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無聲
那天陳記湯包館的記憶沖擊着顧溪的腦子,顧溪趴在桌子上寫題目時怏怏的,沒什麽力氣。
十五歲,顧溪在京附上初中那段時間,總是趴在欄杆上偷偷看一位少年。
少年名叫謝西逾。
初中時,顧溪在京附南五樓的普通班,而謝西逾在南三樓的火箭班,他考試總在年級前列,偶爾題目難度大一點,考察邏輯思維能力,他還能沖上年級第一。
每次發布光榮榜時,他的名字永遠在第一個。
謝西逾學習不怎麽上心,是那類天生就聰明,就會學習的人。而顧溪則恰恰相反,她并不那麽有天賦,但好在努力又上進,在普通班裏名列前茅,有的時候能考上年級前十。
那會兒,京附初中部誰人不知謝西逾的大名。
初三時顧溪第一次在三樓看見他背着書包上學,她剛過完十五歲生日。
後來放學時她第一次偷偷去操場看謝西逾打籃球。
男生手裏不停地轉着一只籃球,跑起來蓬勃帶帶風,開場沒多久就投了一個漂亮的三分球,帶領隊伍比分節節拉大,場上越來越多的人呼喊着謝西逾的名字。
他逆光站在球場上,身形優越,薄唇抿緊,引起看臺上的觀衆吶喊連連,甚至有狂熱的女生蜂擁上前送水。
可謝西逾卻微微側身,指節分明的手搭在欄杆上,懶散的半倚着,似乎對一切都不屑一顧。
一瓶水也沒接。
他轉頭,腕骨微凸的手拎起放在長椅上的深藍色塑料水杯。
拆開口袋裏的一根紅色的棒棒糖,丢在嘴裏。
這樣的人生來就高傲,本該是天之驕子,是她遙不可及的存在。
Advertisement
顧溪那時還聽說,謝西逾的父親謝逡是W省風投私企老總,母親梁懿是鋼琴家,爺爺奶奶已經去世,但是兩個人都是部隊大院的高官。
他從小就在大院裏長大,是那塊區域的孩子王,初中幾個和他玩得好的都叫他“少爺”,因為他出生在底蘊深厚的家庭,整個人氣質非凡,是觸不可及的那類人。
但是在謝西逾即将升入高中的那個暑假,他的家境巨變。
他從京附初中部畢業後就離開了京城,去隊裏訓練一段時間就因為傷病離開了射擊場,接着被帶到偏遠小城。
顧溪回初中母校的時候,聽班主任說過他的去向,似乎他被帶到了某處偏遠小城市,過着十分落魄的生活,他父親謝逡入獄,母親梁懿改嫁,前途一片昏暗。
她第一眼就注意到了這個耀眼的少年,可她對他的喜歡,他從來都不知道,因為他和她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日記本上一筆一劃寫下的字,無端的出現在他眼前。
顧溪感嘆這世上大概沒有人像她一樣,曾經遇見了驚豔的人就對他念念不忘,固執又敏感,也有點叛逆。
“2005年9月30日,多雲
開學第一個月,我知道他姓謝,也知道了他的名字叫做謝西逾。他和我同年級不同班,他在三樓,我在五樓。五樓卻也流傳着他的傳聞。那麽耀眼的存在,世界好像都是他的。”
一年後,顧溪又添上幾行字。公 舉號:秘 桃 基 地
“那時我沒想到,這竟是我最後一次聽到他的名字。”
“畢業後他就不見了。我最後一次遇見他,男生站在初中部一樓辦公室外和校長合影,手捧着嶄新的獎杯,胸前挂着全國青年運動會射擊金獎,穿藍白春季校服,比校長還要高一個頭。男生昳麗的輪廓融進陽光裏,耀眼到把光也捎來了。”
這大概是一個天之驕子跌入泥地的故事。
十五六歲的少女那會兒全是心事,這也許是父母冷戰期顧溪唯一的一點兒甜蜜與慰藉。林薇經常嫌棄顧溪性格溫吞,像顧赟的性格,遇見事情喜歡藏在心底,也很少将心裏的想法寫在臉上。
所以她只敢将少年寫在日記本裏,誰也不告訴。
