,舞臺的深度,座椅的數量,我陷在枕頭和床墊構成的半弧形的柔軟裏,腰部和肩膀都沒使上氣力,就有一搭沒一搭地畫着,深深淺淺的基準線像黑白樹林,一雙鋪有綠彩的眼睛總是不受控地閃現腦海,如同一筆揮就般精煉快速,卻般擁有極深邃的吸引力。

“沈敘,沈敘。” 那雙眼睛告訴我。

于是我放下筆,用手掌根部按住了眼眶,“沈敘......”

頹疲感滋生,我想起了那只腐爛的小老鼠,它還活着的時候一定是看着《摩诃婆羅多》長大的,餓了便偷吃扁豆和咖喱,在椅腳和椅腳之間流竄。所以它聽得懂嗎,關于貪欲與美貌,關于“時間沒收一切衆生......”?

從手掌裏擡頭,一只活靈活現的小老鼠躍然紙上,我盯了會兒圖像,又在旁邊畫上了沈敘的眼睛,整個過程順利流暢,像早已刻進腦海一般,我突然福至心靈,調出了手機相冊,打算把它與我的某張圖片做對比,但料想不到,相冊彈出來的瞬間卻是一片空白,我愣愣地退出打開,打開退出,再次迷失在了茫茫大雪裏。

“沈敘。” 我困惑地窄起眼,端詳他熟睡容顏,“我們早就認識嗎?”

天色漸暗,我想東想西,越想越糊塗,索性也鑽進被子裏睡了一小會,醒來時已過傍晚六點,沈敘比我早醒,正坐在床沿,半擡着眼皮看我,“餓了嗎?”

“餓了。” 我聽見我肚子在叫。

“米豆粥?”

“不不不。” 我對重口味的印度菜猶不死心,“我們出去吃好嗎?”

沈敘不放心地問:“你胃好點了?”

“好多了,不吃那種路邊攤應該就沒事。” 我起床換襯衫,“而且可以先吃藥。”

“是藥三分毒。” 沈敘抛給我一盒東西,“嚼健胃消食片吧,無功無過。”

我把藥裝進口袋,順便跟沈敘提起發生在我手機上的怪事,說相冊和通訊錄忽然被格式化了,就算是新拍的照片也會不翼而飛,真是奇怪。沈敘想了想,從背包裏取出一只數碼徕卡,松開帶子挂到脖子上,“我幫你拍吧。”

“只是你幫我拍照,多不好意思。” 我發愁地看着手機。

“我挺喜歡給別人拍照的,但不喜歡自己被拍。” 沈敘低頭調試參數,“會有點不自在。”

我沉默,這點倒和某人挺像的,當年高中畢業照洗出來,就他一人沒看鏡頭——在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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