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修羅
那位?是哪位?
婚姻大事,自來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的她的親事,爹娘做不得主,還得讓旁人定奪?
徐琬越聽越迷糊。
一時情急,徐琬想聽的更真切,忙傾身往窗棂更近處靠去。
匆忙間,卻沒站穩,額角磕在窗棂的木楞上,咚地一聲悶響。
“誰?”徐信霍然站起身,眼鋒冷冽朝窗棂處掃去,脊背繃得筆直。
蘇蘭煙也注意到窗棂處的人影,忙将梗在嘴邊的話咽了回去,後背卻驚出冷汗來。
糟糕,被發現了!
徐琬懊惱地撇撇嘴,揉着額角,捧着萱草花,不情不願往門裏走去。
對上爹爹的不悅、阿娘的驚愕,徐琬微微垂首,面上擠出一絲笑意,軟着嗓音上前喚道:“爹爹,阿娘。”
“你何時來的?都聽到些什麽?”徐信眉心擰起。
有些事,女兒知道的越少越好。
“爹爹真是耳聰目明,英明神武!”徐琬讪笑着贊道,意圖糊弄過去,“琬兒才剛到,就被爹爹發現了。”
糊弄的話,在徐信微瞪的眼神中,漸漸低下去。
一計不成,徐琬忙抱着萱草花,往蘇夫人懷中擠,嗓音軟軟,委屈道:“阿娘,琬兒新摘了萱草花想送給阿娘,爹爹卻要兇我。”
女兒這副模樣,蘇蘭煙心裏最後一點後怕也顧不上了,忙接過徐琬手中的萱草花,将女兒攬在懷中,沖徐信佯怒:“沖你那些掌櫃的兇去,別兇我乖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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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信走後,仆婢們進來各司其職,白羽将新摘的萱草花養在花觚裏。
徐琬陪蘇夫人對了半日賬冊,幾度欲言又止,終究沒敢把心口疑問說出來。
倒不是不敢,而是她知道,問了阿娘也不會告訴她,反而讓阿娘知道她偷聽,徒增煩憂。
晚膳時分,黃花梨卷腳食案上,擺了她素日愛吃的雪霞羹、木槿花抱蛋。
梨花銀盤中,豆腐白如雪,芙蓉紅如霞,紫瑩瑩的木槿花配着黃醒醒的蛋茸。
徐琬只稍稍用了幾箸,便沒了胃口,起身往門外走。
廊庑下,曬了一日的美人靠餘溫未散,白羽心細,鋪了一層玉簟,清涼許多。
徐琬細指纖柔,捧着哥哥散學歸來帶回的荔枝膏水,懶懶斜倚美人靠,梳理滿腹心事。
殘陽如血,廣袤天穹中,大片蒼青色将瑰麗晚霞推遠。
徐琬将鵝頸瓷瓶遞至唇邊,淺嘬一口,墨瞳晶亮,心下有了主意。
府中绛紗燈次第亮起,燈光照在湖面上,蓮葉荷花,鍍上一層清輝。
小舟上,白羽提着珠燈,菱枝打扇趕蚊蟲。
徐琬微微傾身,湊近一支半開的白蓮,纖纖素手輕柔掰開重重蓮花瓣,将備好的一小包碧茶徐徐倒入蓮花蕊中。
她微微眯起眼眸,折頸輕嗅,繼而小心翼翼将重重蓮瓣合上,拿細絲線将花朵紮起來,這才露出淺笑。
上岸前,還順手摘了幾只翠生生的蓮蓬。
寒翠園中,晴雨湖心,蜿蜒九曲廊橋盡頭是一處水榭。
水榭四面竹簾高卷,只垂了輕紗遮蔽蚊蠅,荷風清爽拂來,輕紗柔柔往水榭裏撲,映出或高大或纖細的幾道身影。
徐琬手持桃型琉璃壺,将哥哥徐琛早起新汲的山泉水,徐徐注入琉璃盞中。
盞中蓮花茶在清冽泉水中上下浮動,茶香幽幽彌散在水榭中,似有白蓮悄然綻放。
大哥徐琛、庶妹徐珊、表妹蘇竹君,一人得了一盞。
徐琬捧起琉璃盞,沖他們笑道:“病了幾日,幸得兩位妹妹日日探望,也謝謝大哥取來這山泉水配我的蓮花茶。”
蘇竹君早已迫不及待,徐琬話音剛落,她便自顧自捧着琉璃盞品起茶來。
倒是徐珊,四下望了望,怯聲道:“姐姐沒請莺時表姐麽?”
聞言,徐琬面色微滞,粲然笑意淺了三分。
“你提她做什麽?”蘇竹君放下琉璃盞,橫了徐珊一眼,“這麽好的東西,給她喝豈不糟蹋?”
若不是礙于大哥在,徐琬恨不能給蘇竹君拍手叫好。
徐琛不了解姑娘家的龃龉,忍不住出聲提點:“聖駕将至,竹君年紀小,今日這話,萬不可在外人面前說去。”
“知道了!”蘇竹君重新捧起琉璃盞,暗暗沖徐琬眨了眨眼,并不把徐琛的話放在心上。
徐琛看在眼中,無聲嘆息。
思及山學中的傳言,他默默掃了徐琬一眼,忍不住開口:“聖駕不日便會抵達金陵,妹妹們須得謹記,切勿同皇親貴胄走得太近,尤其是太子殿下和七皇子殿下。”
聽他話裏有話,徐琬眸色微動,大哥果然也聽到了爹娘說的什麽風聲麽?
