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法院的禁制令倒是很快就下來了。曉婷唯一遺憾的是,這張禁制令只禁止鐘偉哲騷擾思瑤,卻沒能讓鐘偉哲遠離自己。Alice提供的随身碟是一強而有力的證據,法官直接認定鐘偉哲确實有以言語與實質暴力傷害前妻之事實,為确保被害人人身安全,加害人須遠離被害人住居所、工作場所與經常出入之特定場所。至于其他人的安全呢?好笑的是,卻認為沒有足夠證據可以證明鐘偉哲「故意」傷害方思瑤小姐之外的其他人,只換來一個口頭訓誡不得再犯,讓他不痛不癢花個幾萬塊就交保。難怪越來越多人喊出恐龍法官、司法不公,原來法律判決真的跟不上時代了。

盡管如此,當曉婷把禁制令交給思瑤時,面上是帶着笑的。在她心裏,方思瑤的平安快樂遠高于自己的委屈。如果兩個人中必有一個須受到鐘偉哲的糾纏,那也是自己,而不是思瑤。她期待看到思瑤驚喜的樣子,那會讓她很有成就感。她是真的—保護到思瑤了吶。

一開始就如曉婷所預期的,思瑤果然疑惑地接過禁制令,先是随意看了兩眼,再是頓了一頓,神情變得專注,一行接着一行浏覽而過。

「思……」

思瑤甚至沒等她開口、沒發現她揚起的笑容,只盯着手上那張薄薄的紙,緊緊握着:「為什麽法官不是判鐘偉哲遠離妳?」向來自持的她,語氣微微變了,帶着一絲焦慮,像是怕自己漏讀了哪一個句子,又從第一個字開始看起。

「但是鐘偉哲不能再傷害妳了。」

「……一定是哪裏錯了。」喃喃自語,充滿了困惑與不解。

方思瑤,沒有聽見曉婷說話。

當愛一個人愛到沒有自己時,這樣是好還是不好?

年輕時的曉婷會覺得這樣很好,也是這樣實踐着。她珍而重之對待一個叫做鐘偉哲的男人,在那牽牽手就會引來同侪調侃的年代,她已經轟轟烈烈談了場師生戀,期望這個成熟的男人帶着自己走入渴望的家庭生活。那個男人給了她視野、給了她一望無際的寬廣世界,他是這麽美好高大,遠非同齡的男孩子所能比。她近乎迷戀地相信:Youplete me,全心全意。

然後,一切以淩遲的方式緩慢進行着,自己耗盡了如今回想起來都覺得可笑的十年。這個男人其實早就結了婚,在謊言被揭開後,竟還繼續編織各式各樣荒謬絕倫的借口,抱怨在那段婚姻裏有多不快樂,甚至貪圖妻子名下的娘家財産、死亡保險金,三番兩次意圖殺死結發妻,同床—卻異夢。從那之後,他那高大美好的形象漸漸崩壞直到一去不返。而原來……

When youplete me, there is no other place for me to rest on.

可要是、要是兩個人彼此深愛對方,愛到沒有自己,這樣是好還是不好呢?她為思瑤終于能擺脫鐘偉哲而開心,思瑤卻只在意鐘偉哲還有可能傷害自己。

「思瑤……」她喚得很溫柔。她跟鐘偉哲在一起的時光中,大半是開心的笑。但自從跟思瑤在一起後,總不經意間就想哭。但她想告訴她,就算哭,也是甘之如饴的。「妳常跟我分享的一段話,記不記得?If you love until it hurts, there can be no more hurt, only……」

思瑤一顫,剛剛那些收不住的慌亂,一下子像着了地。「Sister Teresa—only more love.」

Love until it hurts,愛至成殇。這樣就好了。

好長一段時間鐘偉哲不曾再來挑釁。也或許是因為曉婷有大半的時間都與思瑤在一起,上班前、下班後、空暇時、忙碌時……連帶地鐘偉哲也無法靠近江曉婷。而這一切都要歸功于Alice提供的随身碟。思瑤原來就是重情重義、有恩報恩的性格,有鑒于此,曉婷并沒有花費太多的力氣說服原本還在猶豫的思瑤接受電視專訪。

