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無聲

下午三點鐘, 門外響起煙花爆破噼裏啪啦的聲響,除歲夜前窗外一片皚皚的雪景,不時有小孩在雪地裏嬉戲打鬧, 撿起地上炸完的小鞭炮埋在雪裏。

外面有點吵,許老太将窗戶關了,慫恿他們兩個人去書房學習。

書房大概三四十平米的樣子, 比顧儀珍家的書房要大。

謝西逾穿着黑衛衣,下身黑牛仔褲, 屋裏開了暖氣,他想将外套脫下來挂在書房裏的金屬衣帽架上。

指尖順着肌肉線條的脈絡往下滑, 他挑了下眉,外套的拉鏈“呲”一下開了。

他的身材不像班上那群男生般瘦削, 反倒有十分流暢的肌肉線條, 以及長期訓練積累的輪廓。

光是這幾下動作,顧溪的心跳得飛快。

謝西逾大大咧咧地坐下, 手臂搭在椅背上, 眉眼上挑, 神色中滿是肆意。

書房只有一張大書桌, 一面靠牆,兩張椅子并排靠着。

兩個人距離有點太近了。

近到她的膝蓋往左靠一點兒就能撞到他的大腿,溫熱的體溫傳過來。

他的呼吸聲清晰可聞, 他的氣息帶着男孩子幹淨的皂角味, 一點點淡淡的薄荷。

顧溪默不作聲拉開一點距離。

謝西逾饒有興趣的看着她,倒是沒說什麽,從書桌上抽出一本數學五三, 笑了。

五三的封面是嶄新的。

顧溪這才從害羞中回過神來, 咬着下唇問, “……你們班寒假寫這個?”

Advertisement

她一開口連聲音都是抖的,神色慌張壓根不看他。

謝西逾嘴邊噙着一抹笑,被她的局促不安給逗得樂得不行。他伸出手指,按住她的手腕,“顧溪,你怕我?”

“……不。”

“還是說你讨厭我。”他的目光突然變得很冷,“讨厭我啊,很正常。”

顧溪竭力搖頭,“沒有。”

謝西逾被她用力否認的模樣逗樂了,抓住她的手腕不放,“那你抖什麽?”

肌膚相觸瞬間他的指尖非常燙,指腹上有一層薄薄的繭,竟有點酥麻的觸感。

顧溪被強烈的氣息包圍着,她屏息努力讓自己清醒過來,“沒有,有點冷。”

“哦。”謝西逾顯然沒有半點認真的态度,優哉游哉地轉筆,指骨線條幹淨又漂亮。

顧溪低頭抽出一張空白的草稿紙,握着水筆在紙上寫了幾個公式,然後擡起頭,男生和她靠的很近,黑眸不着痕跡的盯住她。

顧溪一陣慌亂,剛想說些這麽,話到嘴邊變成了,“你今年回家過年嗎?”

謝西逾:“不回。”

顧溪:“我今年也不回老家。”

書房中一片靜谧,謝西逾的呼吸聲近在咫尺,平穩而有力,顧溪感覺自己像溺水的魚,快要呼吸不過來了。

男生眼神懶散,垂着眼皮,右手從桌邊摸出一個手機,低頭看了幾秒,他突然湊近,神色難得的平靜而溫和,輕輕地揉了一下她的腦袋。

“不是要教我讀書?不教了?”

覺察到女生的抵觸,謝西逾揚了下眉,向後撤回手掌。

顧溪本以為他會收斂些,哪知道緊接着,他稍用力在她腦袋上揉了揉,他故意要将她的發型給揉亂。

頂着雞窩頭的顧溪:“……”

顧溪怔了一下,反應過來後她低頭理了理頭發,抿唇,“你對不認識的人都這樣嗎?”

謝西逾吊兒郎當的笑,他反問,“我不認識你嗎?還是你不認識我?”

