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無聲
高考前一周的深夜, 顧溪失眠了。
她上高中以來很少失眠,林薇和顧赟兩個人的矛盾初中開始就有了,這麽多年顧溪也已經習慣了。
可是她今晚卻沒有睡着, 顧赟打電話給了顧儀珍,顧儀珍又打電話找了顧溪。
顧赟後來和她說了很多,“溪溪, 爸爸對不起你啊,一時嘴快和你說了我和你媽離婚的事情。你千萬別放在心上, 專心考試,正常發揮。”
一句“對不起”好像就能消除所有的恩怨, 大人的世界裏孩子的心事不太重要,有的時候顧溪會覺得顧赟像一個小孩子, 想要什麽不想要什麽都很直白。
他和林薇從來不會考慮她的感受, 好像把她所有的沉默都當做了贊同。
顧溪抿了抿唇,沒有回複。
顧儀珍知道這件事後打電話罵了一頓顧赟。
“你怎麽在高考前和溪溪說這些。”顧儀珍快要氣炸了, “我說你們夫妻倆都瞞了這麽久了, 不差這一點時間是不是?你就不能管住嘴嗎?”
“對不起。”顧赟說, “是我沒有考慮周全。”
顧儀珍:“行了, 也別和我說對不起,有時間多陪陪顧溪吧,多和你女兒聊聊天。”
于是那天晚上, 顧赟給顧溪打了個電話。
父女倆進行了一次徹夜長談。
顧赟從他和林薇的初相識, 步入婚姻殿堂,再到吵架,離婚, 再婚都說了一遍。
“我和你媽是大學同學, 其實高中時候我們就認識了, 互相有好感,大學順理成章的在一起,畢業以後就結婚了。”
“然後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争吵,你媽媽她呢性格很豪爽,這個你也知道。之後就是離婚,再婚,你的繼母舒明麗阿姨是個很溫柔的人,她在京城開了一家花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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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四年前,我和她有了一個孩子,叫做顧迎新,我們有了一個溫馨的家庭,我的事業也蒸蒸日上,一切都在慢慢變好。”
顧溪無聲的聽完,深吸一口氣,“爸爸。”
顧赟聽見話筒裏傳來顧溪近乎崩潰的聲音,她幾乎要哭出來,“爸爸,那是你的人生,你的家庭,你的事業,你的婚姻……可是我不是你,我的一切都不一樣啊。”
她屏住呼吸,用力說着,“如果你真的要祝福我,就祝我高考加油吧。”
高考前這段時間,是顧溪人生的低谷期。
所有的壞事和黴運接踵而至,連續多天下雨,她的心情也跟着雨天起伏不定。顧溪一直沒有睡好覺,不僅是因為顧赟和林薇的事情,還因為她自身的壓力和焦慮。
高考那晚顧溪聽了一整宿的心跳聲,直到東方魚肚吐白,她才從床上掀開被子爬起來。
她起床最後一次背了會兒書。
顧儀珍這天閉店休業,和祁荊一起開車送顧溪去考場。顧溪的考場就在九中,九中都是理科生考試的地點,兩座主要的教學樓崇禮樓和敏學樓都作為考場。九中考生共有七百多人,顧溪周圍的朋友除了姜顏,基本上都在九中考試。
天始終陰沉昏暗,氣壓很低,空氣裏黏重的濕氣以及泥土氣息的芬芳。考試過程中,積壓了好多天的暴雨終于來臨。
那天下了好大的雨。
顧溪至今還記得。
每次考完一門她背着書包飛奔出考場,不去聽走廊裏幾個同學把腦袋湊在一起對答案的聲音。就這樣一直堅持到了最後一門。
最後一門考試的鈴聲打響,監考老師過來收卷,顧溪一整顆心終于放下了。
走出教室的時候她有些感慨,那些伴随她許多年的試卷,在這一刻終于成為了沒什麽利用價值的東西。怪不得有些同學高考結束後會撕書,顧溪心想,是為了解壓。
下樓時顧溪遇到了在敏學樓三樓考試的林如延。
林如延這會兒到沒什麽話了,但他看上去心情不錯,兩人一路走出考場。
林如延突然說:“你知道嗎,謝哥就在你隔壁考場。”
顧溪驚訝:“啊?”