換句話說,這一個月來應該是兩人相戀以來最平淡,可也最舒服的一段時光。除了曉婷偶爾被仍不死心的秀麗媽媽連哄帶騙相了幾次好笑又好氣的親外,沒有鐘偉哲打擾的日子真的很幸福。

下了班後,常常是Alice約着她們倆吃飯,仔仔細細講解專訪時的細節;時差的關系,臺灣的晚上正好是美國白天,遇到有敲不定的事,Skype一開,三個人便與太平洋那端的工作團隊讨論流程。思瑤倒還不怎麽樣,但身為媒體人的曉婷感受截然不同。在與Alice合作的過程中,與其說是訪談人與受訪人間的關系,還不如說是她以一個學生的角度重新學習美國團隊如何拍攝一個精致的節目:會顧慮到受訪者心情、會希望捕捉感動的畫面,甚至還有一份完整的合約保障雙方的權利義務。

在Alice構想中,坐在LA的攝影棚裏拍專訪是最經濟實惠的,但這不足以表現出她們的感情跟別人的有什麽不同。好吧,可能是談得辛苦一點,不過,其力度絕對比不上将整個拍攝團隊拉到臺灣來,記錄她們實際走過的路;然後再請她們到LA實境專訪,将張力拉到最大。Alice本來很擔心這個新提案會是原本預算的兩倍,電視臺肯定會拒絕的,她也想好萬一被打回票,她要如何fight to die。誰知道制作看完她的企劃後,不但沒删預算,還擴編經費、加了一組人馬讓她自行運用。

她慶幸随着同志能見度越來越高,「理性」的人也越來越能以平常心看待同志族群,但「平常心」就代表骨子裏真的接受嗎?或許不見得。很多時候是When in Rome, do as the Romans do。所以當同志商機泛濫到一個程度後,其實很多人早就痲痹了,找不回當初的感動。但Alice相信,Jasmine和曉婷的故事不同。

不是這樣嗎?

當初不就是因為Bear的文章,想起了Jenny?她只擔心自己沒有Jenny的才華,才會這麽努力追趕她的腳步,想要用她的視野看看這個世界有什麽不一樣。

在大半的工作準備就緒、拍攝團隊來臺之前,Alice好不容易擠出一個禮拜的空檔,恰恰接上Bette在香港的工作結束,與從美國直接飛來的Tina一起到臺灣看她。

想到很快就要見到老朋友,天啊!Alice簡直開心死了!她今晚一定要喝個不醉不歸才罷休!Jasmine和曉婷是會陪她喝幾杯沒錯,但兩人畢竟有寶寶要照顧,不可能多喝。她想念LA的Night club、震耳欲聾的音樂、吶喊的DJ,還有女人身上的香水味。

LA! I’ming.

當Alice帶着Jasmine和曉婷踏入W Hotels Taipei附設的Woo Bar時,還不忘對兩人調侃:「嘿!今天一定要玩得很盡興才放妳們回去。反正兩個寶寶都已經托慧萍阿姨照顧了,對吧?」

看着Alice促狹的眼神,思瑤有些頭疼。就算沒有孩子要照顧,她本來就不是能多喝的人。「妳好好玩。曉婷坐完月子沒多久,不能多喝,我陪她。」

現在的時間還算早,霓虹的燈飾伴着法國香頌,帶着一股周末夜的慵懶,卻還不至于狂放。但兩旁牆上高聳的酒櫃,還有透出偏靛藍的光,像極了蠢蠢欲動的邀請,只等時針指到正确的時間上,南瓜就會變成馬車,奔向狂歡的舞會。其實曉婷從進來後就有些耐不住了,她喜歡大提琴,但也喜歡跳舞。想當初大學時她可是熱舞社的社長呢,但也不知怎麽地,思瑤似乎只看到她拉大提琴這一面。她曾說:「我對妳的第一個印象,就是在校園裏看到妳要辦大提琴演奏會的海報。」好像從那之後,思瑤就這麽認定她只喜愛靜态的藝文活動了。