徐珊芳齡十五,素來規規矩矩,竹君尚未及笄,大哥此言多半是沖她說的。
徐珊和蘇竹君被唬住,一臉正色。
徐琬面色未變,思忖一瞬,狀若無意笑道:“大哥莫不是擔心我們三人去攀龍附鳳?我可沒那麽大的心思。”
“我也不敢!”徐珊和蘇竹君齊齊搖頭。
這不是敢不敢的問題,他們徐家本就惹眼,此番聖上剛透出要替七皇子選妃的意思,金陵城裏便起了流言。
一說花香主鳳命,一說前朝藏寶圖現世。
無異于把徐家架在火上烤。
妹妹生來便帶花香,雖未外傳,可若有意打聽,輕易便知,整個金陵城只此一人。
什麽勞什子藏寶圖,子虛烏有的東西,偏偏跟鳳命流言一起傳開,少不得被有心之人聯系在一起惦記。
別說有心之人,就連山學中的同窗都有人來試探他,調侃中打聽藏寶圖是不是在他們徐家,準備給徐琬當嫁妝。
雖不知何人所傳,可徐琛總覺着對方不懷好意,若非被爹爹否認,他甚至懷疑是對家想借聖人之手傾覆徐家。
這麽大的事,連爹爹也無法,他如何能同妹妹說?
“太子殿下已有正妃,我們家是商戶,便是入東宮為妾也不會有好位份,你們是真的不敢才好。”徐琛娓娓道來,“七皇子冷心冷情,雖無妻妾,卻是殺人不眨眼的,你們切勿被他那張臉騙了去。”
“哥哥見過七皇子?”蘇竹君眼睛一亮,她聽說過七皇子殿下在戰場上的英武之名,“人都說七皇子殿下是玉面修羅,他是不是生得極好看?”
徐琛倏而收攏手中折扇,擡手在蘇竹君額角敲了一記:“好不好看的,你個小丫頭有幾條命湊上去看?”
“數日前,大名府決堤,引發洪災,淹了幾個鎮子,你們聽說了吧?”
徐琬默默聽着,心思百轉,洪水乃是天災,莫非聖上給皇子選妃,是為了增添喜氣,安撫民心?
七皇子其人,徐琬并未見過,聽到表妹天真的話,她暗自腹诽,所謂玉面,當是為了挽救修羅的名聲吧?
就太子其貌不揚的模樣,與他同父異母的七皇子能好看到哪裏去?
不過,她在東宮時,曾聽說宸貴妃娘娘年少時乃是京城第一美人,興許七皇子像宸貴妃娘娘多些?
正思量着,便聽哥哥繼續道:“負責督造堤壩的兆安侯府世子,乃是七皇子的親舅舅,他當下就把人捉了,親手打了二十大板,下手極狠,聽說只留一口氣給送回了京城大獄。待骨肉至親尚且如此,他可不就是修羅麽?生得再好看,你們也得遠着些。”
原來不是天災,竟是人禍。
“這又如何?分明是那兆安侯世子該打!”蘇竹君義憤填膺,将琉璃盞中蓮花茶一飲而盡,試圖平複火氣。
“那他當年把北蠻奸細個個斬首,頭顱懸在城牆上示衆三日,由着鷹隼去啄食呢?”徐琛為了唬住她們,也忘了顧忌,“當年他可才十五,只有珊兒這般大,多少北地百姓被他吓吐了,如今還用他的惡名來止小兒夜啼!”
蘇竹君登時無話,緊緊攥住身側徐珊的手,卻發現徐珊臉色煞白,手比她的還涼。
徐琬手肘撐在桌上,掌心虛虛托着粉腮,軟煙紗袖口柔柔堆疊在手肘處,細藕似的小臂上斜挂一只水頭上佳的翡翠镯。
素面淡定自若,眸光寧如秋水,聽得入神。
狠是狠了些,可那些奸細難道不是罪有應得?
默然一瞬,徐琬眸光掃過桌上盛着蓮子的剔紅蓮葉盤,剝好的蓮子白嫩嫩躺在盤中,她順手将蓮葉盤往蘇竹君和徐珊的方向推了推:“吓着了?吃顆蓮子壓壓驚。”
“誰吓着了!”蘇竹君眸中分明有懼色,卻不服氣,挺直腰板道,“剝好的蓮子有什麽趣味,我要自己摘去!”
言罷,還不忘拉上徐珊作陪。
徐琛笑着搖搖頭,吩咐小厮去找幾個婆子跟着她們,別讓她們胡來。
剛目送小厮出去,便對上徐琬的視線:“琬兒有話要說?”
徐琬一下一下轉着雪腕間的翡翠镯,含笑道:“哥哥,外面究竟有些什麽傳言?莫不是有人求娶不成,往我身上潑髒水,說我有心要攀附皇子?”
阿娘可憐她禍從天降,哥哥又勸她遠離皇親貴胄,徐琬的語氣,幾乎是篤定。
唯一的一絲不确定,源于爹爹的态度。
若是對方結親不成,惱羞成怒坑害她,爹爹應當很快能查證才對,可她分明記得,爹爹對此頗感為難。
“琬兒不怕七皇子?”徐琛并不想讓徐琬因流言憂心,可妹妹聽了方才的話,還能笑得出來,他更怕。
萬一妹妹不上心,甚至好奇地往貴人跟前湊,他豈不是害了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