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夜已盡深,元錫白步伐虛浮地出了書齋,門口立着的侍童安靜地打着燈籠候着。
“大、大人……!”
祿兒遠遠望見他家大人難看至極的臉色,連忙急急忙忙地迎上來。
“您……!您的衣服……”
元錫白看祿兒那仿佛天已經塌下來的表情,失笑地扯了扯嘴角:“我沒事。”
暫時還沒事——
祿兒小臉皺成一團,回府的一路上都緊緊地拽着元錫白的袖子。等上了馬車,立即便忍着哭腔開口道:
“大人,我們……我們以後再也不來宋府了好不好?”
元錫白無奈地看着他,一時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祿兒是他先前在街上撿來的乞兒,從小就沒受過什麽正經的禮儀教導,他也從不跟他擺什麽主子架子,所以便養成了這般口無遮攔的習慣。
“以後的事,哪說得準。”
祿兒着急得臉都紅了:“可、可大人就算過去只會被右相羞辱而已啊,他……他還威脅你!我們不求他,府裏的那些東西也都夠用!”
“……”
元錫白嘆了口氣,最終只是伸手扯了扯祿兒的臉頰:“不該你操心的事別瞎操心。”
這些年,元府已經慢慢變成了個被蠹蟲蛀空了的脂粉樓閣,空有外表的金雕玉镂,挂着一個四大士族的空名,內裏卻早就被燒成了灰燼。
曾經豔極一時風光無限,卻終是落了個門可羅雀賓客雲散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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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裏的東西只是今天能維持生計,可明天呢?後天呢?
天氣入了伏,萬物仿佛被置身在火爐中,連腳底下的青石板都被烤得滾燙。宮中幾條道上種了幾株八仙花,正值花期,淡紫與淺粉的花團團簇簇,時有蜂蝶圍着花瓣飛舞,給這煩悶的景象帶來了幾分明亮清麗的顏色。
元錫白汗流浃背地去上朝,走到玄武門時又看見了宋钊。
那人今日穿了一身月白圓領織金袍,正側過身跟禮部尚書周宏德說些什麽,還貼心地扶着老人家的手肘上臺階,侍童想給他打傘,被他揮揮手拒絕了。
元錫白在他後邊不尴不尬地走着,終于在某扇門之後越過了他們。
他沒忍住,用餘光瞥了宋钊一眼。
只見那人依然端正地走着,看都沒看自己一眼,仿佛昨日臨走前那句“想通了明晚到我房間來”不是出自他口一般。
兩個人還是和先前一樣,一個走東門一個走西門,各走一邊各不相幹。
唯一與從前不同的是,此刻元錫白的手心裏握着一塊被他捏得滾燙的白玉鸾佩。
——那是可以自由出入宋府的貴客憑證。
“禀聖上,蘭門、陀慧等地近日沙匪猖獗,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已有數百平民官兵為其所害,當地官府元氣大傷,無奈之下懇求商都派兵相助……”
年近不惑的皇帝樓懷高坐殿上,雖有金玉龍袍加身,但神情卻略顯萎靡,面頰深深地凹了下去,看上去像被吸幹了精氣。
他好似方才正神游天外,待到地方節度使禀完良久,手指才如夢初醒地一擡:“吳卿,你如何看。”
兵部尚書吳新豐出列下跪:“蘭門、陀慧位處荒漠一帶,前幾十年來一向沙匪橫行,那賊子乃是異域人,野蠻無度、兇悍無比,非是我大胥官兵所能抗衡。臣認為,當務之急是将兩縣百姓往內陸撤離,并加強邊關防禦。”
還未等皇帝回複,空蕩的殿中便響起一個平靜的聲音:
“吳大人這話是要舍了蘭門與陀慧兩縣了?”
昏昏欲睡的元錫白聞言,腦子瞬間清醒了一半。
這庭上敢在聖上面前和那些老滑頭叫板的,便只有那個人了。
“右相有何見解?”皇帝聽見宋钊打斷他,非但沒有生氣,反而稍微精神一點地坐直了身子。
“蘭門與陀慧是與西翊交接的關鍵要塞,倘若舍了這兩城,西翊派兵攻打大胥時便可長驅直入秋月城。”宋钊音色清朗而堅定,恍若珠落玉盤,擲地有聲。元錫白看不見他的面容,卻看得見他俯身朝聖上下跪的背影:
“臣認為,蘭門與陀慧,不可舍。沙匪再兇悍,也必須除。”
又經歷了一番細碎的讨論,朝中絕大多數都是附和宋钊的人,最終敲定由車駕派并州與綏州的精兵五百前去剿滅沙匪。
元錫白看着那些原先力挺吳新豐的老頭紛紛牆頭草似的倒向宋钊,心裏暗自嘆了口氣。
皇帝偏愛右相已經明目張膽到舉朝皆知了。
下朝時,他在宮門口碰見了張宇賢。
“老元!”