當曉婷發現Alice約在Woo Bar時,除了有點訝異外還帶着期待。她很久沒有跳舞了,之前是因為懷孕,更早之前則是因為工作忙碌,加上以前能一起跳舞的同學也都各自有了各自的生活,越來越難約。她聽說這間Woo Bar的DJ很不錯,還特地穿了交錯結帶的細跟涼鞋,金色的流蘇燦燦地落在兩旁,襯托着身型修長纖細……但思瑤,卻以一種保護者的姿态終結了她的期待。曉婷有些哭笑不得:「請問方院長,懷孕的時候妳不讓我太累,坐月子的時候妳說要多休息。怎麽,現在坐完月子了,到酒吧卻不能喝酒、不能跳舞,那要來這裏做什麽呢?」

「妳想喝還是可以喝啊。」思瑤看着眼前這個小女朋友埋怨的神态,第一次感到驚奇。忍不住加了句:「只是不要喝太多。」

「方思瑤……」

在曉婷把話說完前,Alice一聲「哇—噢!」很快地拉回兩個人的注意力。

「Fuck! Helena妳真的來了?」

Alice簡直是又叫又笑地沖到一個手拿調酒的女人面前。她與那有着健康膚色、棱立五官的女人緊緊地抱在一起,差點沒撞翻女人手上的杯子。「停停停!Alice,我快被妳勒死了。」她連忙高舉杯子,腕上的Breguet折出一絲淩光。

「Bette!這是怎麽回事?嘿!Tina,該不會妳早就知道了吧?」看着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幾個朋友突然出現在眼前,Alice有種想哭的沖動。我的天,又不是十幾歲的小女孩,怎麽還會想哭!真是有夠丢臉的。她狠狠地從Helena手中搶下Cosmopolitan,一口氣灌了下去。「我就說嘛,Tina怎麽會訂W Hotels Taipei,這裏貴得要死,我老板都還不肯讓我住這裏。原來是因為Helena要來!」

「Al,妳該先介紹一下妳的朋友?」眼看Alice要陷入一發不可收拾的情緒中,Bette趕忙提醒她身旁還有兩個笑得有些矜持的朋友。

「喔,差點忘了。」Alice拍拍額頭,忙将Jasmine和曉婷拉到衆人面前。「Jasmine Fang、江曉婷。」

「Helena Peabody. 」

「Bette Porter.」

「Tina Kennard.」

幾人一陣寒暄後,各自在沙發上找了舒适的位置落座。Alice沒忘記剛剛的問題:「所以Helena,妳怎麽來了?」

她才剛說完,便覺得有些不對勁。頓了一頓,回頭看向從剛剛就淺淺笑着的Tina。「Al,妳說呢?」聲音輕輕的,沒什麽壓迫感,像是話家常。

「嗯?什麽意思?」Alice有股直覺,似乎什麽事快被拆穿了一樣,她揚起的笑容特別大,特別好看。

「妳答應過我,讓我考慮一下的。」Jasmine和曉婷坐在一旁,Tina沒打算把這次來臺灣的目的先說出來。她想看看這對couple,是不是真的有搬上大熒幕的必要。Tina以為自己說得夠明白了,「考慮」的意思就是不保證會接受,但Alice這個大嘴巴,老是守不住秘密。想也知道一定是她跟Helena說溜了嘴,身為電影公司老板的Helena才會一時興起說要來探望Alice。

喔……情況好像有點不妙。Helena清了清喉嚨,笑着插過兩人對話:「最近基金會有個亞洲貧困兒童救助計劃,我來看看進度,順便過來看看妳。」她自以為這理由天衣無縫,笑得很是燦爛。她總不能說穿:沒錯!就是Alice告訴我妳還在考慮這個提案,但同意的可能性一半一半。因為太心急,幹脆親自過來看一看吧?

聽着Helena別腳的借口,Bette不禁嘆了一口氣。Helena的确是很愛孩子沒錯,本身就收養了好幾個戰争中失去雙親的孩子。但這人,從以前就不怎麽會說謊,那個亞洲貧困兒童救助計劃不是才剛結案而已嗎?她和Tina也是這個計劃的捐款人之一,上個月才收到基金會寄來的結案報告書呢。連騙騙她都很勉強了,還要騙Tina?

