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劍舞
這個月,向來風平浪靜的上京發生了兩件大事。
第一件便是明釋長公主回京一事。連伺候了三朝皇帝的老太監荀鶴都她被驚動了,一個近八十的老頭從府裏拄着拐杖巍巍回了宮,盯着手底下的人将宮中久無居住的太荷殿給連夜打理出來,給長公主接風洗塵。
這第二件,乃是中秋盛宴一事。
中秋盛宴是宮中每年的傳統,由皇帝親自操辦,迎接分封各地的衆親王回京。皇家子弟們便由此聚在一起飲酒賞月,抒解重逢團圓的思念與喜悅之意。
沒料到今年連常年駐守關西的長公主都回來了,可皇帝本人卻還在祈福回京的途中。
迦樓靈犀征求了幾個內侍的意見後,決定除去迎接親王這項安排,中秋當夜就在宮中辦個小型的宴會,只邀請京中的士族重臣,簡單地圓個團聚之意。
雖是個小宴會,但往年有的今年也不能少。
釀酒的秋菊全是從蘭川請來的花中名品,譬如瑤臺玉鳳與胭脂點雪,不僅名字相貌風雅,釀出的酒也醇香非常。
清蒸與紅燒的大閘蟹都是特地從嶺南的淡水湖車馬加急運過來的,為的是保證其肉質的鮮美多汁、滑嫩爽口。
宴會時,便能用竹筷攪一碗蟹黃,就着秋菊清酒細細品賞,耳邊有琴簫流水相鳴,眼前有良辰美景,未嘗不是一件頤心頤神的神仙樂事。
元錫白穿着一身赭石色的麒麟鬥篷,默默坐在一群他并不熟識的大臣中間。托了宋钊的福,元家沒落後他還是首次坐在離主桌這麽近的地方。
周圍都坐着些六部的尚書與主事,有眼力見的人已經看出元錫白的地位與從前不同了,不管是為了結交還是別有目的,明裏暗裏對他的态度都溫和了不少,甚至還有人熱情地找他攀談起來。
“聽聞元大人少時便博學多識,涉獵甚廣,不僅通讀文學典籍,甚至還精于算經天文之道,如此全知全能,想必這懸空的太子少保之位終于能安然落定了。”
來搭話的是一位白胖官員,元錫白先前沒見過他,想來應是在工部或者刑部當差的某位主事,想從他這裏套出太子少保的人選。
“這位大人說笑了,元某若真有你說的這番神通,何至于到今日還只是個小小侍郎,朝中人才濟濟,龍骥鳳雛者比比皆是,這太子少保是哪一位還真不好說。”
事實上,宋钊早就有将他與車騎将軍提為太子少保與太子太師的打算,只是這消息不知怎的竟漏了出去,連六部的主事都聞見了風聲,看來世上還真沒有不透風的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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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防變故,元錫白便只得一邊裝傻一邊與那胖主事周旋,待到皇宮回宮頒旨,一切才算塵埃落定。
兩人又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幾句,宴會的熱場舞便開始了。
只聽極具異域風情的琵琶聲陡然響起,其間還伴着短蕭的急促轉音,金鈴清響,颦鼓輕動,一群戴着面紗的美人便如同一陣香風般旋進了殿中。
那胖主事端着酒盞,一時竟看呆了。只因那些女子胸前只圍了塊兜布大小的衣飾,露出了雪白的脖頸與柳腰,酥胸随着激烈的鼓點上下搖動着,美好的曲線恍如春波山巒,能把看客的魂給勾了去。
許多臉皮薄的世家子弟都紅了臉,心虛地拿碗拿扇遮住了面容。這裏頭唯獨迦樓靈犀看得最帶勁,在席上跟着那樂聲直蹬腿,甚至恨不得下去和她們一起跳。
琵琶聲漸轉漸急,一個掃弦之後,便鳴出了迅疾的“嗡嗡”聲,恍若刀槍金戈交戰之音。
衆美人俯下身,背後忽然豎起了一只雪白的玉腿,上邊環滿了金镯瑪瑙,腳踝上還挂了串顯眼的雞血石,明亮得令人挪不開雙眼。
蕭起,那腿屈了起來,一把長劍冷不防地從剛才的位置“唰”地竄了出來。
“好——!!”迦樓靈犀拍手叫好,席間衆人也紛紛驚嘆。
元錫白看上去卻比別人少了幾分訝色,只因他小時候曾同他二叔去西北的軍營吃了幾個月的沙子,各式各樣的劍舞都看慣了,連那些美人的動作都記得一清二楚。
他透過人群去望宋钊,想看看那人是什麽表情,但又剛好被某位美人的身子給擋住了,便只好轉頭作罷。
不一會兒樂聲漸緩,那使劍的美人也現了真容,竟是位金發碧眼的胡姬——
只見她額上綴着顆拇指大小的翡翠,與那深邃的眼睛一樣透着奪人心魄的青色。
坐在迦樓靈犀身側的諸葛少陵見狀,搖着扇子贊嘆道:“眼流碧波,口含朱丹,美人舞劍就如那過松之風、過竹之雨,搖得我心旌搖曳,連魂兒都飒飒而動。”
迦樓靈犀聞言,轉頭興味盎然地看了他一眼:“既然喜歡,那諸葛大人何不将她娶了?”
