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雨中
“他……真這麽說?”
元錫白怔住了,一股難以言喻的感覺湧上心頭。
“自然了,你又不是不認識宋钊,他這人你還不知道嗎,說話時要麽不開口,要麽一開口就是驷馬難追、絕不轉圜,何時說過那些模棱兩可的話。”
迦樓靈犀有些同情地拍了拍元錫白的肩,半調笑道:“元大人看來要做好斷子絕孫的準備了。”
元錫白握緊了手中的竹骨傘柄,望着亭外的雨幕,心中所想的确是另一件事:
元家現在這般模樣,娶妻生子已成無關緊要之事。
可宋钊不僅是當朝右相,還是整個蘭陽宋氏的家主。宋家的那些人真能輕易地應允他作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大胥民風雖開放,但此前從未有人娶男子為妻的記聞。斷袖之風雖盛行,但兩方有妻有子的也不在少數,大家都把其當成一種心照不宣的游樂罷了。
況且他元錫白是什麽人自己也清楚,年少時嚣張跋扈得罪了不少人,甚至在風月場中都留下了多情薄幸的濫名。
既不賢良,也不溫柔。
——這樣的小人,真的值得那人付之真心嗎?
欽天監。
宋钊着一身茶白鶴紋緞袍,筆挺地端坐在桌旁。他長發高束,儀态清舉,遠望上去頗有些玉骨松姿的神仙韻味。
他望着側面的牆,上邊用岩彩繪了一幅畫。
畫裏是陀慧沙漠戈壁上的幾座懸空寺,在風沙中危危地立在峭壁上,寺角上系滿了五彩的飄帶,鮮豔而動人,望上去有種攝人心魄的驚險美。
寺下的泉中栩栩如生地畫了朵潔白的蓮花,孤獨地綻放在荒脊的萬裏沙地上,仿佛一位被世間遺落的神女,純潔而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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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钊的指尖劃過那刻着金紋的蓮瓣,心中微動。
“這是我請了忘法師為我在起居室繪的佛畫,它的名字叫《無色界》,據說能照見俗世之人的心魔。”
白眉白首的夔雲江握着把塵塵,緩緩走到了宋钊身旁:“宋大人看見了什麽?”
宋钊望着那舒展垂落的白蓮,心緒流轉,浮起的确是中秋夜那日馬車之中的景色。
那人的衣裳被他一層層地剝落,将脫未脫地挂在那泛着白皙的胴體上,一副任人采撷的模樣……
正仿佛那将開未開的蓮瓣。
“夔大人日日宿眠此地,又看見了什麽?”宋钊悠悠地收回手,反問身旁之人。
“星羅。”巫祝夔雲江望着牆,目色卻逐漸虛無:“亦是命運。”
“陳國公此前找過你?”
見瞞不下去,夔雲江才輕嘆了口氣:“回右相大人,是。”
宋钊正視着他,問道:“他問了你什麽,你又同他說了什麽?”
“他問了我近月的星象作何解。”
夔雲江慢慢道:“我答:正宣十六年冬,有星孛于北鬥。熒惑守心,慧尾将臨柳、翼二宿,至時南面将有百年一遇的天災,此乃大禍之象。”
“這就是皇帝去泰峰祈福的緣由?”
“是,亦不是。”夔雲江垂下了眼,“陳國公迫我說了謊。”
“哪裏說了謊?”
“這次的天災來勢洶洶,即使是一國天子祈福,也抵不住禍難的降襲。所以泰峰一行實是無用之舉。”
宋钊卻淡淡地看着他:“怎會是無用之舉。‘兩星供月,陰陽天’,不正好離更朝換代的變數又近了一步?”
夔雲江聞言臉色一白,立刻彎下他那老腰顫巍巍地向宋钊求饒到:“右相大人恕罪,老臣……老臣實乃被迫無奈才捏造了泰峰之謊,但……但雖然人會造謊,這天上的星象卻不會,今年冬日确有災禍将至啊!”
“這災禍人不能解?”
“天降之災,豈是渺小的人所能化解的,都是命數,只得受着……”
宋钊沉思了半晌,見夔雲江不似說謊,便将他扶了起來:“你真能通過天象看見未來?”
夔雲江答道:“是。”
“那你可能預知到日後這大胥将是誰人的天下?”
