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Alice與熒幕那頭的Tina寒暄過幾句後,想了想,決定把剛剛才成形的想法告訴Tina。她的打字速度不自覺放慢了。「我在想,妳有沒有興趣把Jasmine Fang和江曉婷的故事搬上大熒幕。劇本不是問題,我可以操刀。」她向來是直來直往的個性,而且與Tina這麽熟了,百分百信任對方的專業度;在這方面,她沒必要客套什麽「如果有更好的編劇人選,可以另請高明」之類的話。
Jenny還在那時,她曾給過Alice寫劇本的建議。雖然當時Alice只在意Jenny盜用她的想法改寫成一部新的作品,最氣人的是還被電影公司買下版權。但事後回想起來,Jenny給的寫作意見其實很中肯,只是當年Alice正在氣頭上,聽不進去罷了。而這兩年Alice參加了創作課程自我進修,憑着過去累積的采訪經驗,着實也寫出不錯的作品,內容十分犀利,頗受好評。
「我記得妳說想跟Jasmine她們談電視專訪,怎麽變成了拍電影?」這次Tina回得很快,想必是很訝異Alice突如其來的提議。
Alice猶豫了一下。的确,她之前只提過在Our Chart上看見Bear的文章,對這對Couple很感興趣,能采訪最好,能談到可以幫她們寫書更好;但從沒想過可以用電影來呈現,至少—在那場可怕的「水柱婚禮」之前。「我覺得她們這對談感情談得很辛苦,如果能用另一種方式記錄她們的感情歷程,也算是一種……支持吧。」電視的訪談不過是一陣旋風,一個小時或頂多一個月的熱潮,但電影不一樣,它可以很久、很久,久到讓曉婷的家人足以接受。
傳出訊息後,Alice不忙着Tina回覆,她很清楚Tina要想一想。所以她轉頭請服務生再送上一杯美式咖啡。咖啡是真的不好喝吶,但她實在沒辦法不點……哎,真想趕快回到LA。
果然不出所料,足足等了一分鐘後,僅僅一個簡單的句子跳出熒幕:「Al,妳知道我已經不接這類型的題材。」
Al……
Alice習慣性皺了皺眉,咬着下唇。每次當Tina喚她Al,除了親密外還代表她的語氣跟着嚴肅了起來。Alice飛快地接過:「我知道、我知道。」仿佛Tina就在眼前似的,連續打了兩次「我知道」表明她完、完、全、全,也非、常、清楚Tina真正的意思。
「嗯。」熒幕那頭的Tina只打了一個簡單的句點作結。過了很久,才又跳出一個句子:「如果妳需要,我可以介紹別的制作給妳。」
Tina打完這句話後,一回頭就見Bette小心翼翼帶上房門,穿着素白的無袖棉質衫,一頭大波浪卷的頭發随性地綁在身後,深邃的褐色眼睛看着她笑:「Angie睡了。」然後,那雙放柔的眼睛仿佛察覺了她的心情,輕輕上前将她半擁在懷裏。「Tee?」
「Al想要我幫臺灣那對Couple的故事做個評估,看看能不能搬上大熒幕。」洗過澡後的Bette帶着淡淡的沐浴香味,Tina不自覺閉上眼睛埋在她的懷抱中,這麽多年來,不管外頭發生了什麽,那仍是讓她安心的味道。
Bette聽了眉頭不自覺一皺。Alice在想什麽?她應該很清楚Tee不肯接這些案子的原因不是嗎?Jenny那唯一一部的女同志電影,正是Tina當時工作的電影公司出品的,全權由Tina負責。中間雖然經歷許多波折,但總歸是好的方向。哪知到了最後,出資的老板突然來個态度大轉彎,說什麽為了迎合市場口味,劇中女主角應該重新回到前男友的懷抱,為這段「異女對自己的性向探索之路」劃下一個完美的句點。當時Tina還因為力争不過,氣到辭職不做了。最後的最後,那家電影公司竟然為了炒作Jenny的驟逝,出了兩個不同結局的DVD供人收藏,一個是和前男友重歸舊好的版本,一個是女主角認清自己真的是同志的版本,賺了好大一筆。
不論是哪一種,對于Tina來說都是很深的傷害。手法,真的太粗糙了。她覺得自己沒有保護好Jenny的心血,而她,再也沒有能力觸碰類似的題材。
「這不一樣。」Alice在鍵盤上匆匆打着她從Bear那裏聽來的愛情,還有她在婚禮上看到了什麽。其實她大可把當天的錄影寄給Tina看,她敢保證Tina看過後一定會氣到同意。但她不想。在電視圈待得越久,她越懂得隐私的重要。除非必要,Alice不想讓更多人看到那些媲美肥皂劇的畫面。都說戲如人生,人生,又何嘗不是一出戲呢?
「Tina,我希望妳考慮一下再回答我。不急好嗎?」剛剛打得太激動了,毫不掩飾她的急切與渴望;但最後這一句,她打得很慢,緩緩敲下最後一個問號,恢複原本的冷靜。她不想逼迫Tina,只是如果換了另一個制作,對于她們這群好朋友來說又有什麽意義?