高考沖刺階段,顧溪一心投入學習,偶爾也會想到謝西逾。
她聽到謝西逾的消息還是上次看煙花時候,男生散漫又不羁放縱,悠閑自在,絲毫沒有考試的壓力。在新荷期間是顧溪最後一次和他産生交集,顧溪也不知道以後她會不會還能幸運的遇見他。
“真的,不騙你。”林如延扯了下唇角,“你不信回去看看,謝西逾在26考場,我那天經過11班門口看到了,他和梁岩在一個考場。”
按照梁岩那個尿性,遇到謝西逾肯定會四處宣揚。可是他沒有,兩個考場的教室挨得很近,顧溪也沒注意隔壁考場的人。
林如延:“但是啊,謝哥沒來參加高考。”
“你怎麽知道。”
“他就高考第一天來考了語文,還剩半小時提前交卷了,還被新荷晚報記者采訪了,可能他語氣太狂,在九中威名遠揚,電視臺那幫沒敢放出來吧。”
林如延揉了揉鼻子,“他啊,早就沒有高考的意思了,這位大佬直接去轉學去美國讀高中,可能明年吧,會參加那邊的考試。”
顧溪:“……哦。”
“我聽別人說,他在美國那邊做康複治療,而且前幾天參加了在洛杉矶的國際KDA射擊世錦賽,還拿了十米氣步/槍比賽金牌!”
“哦。”顧溪擡了擡眼,神色有些迷茫。
“不出意外。”林如延說,“如果他手腕上的傷沒治好或者訓練成績差,最差也是留在隊裏當個教練或輔導員,今後咱們很難見到他了。”
“或者他在美國考個大學?挺好的,以後就發達了噢,你謝爺還是你謝爺。”
“哦。“
“但是有點奇怪诶——”
“怎麽了?”
林如延突然說,“你說說,謝爺怎麽會突然性情大變呢?這麽一頹喪社會哥也能努力奮鬥他是不是受了什麽刺激?”
顧溪擡起頭。
林如延說,“到底是誰讓謝爺性情大變啊,我靠,謝爺不會是墜入愛河了吧,為了能和那個她門當戶對,所以才發奮圖強?”
顧溪:“……”
她的心很沉很靜,林如延和她說這些,顧溪一時沒什麽反應,只是淡淡的垂眼。
林如延看向她,“不難過啊?”
顧溪說:“姜顏要出來了,你不去找她嗎?”
“別敷衍我啊。”林如延笑了,“我在問你呢。”
“難過。”顧溪擡起眼,說,“但是難過也沒有辦法,我本來就沒想過和他在一起,但是我希望他能得償所願。”
……
高考完,林薇帶顧溪回了京城。
林薇最後向顧赟妥協了,沒有賣掉京城的房子。
顧溪家原先住在京城南溪街道的四合院裏,後來因為街道改造和古建築保護,她們一家搬了出來,政府給補貼布置了新房,四合院作為街道景觀無人居住。
難得一個沒作業的假期,顧溪在京城玩了幾天,後面的日子都是在新荷度過的。她在新荷找了處便利店的小時工,暑假基本上是在路上度過的。
查分那天,顧溪得了一個相對不錯的分數,656分。
這個分數可以上慶大,但是專業受限,京華、北城這兩所top2大學都去不了。陳如慶打電話給顧儀珍,表揚了顧溪。
分數對她來說中規中矩,但所幸沒有像高考前幾次考試那樣考砸。她甚至想好了複讀的學校,所幸分數并沒有給她這個機會。
填志願時顧赟幫她找了個專家,顧儀珍将填志願的高校分數段翻來覆去看了好多遍,唯獨林薇那段時間剛考在國外出差,一直沒聯系顧溪。
顧溪選擇了慶大的翻譯專業。翻譯在以理工為精尖的慶大不是王牌專業,相對來說也挺不錯。
但是後來發現這個分上不了,顧溪抱着試一試的心态報名,在家裏等結果。