“認識。”

顧溪發現她的語句有漏洞,被他捉了個正着謝西逾唇角微微上揚,笑意未減。

後耳根連着的那塊肌膚不住地發燙,顧溪揉了揉脖子,将數學五三翻開,“我們開始吧,你有什麽題不會。”

他手邊只有這一本書。每個班的教學進度和教學設計不一樣。陳如慶在顧溪班上把數學五三當作課堂作業,在課上一邊講一邊寫完,課外發各種試卷給她們做。

“這些,這些。”謝西逾分明的手指在書上點着,“還有這個,這一塊兒都不會。”

男生幾乎将一章上的題目挑了一大半,連最基本的,連最簡單的求函數方程都圈出來了。

顧溪:“……”

她懷疑他根本沒有認真聽她的話。

顧溪在草稿本上列了幾道基本的數學公式,接着又列了些不常見的複雜公式。她将公式和題目對照,在草稿紙上演算着。

謝西逾難得安靜下來,垂眼看她演算的步驟,接着問了幾個問題。

顧溪發現他的知識點有很多薄弱的地方,很多小知識點上課陳如慶都講過,但謝西逾根本不知道。可是他還是很聰明,問題直擊薄弱處,顧溪稍稍點撥他全部都理解了。

解答這一面的填空題花掉了半小時的時間,顧溪的視線投向一道難度五顆星的數學大題,她在草稿紙上算了半天也沒算出答案,一時繞在原地。

謝西逾着下颌,半垂着眼,漫不經心的看着她。

女孩的小臉異常白淨,幾撮碎發貼着額頭,後頸的肌膚瓷白,不參雜一絲雜質,白裏透粉。她是一看就很乖巧聽話的人,典型得不能再典型的乖乖女。

顧溪并不像林如延說的那樣是個普通的女生,至少在他眼裏她不是。林如延說顧溪有點樸素,但是這恰巧是一種笨拙的乖。

這類女生他不會輕易招惹。

他們從來不是一路人。

謝西逾眸色忽然沉了幾分,莫名有些煩躁。他輕啧了一下,抽出半張廢棄的試卷,提筆在上面推演幾步。

幾分鐘過後他彎着指骨在桌面輕扣幾下,輕勾唇角,嗓音低沉,“小顧老師。”

顧溪愣了幾秒,才發現是叫她,她擡起頭,臉慢慢發燙,目光有點迷糊。

謝西逾忍不住勾了勾唇,“答案是根號五。”

顧溪有點懵,“啊?”

謝西逾低頭看她一眼,将她手肘下的草稿紙挪到中間,筆尖洋洋灑灑在紙上寫下幾個步驟。

“喏,你先将這個方程式換算出來,然後帶入直角坐标系,最後用公式換算開根號就算出來了。”

“這樣算出來有兩個答案,其中一個答案根號三不在函數的範圍內,所以這個答案舍去,最終的答案是根號五。”

“……”

顧溪用他的方法算了一邊,然後翻了翻答案,答案給了兩種解法,第一種比較複雜,第二種解法更加方便,而謝西逾給出的是第二種。

他的步驟清晰,一點都沒出錯。

謝西逾的基礎很不錯。

顧溪知道他初三的時候進入了學校奧賽班,初中基本上把高中數學的知識學了個大半。能進京附奧賽班的在智商上大部分都是人中龍鳳,每年有許多天才少年天才少女從這個班誕生。

去年林薇還在和她說,京附初中部奧賽班的零九年的升學率是百分百,這意味着全班同學畢業後都會進入京附高中。

而謝西逾畢業那年是個例外。

歷史上第一次出現了99.9%的概率。如果不是他家出了那樣的事故,他現在還在京城過他天之驕子的人生。

顧溪看完答案,又給他講了幾題,就這麽一會兒功夫,謝西逾圈出的題目都講完了。

顧溪合上書,“你還有什麽想問的嗎。”

謝西逾挑眉,“有。”

顧溪:“嗯。”

“小顧老師。”謝西逾舔了舔唇,掀眼看她,眼底滿是笑意,“數學要加油,千萬不要被我這個年級倒一給超過了啊,多沒面子啊。”

顧溪:“……”

講完題許老太非要留顧溪吃飯,顧溪先是推辭,最後推辭不過,給祁荊打了個電話,說她中午在別人家裏吃飯。

許老太做菜比較簡單,但菜的味道卻不錯,顧溪吃了七分飽,時間有點晚了,外面的天色已經黑下來。

謝西逾起身,“顧溪。”

顧溪看他。

謝西逾站起來,掌心壓住她的頭頂,“你走不走啊。”

顧溪沒來得及躲,只覺得腦袋有點熱,她低下頭,“馬上就走。”

謝西逾披了件大衣,走到玄關處換鞋,“我騎車送你,嗯?”