元錫白聽見熟悉的聲音,停下步子來等他。那人似乎每日都是一副樂呵呵的模樣,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轉念間就忘了上次和他鬧變扭的事情了。
“今日彈劾的失儀官員裏沒有你诶,你已經去過宋府了嗎?”
元錫白頓了頓,艱難地擠出了兩個字:“去了……”
“怎麽樣?宋大人很好相處吧,我同他說話時感覺他一點架子也沒有。”
元錫白深吸了一口氣,努力把“好相處”、“一點架子也沒有”與昨夜的宋钊聯系在一起,不僅沒平靜下來,反而連額角的青筋都爆出了幾根。
“張宇賢。”
張宇賢傻傻地應道:“啊?”
“有沒有人說過你這個人有個鮮明的性格特點。”
“什麽啊?”
“哪壺不開提哪壺。”
張宇賢看着元錫白轉頭上了輛馬車,連忙追過去掀開他的車簾:
“诶诶诶,怎麽沒說兩句就要走啊,我正事還沒說呢,下周我閨女的百日宴記得來啊——”
“行啦,你都念叨一個月了。”元錫白朝他揮了揮手。
“走啦。”
“诶——”
張宇賢樂颠颠地看着漸漸消失的馬車,過了一會兒納悶地撓了撓頭:
“诶這老元也真是,溜得這麽快還以為是回家呢,可這方向……也不是去元府的路啊?”
落日西下,竹邊的廊柱在地上投下了靜谧的影子,檐下的六角風鈴在夕陽下輕輕地碰在一起,發出“叮叮”的清音。在這金黃的天幕中,一輪銀白又朦胧的月亮悄然升起,越過竹影、越過松枝,危危懸在了半空中。
若這裏不是宋府,元錫白還有閑情欣賞一番。
一下馬車,那位吊梢眼鐘管家好像早料到他會來似的,打着燈籠迎了上來。
元錫白的身體僵硬得像個假人,尴尬得無所适從,只能渾渾噩噩地像個牽線木偶跟着管家走,連頭都不想擡。
“在下……額、我……我自己來便可……”
芳閣裏的侍女想伺候他沐浴,被他婉拒了。
元錫白檢查了門已經被關得嚴實後,才舒了口氣,将身上黏在一起的衣袍一件件地除盡,露出底下帶着汗的精壯身軀。
他們這些士族子弟都是自小習武,比起身材瘦弱雪肌玉骨的小倌,元錫白的身體更像個真正的男人,只因常年籠罩在衣物之下,那碩大的肌肉被捂得死白,連手臂上青紫色的血管都看得十分真切。
他一個人沉默地用皂角将自己的肩窩、腋下、兩股和大腿小腿搓淨,有些地方甚至被用力得搓出紅印了都無知無覺。
望着浴桶中升起的袅袅白氣,元錫白忽然扯了扯嘴角。
他覺得此刻自己像極了沸水裏待宰的豬。
元錫白又在浴桶裏發了一會呆,這才起身将宋府事先準備好的衣服穿上,推開門。
鐘管事領着他繞過幾座彎彎曲曲的廊橋,到了一個長得像書齋的院落。
房中亮着光。
元錫白的手又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剛想踏門而入,誰料竟然被身旁之人單手攔下了。
“元大人。”鐘管家看着元錫白,從袖中掏出了一個白瓷小瓶子,放在他手裏。
“……這是?”
元錫白皺着眉将瓶子打開,只見裏頭裝着許多拇指大小的藥丸,低頭一聞,還帶着股月桂與蘭草的芳香。
“宋大人說,您最好在進去前先飲下一丸,他怕您……”
鐘管家隐晦地咳了一下:“……這樣能減少您的痛苦。”
元錫白将那瓶子轉到正面,恰好看見“堕紅塵”三字,整張臉頓時綠了——
他多年前在風月場上混的時候,雖沒有親身用過,但也曾見識過這種藥的威力。
那時樓裏有位心高氣傲的琴師得罪了諸葛家的公子,便被當着所有人的面強灌了這種藥。
不僅失了神智,連他那引以為豪的風骨也騷透了,甚至像頭放蕩的母狗一般主動張開腿求那些公子操進來,場面之淫靡,把當時圍觀的元錫白都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