姜顏考進了京城一所會計學院,一本。許茉茶比顧溪高兩分,這個成績對于許茉茶來說并不算好,她選擇了複讀。
林如延高考沒考好,分數剛剛好夠到211末流,他不知道哪兒來的勇氣,說通了家裏人去複讀。
複讀時許茉茶和林如延在一所寄宿制高中,同班。
後來顧溪才知道林如延的第五志願是姜顏那所大學,命運有時候便如此,林如延前四個志願沒報上,滑檔到了第五志願。
林如延複讀還因為一個原因。
高考結束那天,姜顏和盛風在Q.Q上聊天,兩個人越聊越熟,盛風還經常請姜顏出去玩。這一次盛風沒有叫上他的一大幫朋友,而是只請了姜顏一個人。
盛風和女朋友分手了,姜顏去安慰他;盛風喝醉了酒,姜顏打車去陪他;盛風考上了京北體育大學,所幸的是姜顏的會計學院就在他學校隔壁。
“對不起。”八月份的天氣燥熱,盛風打完籃球,接過姜顏的礦泉水,在一群男生的起哄聲中說,“那天跨年是我不好,讓你尴尬了。”
“沒事。”姜顏擺擺手,“這不是你的錯。”
球場上比賽結束,盛風的球隊拿到了第一名。有不少女同學想要和盛風合影,都被他一一拒絕。
盛風拍着籃球,球在指尖上旋轉,他突然将球往球場上一扔,球場的學生們沸騰起來。
他不知從哪裏變出來一束滿天星,對姜顏說,“生日快樂,姜顏。”
那天是姜顏十八歲的生日。
志願出來那天,盛風和姜顏告白了,兩個人順理成章的在一起了。
後來,姜顏經常和顧溪分享她和盛風的日常,經常抱怨盛風身邊的朋友太多了,他們家挺注重家境和出身。在這段關系中,姜顏是更沉淪的那一個,遠遠比盛風的喜歡還要多。
填報志願後,顧溪留在新荷繼續打暑假工。她在一家便利店上早班,電話突然響了幾下。
林薇給她打電話:“你錄取了什麽專業?”
顧溪頓了一下,小聲說,“慶大新聞傳媒系。”
林薇沒聽清,“什麽專業?”
顧溪解釋:“新聞。”
林薇沒在說什麽,只是說:“你想好了就行。”
顧溪知道林薇一直想讓她學醫,想讓她報名醫科大學。林薇認為學醫是一件很累但很酷的事情,但是顧溪并不這樣想。
填志願前顧儀珍專門給陳如慶打了個電話,陳如慶建議她發揮自己的特長。
比如說她英語很好,可以報名與外語相關的專業,可惜的是沒錄上翻譯,錄了她完全不熟悉的新聞。
林薇沒再說什麽,她嘆了口氣,“行吧,先學一段時間,你喜歡就好。”
顧溪向她彙報了這周的打工生活,林薇認真的聽完,難得沒有打斷她。顧溪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今天的林薇居然很安靜。
林薇沉默了一會兒,說,“顧溪,你最好收收心。”
顧溪心裏隐隐升起一種不好的預感。
“你最近有沒有什麽變化?”
“沒有。”
“我回京城四合院的時候,打掃你的房間,看見了你初中時的周記。”林薇說,“你第三篇周記寫滿了一個男生的日常,溪溪,媽媽也是青春期過來的,像你這麽大的時候就有喜歡的男生了,這很正常。”
“媽媽上高中的時候無可救藥的喜歡一個男生,後來也和他在一起了,可是并不開心……那個男生就是你爸爸。”
“顧溪,死了這份心。”
偷看周記這件事情林薇做得出來,她就是這樣的家長,認為顧溪不該對她有秘密,她有權知道顧溪的所有想法。
顧溪吸了吸鼻子,問,“為什麽?”