其實Tina沒有看見Alice打了什麽。此刻她還依戀在Bette安穩的臂彎中,腦海中靜靜回蕩Alice提出的請求。反而是Bette先注意到不斷跳出的對話框,看見Jasmine的故事,剛剛想責備Alice的話一瞬窒在喉間。原來Alice也懂得……
「Tee?」Bette輕輕喚懷裏人。如果這樣做對Tina最好,她會支持的。「妳有沒有告訴Alice我有個客戶希望我去香港的拍賣會幫他看幾幅畫,再決定該不該買。拍賣會是兩個禮拜後,如果她不急着回來,到時工作一結束,我可以去臺灣看看她。」
「妳希望我也去?」Tina擡起頭,及肩的金色長發在昏黃的燈光下泛出柔和的光澤。
「我只是覺得Alice一定有她的用意在。」Bette淡淡一笑,不是說希望,也不是說不希望。她已經漸漸學會不要再做個Control freak,留給Tina沉澱的空間。
如果連Bette都覺得這件事很重要……好吧。「Al,給我點時間,我考慮一下。」
看着Tina的回答,Alice不禁揚起微笑。真好,總算有件好事發生。
「請問……」
一個悅耳的聲音打斷Alice。她連忙從電腦間擡頭,就看見那天那位美麗的新娘。只不同的是,這次的她帶着禮貌的笑容,長長的頭發垂散在腦後,右側卻綁了一條細致的辮子,參差的劉海半掩住美好的眉間,卻掩不住底下一雙似笑非笑的眼睛。
「我是江曉婷。」看見Alice似乎還在打量,曉婷索性先伸出手。
「Alice Pieszecki。」Alice趕忙伸出手致意,随手提起包包與電腦。「這兒位置太小了,不如我們挪去那邊的桌子。」
「真不好意思,讓妳久等了。」
久等?Alice看了看挂在牆上的壁鐘,确認現在才十點半整,恰恰是兩人約定好的時間,怎麽會太久呢。直到看見曉婷的眼光落在見底的咖啡杯上,她突然醒悟過來:眼前的女人不愧是記者吶,觀察力十分敏銳,只看似不經意地在咖啡杯上逗留了一會,就馬上得出自己一定在這裏坐了好一陣子的結論。這樣性子的人不能跟她兜圈子,早一點向她說明來意是最好的選擇。
「是我早到了。」Alice笑笑,與曉婷面對面坐着。「我以為Jasmine會來?」其實會約在這間咖啡館見面,也是因為江曉婷說這裏離Jasmine上班的濟仁醫院很近,萬一醫院臨時有事,她也好趕回去處理。
「思瑤,就是Jasmine,本來是要過來的。昨天夜裏臨時接了一個緊急手術,人還在開刀房。」曉婷這次是真的歉然了,身體微微向前傾着,修長的指節交握在桌前。如果Alice沒看錯的話,在她說到最後一句話時,一股淡淡的心疼一閃而逝,很快又消失在抿起的笑容裏。「她進去前告訴我,手術應該可以在十一點半前結束。但她下午還要主持一個醫學研讨會,抽空過來的話會太趕,所以希望我們直接過去她的辦公室找她,在研讨會開始前談談訪問的事。」
「噢……哇!」Alice揚了揚眉,忍不住驚呼了一聲。看來Jasmine是工作狂吶。開了一晚的刀,竟還能主持醫學研讨會,現在又見縫插針談電視受訪的事,這人是一天當四十八小時用嗎?
曉婷倒是很捧場地,用種我曉得妳在想什麽的眼神笑了。她的神情有些無奈:「她這人就是這樣,說也說不聽……」頓了頓又說:「因為有點突然,加上上一次發生一些事,臨時跟妳取消。思瑤說她真的很不好意思,今天無論如何會抽出時間來談一談。」
好吧,Alice真要投降了。原來Jasmine不只是工作狂,還是責任感重、信守承諾的人。不過在表達佩服之前,她有些事必須先跟曉婷坦白。「在進入正題前,我想先跟妳說明,其實那天的婚禮,我比我們約好的時間還早到……」
江曉婷從進門後就挂在臉上的笑容突然一僵,笑得有些勉強。
「看到那些事,我真的很難過。」就如同剛剛所想好的策略,Alice知道得早點讓她明白自己對她們的事了解到多少。Alice能成為一個成功的Talk Show主持人、深受觀衆喜愛,不在于她在節目上言語有多犀利,又或是有多會逗來賓開懷大笑,而是她總是做足功課,讓受訪者願意敞開心胸暢談。她的成功在于彼此的信任感。
「來臺灣前,Bear已經先告訴我了。但沒想到我親眼看到的,比我聽到的還多。我只是想告訴妳,不要怕。I totally stand byyou, okay 」她發現江曉婷的神情從勉強轉到困惑,微偏着頭像是在思考什麽。連忙從提包中掏出一個随身碟:「嗯,我把當天的事拍下來了,這是檔案,雖然距離有些遠,但聲音和影像很清晰。妳知道,要是需要法律訴訟什麽的,會是一個有力的證據。」
