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一夫一妻

“袅袅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

諸葛少陵伸手接了一片紅葉,嘆了一聲,望着它被風吹向江閣底下的湖面。

眼前遠山重重,碧湖如鏡,時有飛鳥歇腳于汀渚之上,不一會兒便展翅而去,只留下一圈又一圈蕩漾的波心。

他若有所感地從腰間抽出一管白玉簫,抵在唇邊悠悠地吹了起來:

只緣感君一回顧,使我思君朝與暮。

魂随君去終不悔, 綿綿相思為君苦。

相思苦,憑誰訴?遙遙不知君何處。

扶門切思君之囑,登高望斷天涯路。

——正是一首宛轉哀綿的《古相思曲》

“諸葛公子真是好興致。”

簾後有人端起酒杯,放在唇邊啜了一口,諷道:“區區一個刑部主事都拉攏不過來,竟讓人都弄沒了,現下還有心情在這吟風弄管……”

另一個座中之人也憤憤道:“沒想到這陸秉成還是個忠主的,怎樣緊逼脅迫都無用,最後還上吊自盡了!要不是我令安插在陸府的眼線将他僞裝成意外落水的死因,等被右相那群人得知他是被我們威脅逼死的,不知還要惹多大的麻煩——”

“王爺還請少安毋躁。”

宋瑾恒兩鬓生白,卻一副精神矍铄、氣定神閑的模樣:“區區一個棋子,沒了便沒了,若是為了這種小事置氣傷了王爺的尊體就不值當了。”

九王爺樓重冷哼一聲,抱着臂坐在原地。

“嶺東三州已是我等的囊中之物,青龍令與白虎令也被其正派人牢牢看管住了,成就宏圖大業已是指日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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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況且。”宋瑾恒低頭飲了一口酒,意味深長道:“皇帝身邊也有我們的人。”

“皇兄何時回京?”九王爺不耐煩地問道。

“聽那一同前往泰峰的侍從說,皇上在返程途中患上了痨病與風寒,龍體抱恙,還得在路上擱置一段時間。”

九王爺聞言輕笑道:“估計等他回京,也享福不了幾日了。”

“樓懷這個人啊,根本不适合做皇帝。”

宋瑾恒摸了摸下巴:“既無野心,也無城府。雖有愛民之心,卻無護民之能。說好聽點叫仁慈,難聽點便是庸碌。”

“殊不知對于一國之君來說,無功無過地活一生也算是一種‘罪過’了。”

九王爺持起酒杯,贊同地與宋瑾恒相碰,哈哈大笑道:“宋兄道得是,能颠覆這天下風雲的,還得屬吾等這些老輩枭雄啊——”

“只是不知道右相……”

宋瑾恒聞言朝他擺了擺手,面色冷了幾分:“他才幾歲,一個毛頭小子成得了什麽氣候。”

九王爺搖了搖頭道:“此言差矣,我觀兵部與刑部的尚書都對這毛頭小子忠心耿耿呢,明釋公主回朝後,這太子一派的勢力又堅固了不少,想要全根拔除也實非易事。”

宋瑾恒放下酒杯,拍了拍九王爺的肩頭:“王爺切勿過分操心,一切自有我來處理。”

他湊到樓重耳旁,低聲道:“您要操心的首務之事,便是登基之後該給令皇兄一個什麽樣的谥號。”

九王爺一聞此話,懸着的心也漸漸放下了,心情大悅道:“有世德兄助我,實是時之運也。吾之大幸也。”

席間頓時又被一陣歡聲笑語給漸漸填沒了。

欄杆前的諸葛少陵回過頭,有些同情地望了九王爺一眼,簫聲一轉,成了首音調曲折的《馬嵬亂》。

有時候,天命自高的弈局之人,在另一張棋盤上也不過只是他人手中的一枚棋子罷了。

半月後,天子歸京。

另衆人驚詫的是,他所宣的第一道旨竟是在宮中建立道觀,将那些民間的煉丹大師全都擁進了觀中,并尊奉他們為“青牛散人”。

老臣中書監聲淚俱下地谏了一書《谏興道宗之弊》,将前朝武帝興道廢儒的慘痛下場洋洋灑灑地寫了幾十頁上奏。

不料皇帝非但沒有一絲聽取之心,反而大發雷霆地将中書監罵了一通,把人給貶去了離京千裏的潮州。

又有幾人上奏懇請皇帝慎重考慮,下場無一不是被貶或被禁足。至此,朝中再無一人敢置喙聖上的決定,只得眼睜睜地看着馬車将那些跟一層閣樓那麽高的丹爐運進宮來。

自從從泰峰回來後,天子就性情大變。對修道長生之事的熱衷癡迷甚至到了疏懶朝政的地步。

右相所薦的太子太師與太子少保人選,皇帝只匆匆瞥了一眼,便讓太監拟旨宣讀了。甚至在早朝上揚言,自己在煉丹房“修道”期間,朝中的所有事務都交與二相處理。

元錫白與車騎将軍李敢便在這樣荒唐的局勢下,意外順利地升了官。

“太子殿下,上回臣交代您讀的《三十六計》兵法看到哪了?”