“因為你太年輕了。”林薇嘆了口氣,“因為不值得,你和他結婚,某天可能親眼目睹他出軌;你不和他在一起,就只能看着他身邊換一個又一個女朋友。”
“……”
“顧溪,年少時的喜歡總是很短暫的。”
拍畢業照那天,所有人都帶了相機,想要把這一刻留住。
同學們聚在班級裏拍照,互相交換聯系方式,約定着未來再見。
這天也是顧溪十八歲的生日。
許多同學主動為顧溪送上祝福,陳如慶準備了一個小蛋糕,拍完畢業照後同學們為顧溪在班裏慶祝。
許茉茶沒有來學校,林如延拍了個照片後就走了。姜顏和顧溪坐在操場的草坪上,拍了許多章照片。
“溪溪!生日快樂。”姜顏嘆氣道,“許茉茶對自己真狠心啊,我要是她那個分我都要笑醒了,她一定要考名校。連畢業也不和我們一起。”
顧溪說:“我們把她p上去吧。”
“只能這樣了。”姜顏湊過來,“溪溪,你寫了班級留言冊沒?”
“沒有啊。”顧溪搖了搖頭。
“那你快去寫吧。”姜顏說,“寫完我們去拍照,今晚咱們一起出去吃燒烤好不好。”
顧溪說:“好。”
班級留言冊是留給班主任陳如慶的,有些同學會選擇幾頁拍照,上面貼滿了他們這個班的照片,簽名裏共有一百多個學生,都是曾經在20班待過的。
顧溪在末尾找到了謝西逾的名字。
全班四十多人,每個人的留言頁面都寫滿了,只有他的簽名欄下面是空的。
唯一的空白頁。
這意味着謝西逾沒有來學校,也意味着沒有任何人送給他祝福。
謝西逾的運氣有點差,命運總愛在他身上開各種玩笑,都說一個人被說多了就會變成那個樣子。可所有人都畏懼他,嘲笑他,躲避他,只有顧溪願意為他送上祝福。
她想給他一點,至少是一點微不足道的光芒,去換他全部的好運。
顧溪一筆一畫寫下:“那年夏天蟬鳴很輕,風很盛,暗戀是這世間最轟烈的事,可你根本不看我。幸好,你并不知道我偷偷喜歡了你多少年。”
“謝西逾,祝你金榜題名。”
後來顧溪删掉了謝西逾的聯系方式。
删掉了他所有的訊息,删掉了她給他發過的短信,少年從她的世界裏失蹤的一幹二淨。
這樣也好。
畢業時同學們返校拿錄取通知書,同學們都來了,可是謝西逾沒有來。
謝西逾照樣沒有一點音訊。
顧溪如願收到了慶大的通知書,英語系翻譯專業。他們高三20班先去了操場,然後去了教室裏,每個人好像都有了變化,又像是都沒變。
晚上陳如慶組織了謝師宴。
謝師宴當天所有女生都把辮子拆掉披起長發,有些女生畫了淡淡的妝,男生們喝着啤酒,有些男生被慫恿着和喜歡的女生告白。
沈為鳴被衆人推了出來。
但他什麽表白的話都沒說,只是說,“顧溪,祝你幸福。”
顧溪低頭,眨了眨想要流淚的眼睛,她說:“好,你也是。”
從沈為鳴的角度看,這或許是另一個故事。是一個他喜歡上的女孩始終沒有回應他的愛意,最後他甘願退出的故事。
陳如慶喝的有點多,最後是三兩個學生把他架回去的。
俞淼也喝多了,他笑嘻嘻的舉起一張照片,忍不住炫耀,“你們看,這是我學生在美國獲得的金牌!”
“這麽厲害啊,是哪個學生啊。”
“俞老師深藏不露,名師出高徒啊這是。”
“我靠,得金牌的那個學生不會是我想的那個吧……”
顧溪心頭猛跳,向那邊看過去。
“是!”俞淼大聲說,“謝西逾那個混小子,厲害不?”
“卧槽,謝爺牛逼!”
“謝爺太牛逼了,這他媽背着我們偷偷奪冠啊,怎麽一點風聲也沒有。”
“你們有沒有發現謝爺有點不一樣了。”
“怎麽不一樣?”