顧溪的心髒被甘甜的空氣一點一點填滿,她“好”了一聲,然後默不作聲的跟在他身後。兩人走出樓道,顧溪低頭和祁荊發短信,心中卻想這段路長一點,時間走得慢一點。

祁荊讓她回家路上去超市買一袋鹽,顧溪答應下來。她仰頭和謝西逾說了,謝西逾哼笑幾聲,“你還挺聽話的。”

挺聽祁荊的話。

祁荊說什麽她就做什麽。

顧溪不明所以的眨眼,“他是我哥嘛。”

“……”

謝西逾沒說話,白皙的指尖繞着一串車鑰匙,去車庫裏取出一輛摩托車。這輛摩托車就是上次顧溪在馬路上看見的,車龍頭上勾着一個紅白相間的頭盔。

他将頭盔取下來遞給她,顧溪接下,才發現這個頭盔和摩托車上那個紅色的不太一樣。這個頭盔是銀藍色的,而且稍微厚一點,裏面的軟墊更多。

顧溪第一次坐摩托車,她解開頭盔的扣就花了好長時間,十分笨拙。

謝西逾看過來,他走到她身邊搶過她手裏的頭盔,然後三兩下解開,把頭盔往她頭上一扣。

顧溪覺得像是陷進了海綿裏,周圍的空氣漸漸稀薄,男生彎腰,一手扶在膝蓋上,另一手将她頭盔前的防護玻璃掀起來。

他的臉近在咫尺,呼吸交纏。

謝西逾盯着她一點一點變紅的唇瓣,語氣卻有些不悅,“顧溪,少在我面前提祁荊。”

顧溪愣愣的點了點頭。

他嗤了聲,“提他我就他媽想罵人啊,老子嘴癢了。”

頭頂傳來一聲輕笑,謝西逾跨上摩托車,戴着手套拍了拍後座,“坐上來,送你。”

謝西逾第一眼看見祁荊就挺不順眼。

那段時期是他剛來新荷的時候,人生地不熟,後來是他舅舅陳燎打聽到謝西逾在新荷市,于是聯系了當地的一個遠方親戚,許老太。

謝西逾并沒見過這位許奶奶,論輩分其實許老太是陳燎的大外婆,也就是陳燎外婆的姐姐。

許老太是一名退休小學教師,身體不太好,剛做了手術回家調理。謝西逾并不想麻煩她,可是那時候他身無分文,而且還有幾個月才成年,銀行卡全部被他媽媽梁懿給凍結了,能讓他有地方住已經不錯了。

