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花嬌
“微臣不曾多言。”太醫戰戰兢兢作答, 有些後悔方才多嘴提了那一句。
雖然皇後娘娘看起來溫和純善,可陛下不是啊,若因此惹了娘娘傷心, 陛下不知會如何懲戒他。
這麽一想,太醫恭順的脊背又彎下些許, 脊背上沁出一層汗意。
“罷了, 你且下去吧。”徐琬擺擺手。
既然是蘇莺時自己的選擇, 知與不知又能如何,只能她自己受着。
太醫退出去後,抹了抹額角的汗, 并未直接回太醫院,而是去了紫宸宮。
“陛下,微臣方才去皇後娘娘禀了話,觀皇後娘娘面有倦色,氣血不足,有兩句話,鬥膽進言。”
話音剛落,太醫額角豆大的汗滴落在袖口,他卻動也不敢動。
面有倦色, 氣血不足?
幾個字輕輕敲在趙昀翼腦仁,擲地有聲, 他合上手中剛批好的密報,眸光沉沉掃了太醫一眼:“直說無妨。”
眸光落在他脊背的一瞬, 太醫有種泰山壓頂的窒息感, 幾乎喘不上氣。
卻還是鼓起勇氣,艱難道:“禀陛下,陛下正當壯年, 皇後娘娘身嬌體貴,雨露過重,恐經不住,于鳳體有礙,是以……”
一番話說得吞吞吐吐,趙昀翼聽着,卻是臉上火辣辣的,很想把折子仍在太醫頭上讓他滾,可他不得不承認,這是個盡職盡責的好太醫。
只得攥起拳心忍着,遏制着內心燥怒窘迫,語氣淡然開口:“可有調養的方子?朕該如何做,才不會損傷皇後鳳體,且都寫下來,重重有賞。”
一盞茶的功夫後,趙昀翼捏着太醫留下的方子,足足飲下兩盞涼茶,方才平複心心緒。
是他過于貪戀她的身子,只要能養好,他沒什麽不能忍的,不過是十日不能碰她,往後每日至多叫兩回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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眸光低落,掃過腰間玉佩下懸着的,她親手打的絡子,趙昀翼解下絡子,貼在心口,腦中想着她打絡子時,靈巧的細指。
或許,還有別的法子。
夜裏,徐琬身着海棠色寝衣,躺在床榻裏側,照例給他留了位置。
可他不知忙着什麽,久久未來,徐琬後晌睡得多了,現下睡不着,幹脆起身,想讓人備些滋補湯水,随她去紫宸宮看看。
剛趿拉着寝鞋走了兩步,正要繞出屏風,險些同急急跑進來的菱雲滴撞上。
“娘娘,不好了!”雲滴氣喘籲籲道,“從前晴霄宮相熟的內侍給奴婢遞了消息,說蘇氏端着湯水去了紫宸宮。”
“別急,慢慢說。”徐琬愣了一瞬,随即笑了。
果然,蘇莺時終于安耐不住了,可徐琬不明白,為何她會懸在今日,才落了水也不肯安生麽?
更不明白,蘇莺時為何這般蠢,她在偏殿住了這麽些日子,又去禦花園費盡心機,若趙昀翼果真對她有意,早納了她,豈能等到她自己送上門去?
送上門的女子,趙昀翼何曾放在眼裏過?
稍稍一想,徐琬回身又坐回榻上,擡眼望着雲滴,待她喘勻了氣,才笑道:“說吧,怎麽回事?”
雲滴想了想,把太醫離開後的情形也說了。
“蘇氏着實古怪,聽說是陛下傳的太醫,竟是喜形于色。”雲滴腦中回響起趙昀翼讓她傳太醫時的嗓音,登時臉色煞白,心有餘悸,“奴婢聽陛下當時的語氣,不像是讓太醫來救人,倒像是讓太醫把人給弄死的。”
“口無遮攔。”徐琬笑笑,并未生惱。
不過雲滴沒說錯,徐琬也聽出來,趙昀翼當時是想要蘇莺時的命。
紫宸宮,蘇莺時一身雪色單衣,唯有腰間系着緋色絲縧,夜風中,楚楚可憐。
“讓她進來。”趙昀翼頭也未擡,随口吩咐。
手上運筆的動作未停,他在畫一幅畫,畫中人顏若紅蓮,玲珑雪膚僅着半透明的撒花薄羅衣,是他特意讓人給她制的入夏寝衣,尚未上身。
這會子,長夜漫漫,他怕傷着徐琬,沒敢去坤羽宮,只得想象着她穿着沙羅寝衣的模樣,暗暗撫平心口火苗。
蘇莺時進來時,趙昀翼正好住了筆,拿蟠龍碧玉鎮紙将畫像壓住,眸光冷冷落在蘇莺時一身雪衣上,嗓音冷冽:“站住。”
聞言,蘇莺時身形一滞,手中湯水險些灑出來,擡眸盈盈一拜:“陛下。”
她學着徐琬素日的眼神,眸含春水,眉如遠山。
“這是臣妾親手煮的滋補湯,陛下日理萬機,特來替陛下補補身子。”蘇莺時大着膽子上前。
正要将承盤放在禦案上,忽聞趙昀翼開口:“趙旭廷還沒死,蘇昭訓便着一身喪服,是在替朕預祝大軍凱旋嗎?”
喪服?趙昀翼說她穿的是喪服?
蘇莺時愣住,若要俏,帶點孝,她是故意穿的素淨,讓他想到她小産的痛楚,越發憐惜她,沒想到他不喜歡白色。
“陛下說笑了,臣妾與廢太子再無瓜葛,若陛下不喜白衣,臣妾往後便學表妹着紅衣。”蘇莺時自作聰明給自己找了個臺階下。
手上湯盅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燙手又礙眼。
“學皇後?嗬。”趙昀翼沒有繼續說下去,笑意帶着無情的嘲弄,轉而道,“你既與廢太子無瓜葛,去冷宮見廢太子的舊人卻是何故?”