“怎麽說呢,大概是他好像沒有以前那麽頹喪無所事事了吧,謝爺不會是轉性了吧,到底是誰能讓這位昏君轉性啊,真他媽厲害。”
“誰知道呢。”
“可能他一夜之間成長了?醒悟了呢,這也說不定。”
顧溪也不知道,因為她和謝西逾以後再也不會有交集了。
那天傍晚一行人去了ktv。
大家都喝醉了,顧溪沒有喝酒,她打了輛出租車送爛醉如泥的姜顏回家。出租車在路上堵了車,司機罵了一句,擡手打開收音機。
“這裏是2009國際KDA射擊世錦賽男子10米氣步/槍的決賽現場,洛杉矶此刻正在降雨,我們即将見證又一塊金牌的誕生,現在比分膠着,兩名選手以絕對的優勢穩住前二。好,謝西逾最後一槍——他在瞄準,屏息凝神,讓我們靜靜等待——”
“其實還是要看心态,看誰的心态不受外界幹擾,所以賽程裏總會出現一些黑馬,看到最後……謝西逾!10.9環!超級逆轉!必勝!!謝西逾穩了!!!”
“又是10.9環!這是謝西逾職業生涯一份完美的落幕!”
“讓我們恭喜來自京城的中國選手謝西逾,這位十八歲的少年,他氣定神閑,槍槍奪魂,今晚——”
“謝西逾,讓我們見證了什麽是逆風翻盤!謝西逾!永遠的神!!”
記者:“您最後10.9環驚天逆轉,心情是什麽樣的呢?”
他嗓音含混,帶着一絲沙啞,“沒什麽特殊的心情,我的目标一直很明确,可是那一瞬間我想到了一句話——謝西逾是第一名。”
記者:“您拿到金牌後想要第一時間感謝誰呢?”
謝西逾:“我的教練吧,還有,我的班主任俞老師,我的隊友、老師和學校,所以我愛的人。”
記者:“冒昧地問一句……您有喜歡的人嗎?聽說李教練說射擊隊十九歲能談戀愛了(笑)。”
謝西逾絲毫沒有遲疑,他笑了:“沒有啊,我沒有喜歡過誰。”
顧溪捂着臉,眼淚在眼眶裏打轉。這是她要的最好的結果,他與她在各自的前途上前程似錦。林如延沒有騙她,短短幾個月謝西逾好像和以前不一樣了。
少年如即将展翅高飛的雄鷹,沒有人能夠阻止他意氣風發。
可是啊。
顧溪想要落淚。
他的人生将與她的世界再也沒有交點。
明知道他們再無可能,在這個瞬間她貪婪的得知他的消息,偷聽他的聲音,又再次可恥的對他心動了。
深夜十一點回到家後,顧溪幾乎落荒而逃狂奔上樓,然後用力關上門。
僅僅一個瞬間,只聽見了聲音。她又不受控制地對他死灰複燃了,回房翻箱倒櫃一陣,顧溪翻開她的日記本。
白紙上的字跡娟秀,密密麻麻的用一種偏向幼圓專門練的高考體,也就是號稱閱卷老師賞心悅目的“衡水體”,寫下這些青澀、又稚嫩的告白。
她突然開始掉眼淚。
是,他們只是熟悉的陌生人。
那年夏天,被她寫滿整個日記本的他,第三個夏天快要過去時也沒屬于她。
零九年九月,盛大的慶大開學典禮。
顧溪和林薇從京城出發了,下火車後還有半個多小時的車程。
慶大地處慶西的偏遠地區,周圍一帶都是大學城,以及各種百貨大廈商鋪超市,所有的東西都很新鮮。
她揉了揉眼睛,坐在床邊發了幾秒鐘的呆,然後才緩緩穿上拖鞋,走進衛生間。
賓館裏的拖鞋很涼,腳底踩在松軟的地面上。顧溪吃了兩個生煎包,拖着行李箱和林薇站在路邊等出租車。