Alice以為曉婷會馬上收下,她卻看到曉婷冷了下來,方才那溫煦含笑的女人仿佛在一瞬間煙消雲散,冷冷的口氣,哀傷的內容:「……我不用看也記得那一天的每一分、每一秒。」好的、壞的、開心的、難過的,天堂有多遠,地獄就有多近。「不過,還是謝謝妳。」
見她終于收下随身碟,Alice松了一口氣。「那麽妳媽媽受了傷,現在還好嗎?」
「她恢複得很好,已經回家休息了。」提到這個長大後才重逢的生母,江曉婷矜持一笑,端起剛剛才送上來的柳橙汁,掩飾性地喝了一口。秀麗媽媽也是一個難題吶,比起思瑤的前夫鐘偉哲對自己死纏爛打,她更頭疼的就是秀麗媽媽對同志感情的排斥。她可以不在乎鐘偉哲,因為她不愛了,可是她不能不在乎秀麗媽媽。從來只有「愛」才會帶來壓力,就像鐘偉哲對她那種扭曲的愛、還有秀麗媽媽以愛為名不屈不撓的幹預。
偶爾夜深人靜,看着思瑤熟睡的臉龐,不知是不是做了什麽好夢,浮上一抹淡淡的笑,曉婷會突如其來感到一陣慌亂:方思瑤,妳知道我有多愛妳嗎?妳知道為什麽我總是不厭其煩告訴妳我有多愛妳嗎?因為我好怕有一天妳會被我的愛壓到喘不過氣來。我的身上流着秀麗媽媽的血,我曾經愛着、也被鐘偉哲那個混蛋愛着那麽多年,會不會有一天我會循着他們對待感情的方式來對待妳?
「Alice,所以是妳手上的Talk Show要做醫療專訪嗎?」江曉婷突兀地換過話題,她想揮開那無以名狀的彷徨。
精明如Alice怎麽會看不出曉婷心中有事,這個精致的東方女人吶,有着一副不笑就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凜然氣質,但只要看得深一些,就會發現那一雙眼睛洩露了太多情緒。不過既然曉婷不想談,Alice沒必要勉強她,只順着她的話問:「是Bear告訴妳我手上有Talk Show?」
「不是。」這次江曉婷倒是很幹脆地搖頭了。「小熊只告訴我妳的名字。我上網查了一下才發現妳是很有名的主持人、最大同志網站Our Chart的創辦人,曾當過雜志社的采訪編輯,這兩年還出過一些書。」
「哇!妳查得好仔細。」Alice對她做了一個怪表情,誇張大笑。現在她不只佩服Jasmine,還佩服起曉婷身為記者的敏銳度。「其實我主要是想邀請兩位上節目接受專訪。」
「我們兩個?」曉婷有些訝異,以為自己聽錯了。「可是我不懂醫療,為什麽……」
「不。這個專訪主要是談談妳們一路走來的感情歷程。目前我手上的節目想要做些改變,朝向深度訪談但又不希望太嚴肅的方式。這系列會先以各種情感流動的呈現做為主軸,我想請妳們做第一集的特別來賓。」
所有節目的第一集都是最重要的,未來的收視率好不好通常在第一集就可以看出一些端倪。作為一個媒體人,曉婷當然懂這個道理。但她們與Alice根本就不認識,講白一點,一個在大西洋那頭,一個在太平洋這端,怎麽會找上門呢?接着她看見Alice秀出小熊在Our Chart的文章,聽着Alice認真為小熊解釋,她不禁覺得有些好笑,有股想翻白眼的沖動。天吶!我都還沒那個精力去看什麽同志網站,這小熊是念書念到太無聊了嗎?還跑去貼文章。
「我承認一開始的動機是因為妳們從相識到相愛的過程太過戲劇性,絕對可以抓住我們的觀衆、拉高收視率。」Alice隐約聽見曉婷似乎輕哼了一聲,好像頗不以為然。她忍住笑,繼續說:「但見了Bear後我開始改變想法。沒錯,大老婆竟然和老公的小三相愛的确很争議,但我想要的不只是『争議』,我想要挖掘底下那一層……」Alice頓了一頓,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形容比較好,張開的五指在半空中畫了半個弧。「那一層真實的東西。妳懂我的意思嗎?真實的。」她把手握成拳頭,好像真的抓住了什麽。
「真實的……」曉婷默默地在心裏咀嚼這三個字。她懂,完全懂。當惡意的中傷把她與思瑤的感情當成玩扮家家酒時,只有她們自己才懂那有多真實。一個就算放在心上都會覺得痛的感情,你能說這不夠真實嗎?
Alice一句話就打動了曉婷的心。其實,有沒有為人所看見對她不是那麽重要,但她期待透過某種方式記錄下與思瑤間的點點滴滴,現在的她只擔心思瑤會不會接受,畢竟這跟原來告訴她的不同。「之前她以為這是一個醫療采訪,所以才會同意。Alice,妳介意我今天先跟她單獨談談,改天再跟妳約嗎?」
「當然沒問題。」Alice輕快說。她都已經特地飛來臺灣,再多等幾天哪有什麽關系。真好!這是今天的第二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