言罷,趙昀翼眸光掃過她腰間緋色絲縧,漆眸暈染嫌惡:“來人,把她拖下去。”
“哦,記得讓她把絲縧裏藏的東西吃了,再丢去軍妓營。”
處理完蘇莺時,趙昀翼又喚來宮人将紫宸宮裏裏外外灑掃一遍,仍覺晦氣。
聽說坤羽宮的宮燈還亮着,便忍不住卷起枕邊畫像,将沙羅寝衣塞進衣袖擡腳去了坤羽宮。
剛睡着,徐琬便覺紗幔中多了一絲蘇合香,長睫顫顫,慵倦地睜開眼。
迷迷糊糊對上趙昀翼含笑的眉眼,又合上眼皮,極自然地往裏挪了挪,嗓音甜軟嘟囔:“幾時了?可別鬧我。”
“好,不鬧。”趙昀翼在她身側躺下,手肘半支起身子,細細凝着她,眸光溫柔,來時所有的沖動統統消散。
他舍不得。
或許愛到極致,便會甘願克制。
俯身在她眉心輕輕烙下一吻,趙昀翼拿指背輕柔蹭了蹭她潤澤飽滿的唇瓣:“小姑娘,對你的夫君就這般放心?”
蘇氏去紫宸宮之事,即便徐琬不打聽,也自會有人來告訴她,趙昀翼也以為小姑娘會等着他來,問他些什麽。
誰知,她不僅什麽也沒問,反而還能睡得着。
這樣的傻姑娘,他若是待她不好,豈不是禽獸不如?
翌日醒來,白羽禀報,蘇氏暗中勾結廢太子餘孽,意圖對陛下不軌,被送去軍妓營,現下人已沒了。
不僅如此,陛下取消蘇寒泓大名府解元資格,并責令其終生不得再參加科考,今日放其歸家,連同蘇氏薄棺一道被官差押送金陵。
一系列的變故,徐琬花了許久方才緩過來,蘇莺時她是不聰明,可她竟敢勾結廢太子餘孽?
她包藏禍心,也是咎由自取,卻不知外面又會如何議論趙昀翼。
沒等徐琬派人去宮外打聽,便有西柔使者前來拜見,同來的還有西柔公主和阿城。
廢太子逃走後,一衆姬妾各有歸處,倒是西柔公主不好安置,征求了阿城的意見後,徐琬将她送去了阿城所在的別莊。
此番入宮倒是沒坐輪椅,若不細瞧,也看不出腿上又任何不妥。
“阿城,你也要随他們一道去西柔嗎?”徐琬不放心,她本想再過幾年,或是等北地戰亂平定以後,她送阿城去西柔。
“姐姐,阿城長大了,我會保護好自己。”阿城身姿筆挺,拍着心口保證。
正是長個子的年齡,一段日子不見,阿城已同她一樣高了,若他真回了西柔,再見到時,定然比她高出不少。
“随姐姐進來。”徐琬帶阿城去了寝殿,單獨同他說話,“為何急着回西柔?”
“姐姐,姐夫請的夫子教會我許多東西,母後葬在西柔,所以我必須回去,我要讓她在天之靈親眼看到,害她的那些人如何被我打敗!”阿城握着拳,眼眶泛紅。
他是跟在周眠星身邊長大的,又是親眼看着周眠星被西柔國君賜死,他心中的傷痛與恨意絕不比徐琬少。
望着他稚氣全無,迅速成長起來的模樣,徐琬沉默良久,終于嘆道:“好,姐姐答應你,但我要安排幾個人手護着你,若你有事,姐姐必定踏平西柔。”
“姐姐,我不會有事。”阿城望着徐琬,面上擠出一絲不自在的笑,“外面的人都說姐夫是壞人,是個冷血冷情的煞神,從前阿城也這麽以為,可現在我知道,他對姐姐極好,對不對?”
若非如此,趙昀翼不會給他請那樣厲害的夫子,若非如此,姐姐不會是後宮唯一的女子,最尊貴的皇後娘娘,若非如此,姐姐也不會脫口便說出踏平西柔的話。
這一切,都是因為趙昀翼在意姐姐,不管姐姐要做什麽,他都會支持,姐姐也深信不疑。
“人小鬼大。”徐琬臉頰微熱,推了推他。
“姐姐,你好好的,等我當上西柔國君,把西柔所有好東西都給姐姐送來。”阿城說罷,便朝外面跑去,義無反顧。
立後之後,原本也有不少朝臣心有所動,想把女兒送進宮來,經過蘇莺時的事,所有人心照不宣偃旗息鼓。
送進宮來是為了光耀門楣,為家中子弟謀前程的,遇到趙昀翼這種喜怒無常,心狠手辣的煞神,能保住性命已是萬幸,斷不敢再肖想旁的,入宮為妃倒還不如同門當戶對的人家聯姻。
宮中碧桃開得正好,絢爛如霞,徐琬一襲緋色煙羅紗春衫,手提花籃,踮起足尖采摘枝頭開得正豔的桃花。
趙昀翼立在她身後不遠處,春風徐來,花香盈盈,佳人輕紗拂動,緋衣翩然,端得人比花嬌。
眸光落在她身側桃枝上,趙昀翼忽而想起一事,聽說桃木能辟邪。
咔嚓,一根桃枝被折斷,徐琬回頭朝他望過來,嗔道:“要折桃枝回去插瓶麽?”
趙昀翼淡笑不語,袖籠垂下,手中多了一枚金鑲百寶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