在火車站接她的是學校的志願者學長,這位學長叫做郝嘉棋,今年在港大念大二,但是來慶大交換一年。
顧溪驚訝的得知,郝嘉棋居然也是新荷九中畢業的,在林薇的堅持下她找他要了微信。
郝嘉棋人很随和,“以後多聯系啊,學妹。”
顧溪點了點頭,“好啊。”
沒等到出租車,林薇帶着顧溪做了幾十站公交車。車上司機開的很生猛,顧溪本來因暈車昏昏欲睡,實在太暈了,她後來沒忍住站到車子最前面看風景。
林薇說:“溪溪,你先睡一覺吧,到站我叫你。”
到達學校,迎來了大一軍訓。
郝嘉棋是班主任助理,他挂着一個藍帶吊牌,每天都在操場上巡邏。
夏日炎炎,顧溪的眼皮打架,腦袋也越來越沉,在她快要暈倒之際,郝嘉棋沖過來扶住她。
“沒事吧?”他遞給她一瓶礦泉水。
顧溪坐在邊上休息一會,“沒事,”
歸隊的時候站在她旁邊的舍友何煦說,“顧溪,郝學長是不是喜歡你啊。”
以前也有人和她說過類似的話,姜顏對顧溪說,沈為鳴是不是喜歡她。
那次顧溪極力否認,可是姜顏不相信,姜顏認為沈為鳴一定喜歡顧溪,至少有好感。
顧溪這次沒急着先否認。
她說:“我們是老鄉,一個高中的。”
“哦。”何煦說,“反正在一起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只要你們頻率相似,遲早會在一起的。我感覺郝嘉棋人挺好的,大學生嘛不像高中,談個戀愛太正常不過了。”
顧溪輕聲說,“嗯。”
傍晚的時候郝嘉棋帶着顧溪來校外醫院做檢查,順便請她吃了個飯,郝嘉棋和顧溪聊了很多關于高中的生活。郝嘉棋在高中人送外號“校園通”,他的爺爺他的父母都是新荷九中的老師。
顧溪第一次知道,原來九中每一個地方都有那麽多的意義。
高中學校周圍有那麽好吃的店。
郝嘉棋說:“顧溪,以後我們多來大學周邊的餐廳吃飯吧,慶大校內校外有很多美食呢,這四年有口福了。”
顧溪點頭:“……好。”
高中時期的人和物漸漸遠了,上大學後顧溪身邊的圈子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她和林薇與顧赟之間的關系也有了改變。直到很多年後顧溪再次回到新荷,才發現這座偏僻的小城市不知什麽時候發展成了三線城市。
軍訓結束那天顧溪和宿舍的同學外出吃飯,回到宿舍睡不着,在房間整理雜物,日記本藏在抽屜最深處,她小心翼翼的拿出來。
她的腦海裏忽然閃過一幀幀,她給他的真誠祝福。
顧溪最開始第一眼在教學樓的人海裏看見他,是某次放學,男生穿白襯衫校服短褲,常年光榮榜年段第一。他舉着獎杯站在學校門口和校領導拍照,站在最中間的位置單手插兜,嘴角随意的輕勾。他太過耀眼,是她遙不可及的存在。
她一不小心就記了好多年。
後來,顧溪像以前一樣,第一眼在人群裏認出了他。
男生卻變得輕挑、堕落,在九中人人喊打又人人聞風喪膽,照樣有很多人追随他,也有很多人痛恨他,可他對什麽都不在意。
她的身邊很少有他的消息,高中的一切離她漸漸遠去了。
後來某次,顧溪在慶大校園匿名論壇上看到一個帖子——【你人生中最近的一次暗戀是什麽樣的?】
顧溪回複了她日記裏寫下的一段信。
“親愛的少年,你好!
