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大凡是醫院,總有一股特別的味道讓患者安心。那味道一點也不好聞,甚至還有些嗆鼻,可就是很幹淨,你會相信這樣的味道可以杜絕所有的細菌,把髒東西帶走。
一直以來,江曉婷很熟悉這樣的味道,若有似無地彌漫在診療室、複健室、安寧病房……。她從大學的時候就在醫院當志工,可沒人知道其實她一點都不喜歡消毒水的味道。
她是一直到跟方思瑤談戀愛後,才發現那味道竟然從醫院漫延到家裏來了。哪有女人不擦香水的?即使是本身不特別愛用香水的曉婷,也因為工作的關系,化妝臺前就擺着好幾款不同的香水。方思瑤當然也是。只是曉婷漸漸發現,不像自己偏好較清新的味道,思瑤的香水帶着成熟女性獨有的品味,較端莊一些、內斂一些,可卻盈久如華。如果說,清新的味道就像是邀請心頭上的那個人走過來;那麽,優雅的味道好比在彼處徐徐綻放的花朵,落花無意,卻已留情。
思瑤說,這樣的味道可以掩蓋住醫院的消毒水味。她在說這件事的時候遲疑了一下:「小熊小時候因為患了罕見疾病,身體一直很差,雖然後來康複了,但那時我們常常得帶他到醫院挂急診,每次從醫院回來後都睡不好,怎麽哄就是哭。後來鐘偉哲才告訴我,小熊不喜歡醫院消毒水的味道。他講了我才恍然大悟,為什麽每次我一下班他就會要求我先去洗個澡、換個衣服,之後才能抱小熊。那時他給我的理由是這樣比較幹淨。原來,他不是因為怕我把醫院的病菌帶回來給小熊,而是小熊根本不喜歡那個味道,只要我太靠近,就會想躲我。鐘偉哲怕我難過,編了一個理由騙我。從那之後,我就習慣用味道比較濃的香水了。」她在說完後陷入沉默。當鐘偉哲對一個人全心全意時,他真的是一個很體貼的男人。
曉婷當時也是感慨的。鐘偉哲、方思瑤、江曉婷,如果三個人從沒有交錯在一起過,是不是對三個人最好?他與她,曾經有過美滿的家庭。他與她,曾經有過美好的愛情。她與她,只想守住最初的承諾。不管是誰,都再也回不到過去了。思瑤就是這樣養成使用香水的習慣,而即使那些動機已經不再,它卻滲到了骨子裏去。每一個人都會以不同的方式在別人的生命裏留下足跡,好比鐘偉哲早已經形同陌路,那些悲歡離合、埋怨痛苦,也會留下來。因為那叫做—
回憶。
曉婷知道這很難改變,是鐘偉哲這樣一個人塑造出思瑤如今的性格,也塑造了自己義無反顧的個性。她愛這樣的思瑤,而且她更訝異地發現,她竟然不讨厭思瑤身上消毒水的味道,甚至于還很喜歡。
「在我面前,妳不用隐瞞。」
她喜歡在思瑤下班後迎上前去,埋在她的頸間,靠得那般近,再也聞不到香水的味道,只有消毒水。不,這不是一般醫院裏的消毒水,曉婷絕絕對對分得出來。就如同思瑤生來就是精湛技術的外科醫生般,消毒水已經與她與生具來的體香完好地融合為一,散發出獨特的,屬于方思瑤的幽香。
而這,唯一讓曉婷困擾的是,現在只要聞到消毒水的味道,即使與思瑤身上的味道不怎麽相同,她還是會想到那張看着自己盈盈笑着、滿是寵溺的臉。
這不,才剛踏進濟仁醫院,她已經開始想念思瑤了。明明現在就是要去看她的啊。曉婷很難得地紅了臉,覺得耳根子有些發燙。千萬不能讓思瑤知道自己有多想她,否則她老以為我沒有她不行,仗着我總全心全意支持她的任何決定,總将別人放在自己之前,連挪用公款這樣的罪名也傻傻地去幫別人扛下來,要不是最後有驚無險度過……
這呆子!