太子樓敏身材瘦小,眉眼細長,生得一副慈眉善目的菩薩像,看上去比同齡人多了幾分樸實沉穩。

“回先生,正閱到範睢以遠交近攻之計助秦一統六國的故事。”

元錫白問道:“殿下讀完此計有何感想?”

樓敏思索了一會,道:“七國混戰之時,各自取利。秦國因地制宜,以利交結遠國,使敵國間上火下澤,正好各個擊破,屬上中之策。”

“若是燕國、韓國用此計,也能取得與秦國一般的成就嗎?”元錫白又問。

樓敏一板一眼地答道:“秦國之所以能逐一攻破六國,自身國力強盛才是最主要的因素,若身為弱國的韓、燕等國強施此計,不僅除不了近患,還有着被盟國背叛反噬的風險。”

“嗯。”元錫白贊賞地點了點頭。這太子雖模樣呆板,但內裏似乎卻有些東西,不至于朝中流傳得那麽金玉其表。

“對了,玄邑呢?他不是一會要同殿下一起讀《算經》的麽?”

樓敏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臉微紅:“玄邑……嫌孤、嫌我太笨了,連乘除都算不清……上次待了一會兒就走了。”

這臭小子……在太子面前還擺譜……下次他來這我得好好教訓他一頓。

元錫白心中暗罵了幾句,皺着眉起了身,回頭對太子道:“那書殿下先看着,日後有不懂的問題可随時用書信詢問我,或者去問王玄邑那小子,別讓他太閑了。”

樓敏乖巧地作了一揖:“好,先生慢走。”

出了東宮,便看見空中忽然飄起了雨。

元錫白折回室中取了把觀音竹骨制的紙傘,提腳往外走去,卻見到一人屈着腿,橫坐在廊底的欄杆上。

迦樓靈犀執着一杆紫金煙鬥,望着亭外的潺潺細雨,惬意地吐了口煙。

“上京的雨下的人悶得慌。”

“你說是嗎,元大人?”

元錫白走近她,看見那人身上的衣袍被雨打濕了小半邊,但仍不閃不避地倚躺在那,一副泰然的模樣。

“公主認得我?”他問。

“劍舞跳的不錯。”迦樓靈犀沖他挑了挑眉,“比那些小娘子跳得都好。”

元錫白扯了扯嘴角:“……多謝殿下賞識。”

迦樓靈犀擡嘴在那煙壺口中吸了一下,将一團白霧緩緩吐了出來:“說到劍舞,我還得替伊塔爾向你賠個不是。”

“伊塔爾。”

元錫白的腦海中浮現出那位金發碧眼的姑娘,還有她雙頰飛紅時的嬌俏模樣:

“異邦女子本就奔放,只是一個吻而已,我并不介意……”

“我說的不是那個吻。”迦樓靈犀擡眼看着他,“是我迫你收下她‘額間禮’的事。”

元錫白愣了一下:“額間禮?那顆翡翠?”

“在龜茲,額間禮是女子從小佩到大的貼身之物,若是女子向男子贈送此物,便是主動向他示愛,希望與他共度一生的意思。若是男子收下了女子的額間禮,便意味着不管是娶妻還是納妾都要将女子納入房中——”

元錫白急道:“可、可殿下不是說這額間禮一旦送出便沒有收回的道理嗎?”

迦樓靈犀白了他一眼:“那自然是我騙你的了。”

“伊塔爾跟了我許久,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她對一個素未謀面的男子動心,想着就讓她跟着你也不錯,就算只是個妾也比回關西做舞女好。”

“你……!”

“急什麽。”迦樓靈犀從懷裏掏出個玩意,展開手心:“你瞧這是什麽?”

正是那日那顆玉石翡翠。

元錫白回想起那日宋钊似乎将這東西取了,但又不确定道:“怎會又到了殿下你這?”

迦樓靈犀勾了勾嘴角:“那就得問這東西怎麽會在右相大人手上,再輾轉交還給了我咯。”

元錫白聽出了她話中的調侃之意,側過頭欲蓋彌彰地咳了咳。

“不過這也不能全怪我,那日被宋钊找上門來的時候我還被他吓了一跳。”

迦樓靈犀又抽了口煙,笑嘆道:“我還以為你們男子都不會拒絕美人呢,你可知,他那日同我說了什麽?”

元錫白看着迦樓靈犀道:“說了什麽?”

“他說啊——”

迦樓靈犀故意繃着臉,模仿起宋钊那偏冷的語氣:“‘替我轉告那位姑娘,就說我們大胥盛行一夫一妻制,元大人心有所屬,且乃已有家室之人,只得辜負姑娘美意了。’”

袅袅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九歌·湘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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