“你應該不知道我是誰,但我喜歡你太久久,久到我從京城搬到新荷,你早已換了個模樣,可我還是無可救藥的喜歡。
我甚至記得你笑起來的樣子,我為你寫了很多很多的日記,看了無數次你的籃球賽,努力與你制造各種巧合。
“可是你還是從我的世界裏消失了。我們終歸不是一路人。
“你的幸運數字是08號,球衣也是08號。你喜歡騎摩托車飙車,生日是0828。我路過雜貨鋪的時候總會注意那裏的數字鑰匙扣,某天出現了8號,我悄悄地買了下來。
“暗戀是一個人的兵荒馬亂,大多數人的暗戀沒有辦法修成正果,普通人的暗戀充滿了淚水和悲傷。原來暗戀久了會變成一種執念和不甘心,強撐着自己走下去。
“于是這一天,我删掉了你所有的聯系方式,與其做一個卑劣的暗戀者,不如當一個默默無聞的路人甲。
“如果你偶然發現我從你的世界消失了,也不要詫異。
“我從沒告訴別人我喜歡你,以後也永遠不會說出口。天涯海角,各居四海,我們各奔西東。
“祝以後你的每個啓程都是良日。”
——gx.2009.9
一夜之間,樓下的回帖創下回帖數新高。
顧溪沒想到會收到這麽多回複,有很多人在她的樓下發言,還有很多人艾特她給她祝福。
顧溪将暗戀的男主角稱為“08”,樓裏有很多人也順着她的稱呼這麽說下去。
【為什麽要删掉聯系方式啊,真的沒有挽回的餘地了嗎?啊啊啊啊催淚/彈,我看哭了】
【樓主的暗戀太真實了吧。】
【小姐姐和08的故事讓我哭了好幾次,嗚嗚嗚躲在被窩裏哭成了一個傻逼。】
【那就說出來啊!直球一點沒什麽不好!】
【本以為暗戀就已經夠心酸的了,小姐姐的暗戀太卑微了嗚嗚嗚。】
【哇!你和我好像啊,我也喜歡一個男生,可是沒有勇氣和他告白。】
【信女願三年吃素換樓主小姐姐暗戀成真,和08趕快去民政局!】
【+1】
【+1】
……
【三萬條回複,小姐姐你和08在一起了嗎?】
這棟暗戀樓漸漸變成了祈福樓,他們都被顧溪的故事給打動了,所有人都在祝福她。
可她的青春結束了。
……
身穿藍白相間校服的少年在操場上跑步,迎着風,背影如松。不一會兒,場景變成了他穿着“08號”球衣一躍而起,扣手投籃,三分球命中,場內尖叫聲此起彼伏。
是謝西逾。
高中的謝西逾。
在一片掀翻屋頂的尖叫中。
男生突然回頭,他寬肩窄腰,懶笑着舔唇,朝她伸出手,“顧溪。”
謝西逾黑眸低垂,一瞬不眨的盯住他。他的笑容懶洋洋的,薄唇長而直,下颌到頸線繃直,喉結上下滾動。
他懶笑,“過來。”
顧溪輕輕的“嗯”了一聲,然後握住他的手。
他掌心熱量源源不斷傳入她的掌心,皮膚帶着溫熱的體溫,以及運動後蓬勃的風。
顧溪和他并肩在操場跑步,越跑越遠,越跑越遠,黃昏像是巨大的落日,将他們的影子籠罩。
顧溪被手機短信吵醒了。
此時,她的手機裏“嘀”彈出一條短信,她揉了揉眼睛,指尖無意中滑開。
郝嘉棋:[顧溪,軍訓結束了嗎?晚上學生會組織部一起去萬福樓吃飯,來嗎?]
顧溪打下一個“好”,頓了幾秒,她按下撤回。她看了幾眼沒有回複,而是點進去了校園論壇。
情感版塊首頁。
有一個問題。
——夏天總是明亮和燥熱,而我卻覺得苦悶不安,最近頻繁夢到曾經暗戀的人是什麽意思。
“顧溪。”何煦突然喊了她一聲,“醒醒,去實驗樓早八了。”
顧溪說了聲,“好。”
何煦笑道:“你睡的挺久啊,還好我有先見之明,讓剛才出門的小趙幫咱兩帶早餐。”
顧溪也笑,語氣帶了點撒嬌,“我軍訓太累了。”
說完,手機震動一聲。
視線滑落,重新聚焦在那個問題上,“頻繁夢見曾經暗戀的人是什麽意思”。
她打字回複道。
——可能是另一個平行時空你暗戀上他的開始。
=上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