曉婷自顧自想着,輕輕笑了。
等到院長秘書打過電話通報後,曉婷一手提着剛買的提拉米蘇,一手正要敲門,那門卻先開了。
「曉婷妳來了。」迎面就是一個大大的笑臉。燦爛的笑容,盤起的長發,靓麗的妝容,端莊到接近一絲不茍的昂貴套裝,可眼眉間卻掩不住一絲疲憊;在日光燈的照射下,讓原本就白皙的皮膚顯得有些蒼白。
看到思瑤強打精神,曉婷很心疼。思瑤通常只在很正式的場合才會将頭發盤起,那一身正式的打扮表示她很重視所謂的「醫療」訪談,自己這次讓她失望了。「妳還沒吃對不對?我帶了提拉米蘇來。」
「嗯?怎麽只有妳?Ms. Pieszecki呢?」思瑤訝異地發現曉婷身後空無一人。
「我剛見了Alice,但因為訪問內容改變,所以我想先跟妳談一談。有了共識後,我們再約她就可以了。」曉婷一坐下便熟練地從紙袋裏拿出提拉米蘇,遞給思瑤。「我跟Alice吃過了。妳趕快吃吧,餓太久不好。吃完再談。」
思瑤正想問醫療訪談的細節,看見曉婷一副不容置喙的堅決态度,忍不住對自己生起悶氣來。這個先公後私、先別人後曉婷的壞習慣到底要到什麽時候才會改過來,明明知道曉婷最在意這點,但每次一忙起來就忘了。她連忙接過蛋糕,一口接着一口細細品嘗。
看着思瑤吃着蛋糕,閉起眼一臉享受的陶然模樣,不知道為什麽,曉婷覺得很幸福。只是一塊蛋糕就能讓思瑤這麽開心,她跟她,要的真的不多。
在思瑤睜開眼睛之前,曉婷早已把眼角的淚水拭去。她不要思瑤看見她落淚,過去十年,都是思瑤以朋友的身份守着跌跌撞撞的她;接下來的十年,她想用情人的身份、家人的身份守護方思瑤。而她守護的方式就是在思瑤想退縮時努力地抱緊她,告訴她自己有多愛她。曉婷當然知道這樣做很矛盾,她怕圈得太緊的愛情是禁锢了對方;但她更怕自己不這樣緊緊擁抱着思瑤,思瑤在還沒讨厭自己前就會先躲起來。但其實,她們兩個要的,就只是一塊蛋糕的幸福。
曉婷淡淡一笑,淺淺的憂傷極好地隐藏在漆黑不見底的眼神下。她很快調整好情緒,只溫柔問:「思瑤,妳為什麽這麽喜歡吃蛋糕?」真奇怪,在今天之前她從沒想過要問這個問題。自己也很喜歡在餐後點一客甜點細細品嘗,但仔細回想起來,思瑤只要有蛋糕,似乎正餐都不那麽重要了。
思瑤的表情像是沒聽懂這個問題,微偏着頭,眉心一蹙複而舒展開來。輕快說:「蛋糕很好吃哪,又能補充熱量。」
這兩件事各自表述時都是一個事實,但彼此間……好像沒什麽關聯?
看曉婷沒理解過來的神情,思瑤才發現自己說得太快。她自己都覺得有些好笑,在連波的挫折下,她與曉婷間的感情越見緊密,對方一個眼神、一個小動作,就能輕易地讀懂那其中的意思。每一天、每一天,在烏煙瘴氣中江曉婷帶來的是滿滿的幸福,使她得以有足夠的能量面對接連而來的挑戰。是的,她吃蛋糕,但她最開心的是那個帶蛋糕來的人,總笑盈盈地孅孅開門,再有天大的事必也要她先吃完蛋糕的不容拒絕的态度。
「……嗯,其實呢,進開刀房很耗體力精神。所以每個醫生都有自己的獨門秘方保持體力。有的吃保養品、有的固定健身,有的開完刀後會跑去吃一大客牛排。我還聽過要倒立不動五分鐘,說什麽可以幫助血液回流到大腦的。」思瑤一邊說一邊搖頭,大概也是覺得這個方法太出格了。「吃甜食是我早年跟一個醫生合作,從那裏學來的。」
思瑤決定把「開心,是因為看到曉婷帶蛋糕來!」藏在心裏。自己本來就不是很擅長甜言蜜語的人,她喜歡的是去實踐,而不是口頭上說說就算了。所以在前一段婚姻中,她也很少跟鐘偉哲說什麽愛啊、喜歡啊那種肉麻的話。曾經她以為,很多話其實不用說,夫妻之間一定懂,但似乎是她太自以為是了。她有些困惑,究竟是因為前一段婚姻帶來的傷害,所以她在無形中漸漸修正了自己的态度,學會适時地對喜歡的人釋放出有多喜歡的訊息;還是因為這個小女朋友總是毫無保留展現最熾野的、最直接的眼神,讓她一不小心就會卸下身為方院長的自覺,不經意脫口那些短短的,卻是很真誠的情意。頗糟糕的是,每一次發現那些話脫口而出後,她總覺得很害羞,不太敢擡頭看曉婷。
但曉婷總能輕易地挑起她想藏起來,自己偷偷獨享的小秘密。「—喔?」曉婷的語氣有些上揚:「跟一個醫、生、合、作,學會吃甜點?」