祁荊算是他在新荷認識的第一個人,是在網吧認識的。

那時候祁荊還在念大學,謝西逾在網吧裏打工,按理來說兩個人無冤無仇,卻因為錢的事情打了一架,被拘留在警察局。

梁懿是在這個時候知道謝西逾的地址的,因為警察要聯系家屬,找到謝西逾的學校聯系了他媽,也就是梁懿女士。

如果不是祁荊主動上門找他打架,梁懿不會找到他。在謝西逾眼裏他和祁荊的那些矛盾不算矛盾,直到去警局才徹底加劇了兩人的仇恨。

梁懿當時在警局是怎麽說的呢。

她說,“呆在那裏挺好的,安全,也讓她放心”,還說“謝西逾是個瘋子”,希望“警察趕緊把他給抓走”。

謝西逾當時就死了心。

後來梁懿還完家裏欠的債務,也是在新荷嫁給了她的現任,劉光韬。謝西逾的繼父,是傅梓玥的親生父親。

劉光韬和梁懿一樣都是再婚,他和前任的女兒傅梓玥在九中上學。

這對夫婦新婚燕爾,對待謝西逾一直沒有好臉色。謝西逾在慶大訓練那次手腕骨折,和梁懿以及劉光韬,甚至他們一家人都脫不開關系。

再後來陳燎托了點關系把謝西逾從警局給弄出來,祁荊嘴有點賤,到處逢人便說新荷有一個混小子,沒爹沒娘吃裏扒外,以後絕對是個廢物混蛋。

那個時候起謝西逾就莫名惱火,心中的暴躁被點燃,他在京附高中部那邊退了學,在家裏無所事事。

陳燎不止一次地表示想把他送到美國讀高中,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寄人籬下,他也不止一次地問過謝西逾未來究竟想做什麽。

三番五次問不到答案,男生的态度十分敷衍,懶散又惡劣。

無奈之下,陳燎只好幫謝西逾先辦理新荷九中的入學手續,接着他便回京城警察大隊去了,偶爾周末或者放假來看看他。

顧溪只是祁荊的一個表妹,謝西逾其實對顧溪的态度很不一樣,連他也說不上來哪裏不同。

從第一次見面他就注意到了她,在人群裏第一眼看見了她。

後來漸漸和她産生了交集。

夜晚的風有點冷,顧溪坐在摩托車後座,路程并不遠,但他的車速很快。謝西逾的腰部很窄,線條流暢而有力度,顧溪不敢抱他的腰,只好垂手扶住腿外側的金屬車杆。

從後面看,男生頸後的碎發剃的很短,黑色的,壓在頭盔下面。

後頸散發着淡淡的薄荷味,在車庫外等她的時候他站在路邊抽煙,還有一點兒尼古丁味。

等紅綠燈的時候,顧溪忍不住問,“你以後還要去慶大訓練嗎?”

謝西逾停了幾秒,“去。”

顧溪說,“哦。”

然後他說道,“教練說先跟隊訓練幾個月,看看成績,再決定以後的計劃。”

顧溪又問,“那你以前怎麽訓練的呀。”

他沒有回答。

一陣急促的加速,摩托車越來越快,顧溪“唔”了一聲,在寒風中謝西逾輕啧了聲,說“抱緊”,耳邊的風很是吵鬧,顧溪手忙腳亂的抱住他的腰,死死的拽着他的衣服。

他的腰很有力量,肌肉結實緊繃,肌膚的溫度隔着衣料傳到她的手裏。

有種介乎成年和少年之間的成熟禁欲感。

顧溪臉紅了。

發動機轟響了一聲,車超過前方的一輛私家車,飛馳在空曠的公路上。

幾分鐘過去車停在西一街路口。

謝西逾取下顧溪的頭盔,厚重的頭盔把她的發型壓亂了。

他從兜裏掏出煙盒,取出一只叼在牙裏,接着從口袋裏拿出打火機,單手點燃。

他其實戒煙挺久了,但偶爾還會有抽幾口的沖動,也就過過嘴瘾。

謝西逾将煙夾在指尖,火舌在煙頭上明明滅滅,他忽的笑了聲,單手扶住顧溪的肩膀,笑得有點痞。

“顧溪,我以前完全沒想過射擊會成為職業,也沒想到我要去慶大訓練隊,只是當愛好随便玩玩。”

頓了頓,他嗤了一聲,漫不經心的說,“我以前還挺乖的。”

顧溪心裏一陣酸澀,她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來,只好裝作若無其事的認真的聽。

她都知道。

他以前是什麽樣她全都知道。

除歲前夜冰冷的空氣裏夾雜着爆竹的硝物質味,像極了劣質的碳烤濃煙。雪早就停了,草叢裏堆了些結冰的雪,馬路上卻是幹的。

謝西逾抽幾口,把煙掐滅丢進垃圾桶,他神色淡淡的,語氣也沒有一絲波動,“現在啊我呢,不是什麽好人,更不會是什麽好學生——”

“以後少來我這裏,顧溪。”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