謝西逾。
時隔三年,日記本上的名字又出現在她面前。
時隔三年,她遇見他了。
可是一切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顧溪的姑姑家住在西一街186號最裏面的位置。
低矮的居民樓只有四層,牆體剝落,小區沒有物業管理,只有街道辦事處每天派人打掃。
姑姑顧儀珍家在西一街開一家炸雞店,夫妻二人合夥經營,小本生意,卻很紅火。
顧儀珍在電話那邊說她看店沒時間過來,派她的兒子祁荊去湯包館找顧溪。
顧溪站在路口等了十分鐘,終于看見了四處張望的祁荊。
祁荊比顧溪大五歲,人看着很瘦帶着眼鏡,有種不正經斯文的感覺。
顧溪聽說她這位表哥學習卻不怎麽好,去年剛從廣東一所三本會計學院畢業,今年考上了新荷當地的私企的會計崗。
顧儀珍拎着一件李寧運動外套過來,“溪溪,你這件外套上有煙味,我幫你給洗了。”
顧溪從書本裏擡起頭,接着又低下頭,“好。”
顧溪回想了一下煙味的來源,有可能是街上。新荷的街道口有許多黑車和私人摩托,許多載客的大叔喜歡坐在摩托上抽煙。
顧儀珍拎着外套,邊走邊喃喃自語,“怎麽回來身上全是煙味,阿荊也不快點把人帶回來,外面多危險啊!”
姑父祁寶華在旁邊插嘴,“能帶回來就不錯了,我們這麽忙,哪有時間照顧一個高中生。”
“怎麽沒有。”顧儀珍拔高嗓門,“咱們隔壁那家肉包子鋪,開到晚上十一點才關門,人家小夫妻倆家裏有一對讀初三的雙胞胎呢,你又想給你偷懶找借口了?懶鬼!”
“今天下午不是我一直在看店嗎?”
“我下午去進貨了,讓你看一會店又怎麽了?啊?”
祁寶華并不喜歡顧溪。
但是顧儀珍對顧溪很好,初次見面的時候,祁寶華冷冷的站在廚房裏,一句話沒跟顧溪說。顧溪覺察到,他打心裏認為顧溪是個拖油瓶,至少在他的心目中,他并不想要顧溪住進來。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你不讓我我不讓你,大人們的婚姻總是依靠吵架維持,就像她的父母一樣。
顧溪想到一句話,“婚姻是一座圍城,城外的人想進去,城裏的人想出來。”再貼切不過。
她沉默的關上房門,嗅着空氣裏的炸雞油煙味,她掐了掐指尖,輕嘆了口氣。
祁荊走過來敲敲門,“吃飯了嗎?”
顧溪搖頭,“沒有。”
“他們吵他們的。”祁荊淡淡的說,“走,我帶出去吃飯。”
祁荊帶顧溪來的是西一街一家矮子米粉店。
他點了兩碗矮子五谷魚粉,去店臺前結賬。回來後,祁荊往藍色塑料椅上一坐,長手長腳在狹小的劣質座位裏顯得有些束縛。
祁荊上沒有什麽表情,而是拿出兜裏的手機,滑了幾下,“你叫什麽?”
“顧溪。”
“xī?”他頓了下,在琢磨是哪個字。
顧溪說,“溪水的溪。”
祁荊點了下頭,說,“我叫祁荊。”
一般的人聽見她的名字,下意識以為是“夕”或“曦”。
顧溪的“溪”取自她出生地京城三環南溪街的“溪”。
京城南溪街的四合院是一片很老舊的地方,據說今年年末最後一批居住在舊式四合院的居民即将搬走,辦事處會将四合院作為景點保護起來。
直到林薇告訴顧溪“溪”的由來前,顧溪始終不滿意自己的名字,太大衆,也太普通。丢在茫茫人海中很容易被遺忘,泯然衆人矣。
不提也罷。
她從未覺得自己有什麽值得驕傲的地方。
顧溪将鉛筆放在一邊,撐着下颌看天花板上吊着的臺式小電視。手機嘀嘀響了幾聲,林薇隔了一天一夜,突然大發慈悲的給她打來電話。
顧溪暗道一聲終于想起她了。
手機對面的聲音很是嘈雜,一道尖利的女高音劈開雲月而來,“顧溪,吃了沒?”