為什麽曉婷總有本事将一件單純的表述,變成一股說不出的暧昧呢?「不是跟Dr. Jones。」思瑤緊張地擡頭,看見曉婷的眼睛微微眯起來,仿佛不置可否,卻又帶着一抹「深深理解」的笑容。自從她知道這個小女朋友對自己有強烈的占有欲望,感到被包容、被疼愛之餘,也有些自責前一陣子被鐘偉哲陷害推入海中這件事,一定帶給曉婷很深的不安感。那時她雖然被随後趕來的警察救回一命,但為了檢調調查鐘偉哲犯罪的證據,只好配合「假死」好一段時間。
思瑤心裏一直有個願望沒有說出來,她打算在處理好臺灣所有的紛擾後,帶曉婷到美國找以前看過的心理權威Dr. Dan Foxworthy,或許Dan有辦法消彌曉婷的不安感,就像當初……他曾幫自己度過晦澀的歲月。她盼自己會是曉婷的依靠,如同過去十年一直扮演曉婷身旁最重要的朋友。所以她不希望曉婷誤會她與Dr. Jones之間有什麽過去。沒有!什麽「過去」都沒有!只有她為了治好小熊的病,曾在美國跟着他的醫療團隊做研究而已。
思瑤太過認真、急于解釋的表情,引得曉婷會心一笑。她就是愛逗弄思瑤,看她為自己着急的模樣,更何況她也很想了解這個自己最愛的人。思瑤從不談她在美國的家人,她的口裏永遠只有舅舅留下來的濟仁醫院;曉婷只能從別人那聽來的訊息拼湊出思瑤的娘家非常有錢,卻再沒更多的了。她甚至不知道思瑤有沒有兄弟姐妹、有着什麽樣的過去。相較于思瑤參與過她人生中好幾個重要歷程,某種程度來說,她其實一點也不了解方思瑤。
「好啦,不鬧妳。」曉婷笑笑,拉過思瑤的手,直接吃掉叉子上最後一片提拉米蘇。「Alice想找我們做電視專訪,談談我們的感情。」曉婷簡潔明快地解釋了遍Alice說過的話,還包括這一切都多虧小熊所賜。
「小熊怎麽沒先跟我商量?」思瑤習慣性地皺眉,不無埋怨。其實,她有點失望怎麽不是醫療訪談。要知道一個臺灣的醫院能被美國節目采訪,比任何的廣告行銷還有效,這說明了濟仁醫院是國際一流的醫院,值得病患信賴。
因為他要是跟妳說,妳一定不同意吶。曉婷心裏想着,開口卻只說:「思瑤,我們參加好不好?」
「為什麽?我還想跟妳商量,怎麽婉拒Alice比較好。」思瑤有些猶豫。她一直覺得談感情是很私人的事,縱使美國社會很開放,舊金山、紐約……大半沿岸的都市早就接受同性戀,但上節目談自己的感情真的很奇怪。而且……她還有一層顧忌。
「妳是不是擔心天翔爸爸、秀麗媽媽的反應?」
思瑤苦笑了一下,沒有回答。怎麽會不擔心?縱使曉婷的養母慧萍阿姨十分支持兩人的感情,但是她的親生父母卻不接受。天翔伯父寧可曉婷和鐘偉哲在一起,就算是不快樂也沒關系,只因他至少是個男人;秀麗阿姨甚至不顧自己頭破血流,只緊緊抓着她的手,求她放過曉婷……放過?究竟是誰不放過誰呢?她不忍心看到曉婷的家人這麽、這麽不快樂;要不是曉婷一次又一次耳提面命,訴說一句句的情意,她真的想過要成全曉婷與父母間的親情。
「這可不是十幾二十萬人看電視,而是上百萬、甚至上千萬的美國人會看到。」思瑤憂心忡忡說。
「那不是很好嗎?秀麗媽媽一直覺得我喜歡女人很丢謝家的臉,如果讓她看見上千萬的觀衆支持我們,那就沒有所謂的『丢臉』。喜歡妳,就是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了。」曉婷伸出雙手,捧着思瑤的臉認真說。
感受到曉婷掌心的溫熱,一點點傳進心底,思瑤害羞一笑。但理智告訴她,這樣做很不妥。
「方思瑤,妳愛不愛我?」
「愛!」這是毋庸置疑的。
「如果妳愛我,就讓全世界都知道。」曉婷緊緊盯着眼前人,不讓她有一絲逃避。
「可是……」
「可是妳能不能自私一點,把我放在第一位?不要再去管別人想什麽。妳唯一的責任—就是我。」曉婷的語氣開始不耐煩,她覺得她好像在對牛彈琴。
「江曉婷,我愛妳永遠比妳愛我多一點。我會保護妳,不再讓妳受到任何傷害。」拂上仍覆在頰上的手,聲音不大,卻很溫柔。
「我知道……」像是因為終于得到思瑤的承諾放了心,曉婷的手輕輕垂落下來,掖在皮包上,那裏藏着Alice提供的随身碟。柔軟的笑容,彎起的眼眉,長長的睫毛掩蓋住真正的情緒。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能夠傷害我的只有妳。鐘偉哲,你應該要很慶幸思瑤還活着,沒有溺死在海裏;可現在,法院的禁制令只是送你的第一個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