“哎呀,那可真是唐突美人了,在下這些年可沒有成家的打算……”
那胡姬美人似乎聽見了他們的話,轉身向主桌舞來,腕間與腳踝的鈴铛叮叮作響。
她沖着諸葛少陵笑了一下,嵌滿黃金玉石的軟劍在空中轉了一圈,輕落在了他的左肩上。
諸葛少陵單手握住那劍尖,挑了挑眉:“……這又是何意?”
迦樓靈犀十分淡定地道:“她喜歡長得好看的人,這是在對你示好。”
果不其然,那胡姬在主桌轉了一圈後,最後堪堪停在了右相宋钊所坐的位置。
從元錫白的位置望去,那人今日穿了一身圓領素錦蘭葉袍,在燈下更顯眉目如畫,氣質如松。
那胡姬圍着宋钊舞了一圈,抹了蔻丹的指尖大膽地撫上了他的胸膛,頗有些挑逗之意。
宋钊伸手止了她的動作,随即禮貌又疏離地低頭吻了一下她的手背。
那胡姬将手捂在心口,開心地笑了,連頰上都現了兩個小梨渦。
元錫白看着這景象總覺得不是滋味,但又說不出哪裏不是滋味,仰頭飲了杯清酒。
胡姬美人邊随着樂聲起舞,邊踮着腳朝元錫白這桌轉來,碧色的眸子在席間慢悠悠地轉了一圈,直把那胖主事盯得手腳發汗、坐立不安。
她小臂一揚,在空中挽了個漂亮的劍花,劍尖輕飄飄地挑起了元錫白的下巴。
席間安靜了一瞬,只見元錫白解了笨重的鬥篷,竟然握着劍站了起來。
就連那胡姬也愣住了,深綠的瞳孔疑惑地盯着他。
“方才那劍花舞錯了。”
元錫白也不知她聽不聽得懂漢語,解釋道:“你跳的是《起江海》,轉圈的動作确是《清光》裏才有的。”
見那鼓點與樂聲還在繼續,元錫白便索性接過她手中軟劍,二指相并移至劍身,半蹲下身擺好姿勢:
“鼓點至第三拍時跨左步,起右腿,再收劍回身,作三個空翻。”
只見他出手疾速,毫不拖泥帶水,劍在手中恍如龍蛇游走,隐有雷霆萬鈞之勢。連那朱紅的劍穗都被舞得與劍身相擊,發出清脆的激越之聲。
比起胡姬的飒柔相濟,元錫白的劍卻只餘了那迅猛的陽剛之氣,幾個動作舞得虎虎生風。
不過,他對《起江海》的深刻記憶還得得益于他那沉迷劍舞的二叔。每回在軍營裏和下屬比武射箭贏了,便要那舞姬舞上一曲,比武射箭輸了,便要那舞姬舞上三曲,有時喝酒醉了,還會逼着他可憐的侄子學劍舞跳給他看。
元錫白便因此忍辱負重地學會了這種女子練的舞。
“唉呀,想不到元大人舞起劍來竟有此等風姿。”諸葛少陵搖着扇子笑道,餘光卻微微瞟向了一旁的宋钊。
“若是讓我将這位佳人納入房中,我倒是願意的。”
宋钊卻仿佛根本沒聽見他說的話一般,一雙眼目不轉睛地盯着殿中央的元錫白,仿佛世間只剩下了這一個人似的。
“呃……方才非是故意要打斷姑娘的舞,實在是情不自禁——”
元錫白年少時就有愛出風頭的毛病,沒想到過了十多年還是改不過來,糾正完動作才開始不好意思起來,将那軟劍遞給胡姬:“是我唐突了,請你繼續吧……”
誰知那胡姬瞪大了眼睛看了他好一會兒,臉竟然“唰”一下地紅了,不僅忘了接劍,還上手捧住了元錫白的臉,衆目睽睽之下在那人嘴上響亮地“啵”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