顧溪:“……”
林薇是典型的北方姑娘,念“吃”這個字的時候有點兒大舌頭,很是豪邁,也很能把人猛地吓一跳。
“在點餐。”
“吃的什麽?”
顧溪淡聲說,“吃的米粉。”
林薇頓了頓,才自顧自說,“哦,是在新荷吃的飯啊。”
兩人彼此沉默片刻。
“我已經到了。”顧溪主動找着話題,“姑姑也見過了。”
“诶,小姑娘,你的本子掉了。”坐在前排的大叔回過頭,撿起地上的本子。
剛才從将包拿起來時,包裏的草稿本不小心掉進前後座的隔間裏。
顧溪飛快地掃了眼,她臉一紅,說了句“謝謝”。
祁荊将手機放在一邊,擡起頭看她了兩眼,“沒事吧?這年頭扒手多,我們這邊髒亂差慣了,随身的物品一定要保管好。”
顧溪無聲地點頭。
“怎麽了?”林薇的聲音從電話裏傳來。
林薇很忌諱掉東西什麽的。一掉掉財運,二掉氣運,三掉健康運。盡管顧溪不信這些邪門歪道,可是這會兒她也在心裏默念,可千萬不要再掉了。
“沒事。”顧溪咽了咽喉嚨,“草稿本掉了。”
林薇頓了下,沒多問,“你長點心。別把身份證和錢包丢了,對了,趕緊看看身份證在不在手邊!”
顧溪不得不停下來,摸了摸書包裏的夾層,觸到某種長方形的卡制品,懸着的心終于放了下來。
她輕聲道,“在的。”
林薇:“吓死我了你!辛虧掉的是書不是證件,你爸要把你交給你姑姑的時候我還不同意,甚至覺得你一個人住在京城也是可以的,現在看來,你爸的決定挺明智。”
林薇唠裏唠叨,顧溪早習以為常。
這也是她不想和林薇報災的原因,她稍微提一嘴不好的事,林薇就能發散到無數無數的事情上,誰都沒有她的腦洞大。
一點兒芝麻大小的危機落在顧溪身上,在林薇眼裏好比地球爆炸,宇宙滅亡。
林薇還在說,“到你姑姑家不要堆太多東西,跟雜物間似的。我到現在都記得你初二時,一只筆袋用了五六年還在用。”
“媽。”顧溪打斷道,“我和表哥在吃飯呢,先挂了。”
老板娘呈上來兩碗米粉。
磨砂玻璃門外邊突然響起一陣騷動,人影攢動,口裏說着“祁荊”的名字,偶爾冒出幾聲“狗賊”。
顧溪正了正神色,收回視線不再看去,目光投向手邊的碗,低頭夾了一筷子米粉,米粉泡在湯裏有些脆,稍微用力就夾斷了。
老板娘打開門,磨砂店門定了一瞬。
男生笑起來有點痞,兩指夾着煙,臉上挂着無所謂的浮躁笑意,他低啧了聲,一腳踹在泥地上,“祁荊,你他媽滾出來。”
一群人中有人光着膀子,有人頭發染得五顏六色,人群中黃毛緩緩開口,丢了煙,“謝爺,明天回學校嗎?”
謝西逾笑了聲,浸煙的嗓子有點啞,“不回。”
“他媽收拾完這小子,我尿都快憋不住了。l
“憋你媽。”
“一個字就是幹他!不給他點顏色瞧瞧,真以為老子他娘的都是病貓吧。”
謝西逾輕笑道,碾碎手裏的煙,“操。”
風雨欲來山滿樓。
黑壓壓的。
顧溪手邊的米粉突然斷了,她猛地擡起頭來。看見那個男生的瞬間,顧溪心跳跳動,一下一下像是要刺穿耳膜。日記裏那些字無端浮現眼前,她栽入了漩渦中。
好像。
好像啊。
她又遇見他了。
這一次,有點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