才剛松了口氣,便又被問了這種答了就要殺頭的言論,夔雲江膝蓋一軟,差點又要跪下了:
“回大人,不能……”
宋钊皺了皺眉:“你無須緊張,我是在認真問你。”
“回大人,真的不能。”
夔雲江嘆了口氣:“這天上的鬥轉星移,昭示的是一個國家或朝代的福禍倚伏,實是不能從中看出個人的命運。”
宋钊又問:“那古籍中所載的紫微帝星又作何解釋?”
“帝星乃是每任天子的氣運之昭,但并不能以此推斷出下一任天子的人選。”
“你的意思是,無論誰做皇帝,這天象都不會為其改變?”
夔天江沉默不語,似是默認了。
宋钊看着他:“夔巫祝這想法比起其他巫祝,可以說是離經叛道了。”
夔雲江長嘆一聲:“我都這把年紀了,觀了幾十年的星,細致記錄了每一回的天文異象,所悟自然比他人更多些。”
“天是天,人是人,天能改變一群人,卻改變不了一個人。”
“所以說,‘人定勝天’其實勝的是人,很久之後等我們都不存在了,那頭頂的星、月或許都沒有絲毫改變。吾等凡人的一生也或許只是它們的須臾罷了。”
他頓了頓,又沙啞地笑了幾聲:“到了冬天,或許每個人都會失去身邊重要的人,唯一能做的便只有‘憐取眼前人’了。”
“宋大人,我知你是個好人,望你千萬、千萬要珍重。”
……
待出了欽天監,才發現門外的雨聲漸漸大了,遠處的景象成了白茫茫的一片虛影。
想着東宮那頭應該有備着傘,宋钊便撐着自己的四十八骨紫竹傘出了苑門。
行至宮道途中,他瞧見有幾個小太監擠着抱成一團,在隔牆伸過來的一小片樹蔭下躲雨,就提步走了過去。
這裏算是通往後宮的主道之一,青石板鋪就的長街長到沒有盡頭,偏偏這條路上沒有任何的林樹或是涼亭來遮蔭 ,總會把炎炎夏日裏走這條道的人熱得苦不堪言。
深秋的雨冷得徹骨,最外圈的小太監衣服都被淋得濕透了,一邊打着噴嚏一邊瑟瑟發抖。
宋钊握着傘走近,發現他們竟然有五個人。
“你們怎麽會在這?”
有太監回過頭,看見他的臉後愣了好一會兒:“回……回大人,我等本是在乾清殿中服侍的下人,但今日被總管打發去了那新建的道冠扛丹鼎,在回去的途中迷路了,誰知天上忽然下起了大雨,我們幾個找不到躲雨的地方,就只好躲在這了——”
宋钊問道:“你們沒人拿傘麽?”
一個小太監不好意思道:“傘……傘是宮中的貴人和總管公公他們才能用的,我們這些下人下雨天就随便找個盆遮一遮,或者找個亭子躲一躲就成了……”
“哎喲——!”
話還沒說完,便被另一人打了一下,小聲斥道:“……你瘋了!在宮中的大人面前說這些……”
“無事。”
宋钊将手中的傘遞給那個口無遮攔的小太監:“你們将這傘帶回去吧,不用再還回來了。”
“可、可是——”
“這樹底下最多能遮一兩個人,再不回去所有人都得淋濕了。”
那群小太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還是接過了傘,連連向宋钊道了謝,縮成一團互相擁着跑了出去,最後漸漸消失在雨幕中。
宋钊站在樹蔭底下,衣袍漸漸被這場急雨給打濕了。
一陣風吹過,将那樹枝刮得左右亂晃,竟将那枝頭的花兒給吹落了幾朵。他拾起一看,原來是枝白中透粉的木槿。
又過了半晌,雨勢未減半分,那繡着鶴紋的衣擺反而濕了大半,就連靴裏都生了涼意。
就在他猶豫是否要就這樣冒着雨走回宮門時,那白渺一片的長街盡頭竟然出現了一個熟悉的人影。
“……”
宋钊就這麽看着那人踩着石板一步步地往這裏走來,一時連眉睫上掉落的雨珠都忘了擦拭。
不知過了多久,興許只有一瞬,一把傘便直橫橫地出現在了眼前,還伴着個怒氣沖沖的聲音:
“傻子,你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