果真,就看見Tina揚起眉毛似乎想說什麽,但在看到曉婷饒有興趣觀察她們幾人的互動後,想了想話鋒一轉:「Helena的基金會主要分成兩部分,一個是藝術品贊助,另一個是為無家可歸的孩子找個家。」在外人面前,Tina倒是很替Helena着想,不動聲色為她找臺階下,将基金會如何運作解釋了遍。

一提到孩子,思瑤和曉婷的興致也來了。這幾個人本來就随和,加上談的是共同的話題:思瑤和曉婷共同撫育一對雙胞胎寶寶,Bette和Tina有Angie,還有Helena收養來的孩子們。幾個女人開始叽叽喳喳,聊得不亦樂乎。妳一言我一語分享如何帶孩子的心得,就連Helena這個看似不食人間煙火的富家女,也對如何幫孩子換尿布有一番見解。

對于思瑤來說,今晚是一個特別的夜晚,縱然她身為外科權威,相較于一般人對同志有較正确的理解,但在自己跟曉婷在一起後,才發現這個社會對同志有多不友善。更改保險受益人受挫、想要為另一半簽署手術同意書被拒、走在路上稍微親密一些就被人閑言閑語……種種的不友善幾乎讓她忘了走在紐約街頭的感覺。她是帶着新奇的眼光看着Bette和Tina的互動,一個不經意的眼神交集、心領神會的微笑,她在裏頭仿佛看見自己和曉婷,就會這樣走下去,一輩子。

「嘿!來跳舞吧。」Alice直接拉起Helena,才不管打斷大家聊天!她可是憋了很久、很久了。而且,饒了她吧,都已經出來玩,別再聊媽媽經了好嗎?她轉頭對Bette做了一個鬼臉:「我今天才不會輸給妳。」

「妳還真記仇。」Bette無奈一笑,起身對Tina做了一個邀請的動作。自從兩年前她們參加一個為同志青少年舉辦的募款活動,Alice那組尬舞落敗後,就一直牢牢記着這件事。

眼看雙雙對對依序走入舞池,放開來盡情旋轉。曉婷再也忍不住了。「思瑤,我們也下去玩一玩好不好?」

燈光,不知道什麽時候調暗了。思瑤這才發現曉婷的妝與平常的有些不同,在幽暗中眼眉旁刷淡的亮粉熠熠生光,透出一股與平常絕然不同的氛圍。

「但我不會跳舞。」思瑤感到為難。華爾茲、狐步、快步、圓舞曲,這些她都會,但這種随着身體呼喚自由擺動的方式,太年輕人了。她真的不會。

「沒關系,我帶妳。」她不說我教妳,而說我帶妳。深深地。

帶着妳,一直走到騷動的音樂中。我不再是妳的大提琴老師,可是卻能奏出最和諧的雙人曲。

吵雜的電音,輕點如旋的舞步,不合時宜地充斥在同一個空間裏。

思瑤的掌心漸漸濕了,她很緊張。這樣的舞步一點也不适合這個地方,就好像優雅的女人走進了孩子的游樂場,怎麽跳都不對。

「思瑤。」曉婷喚她,輕輕将頭倚在她的肩上。「不用管別人,我們開心就好。」

思瑤随着她的話悄然閉上眼睛,擁着懷中人,滑開、半轉、收步;滑開、半轉、收步……

是啊,她為什麽要緊張。她們兩個,原本就是這個社會上不适合的那一對,不是嗎?但是她們有彼此,會痛、會難過,還會擁抱。

四周的音樂漸漸靜了下來。沒有人注意到DJ什麽時候換了新的音樂,拍子不再強烈,卻仍維持着節奏感,原來的不合時宜仿佛融為一體,讓人不禁想跟着哼:

Back to Life

--by Soul II Soul

Back to life, back to reality

Back to the here and now,yeah

Show me how decide

What you want from me

Tell me, maybe I could be there for you

How ever do you want me

How ever do you need me

Back to life, back to the present time

Back from a fantasy,yes

Tell me, now, take the initiative

I'll leave it in your hands until you're ready

How ever do you want me

How ever do you need me

I live at the top of the block

No more room for trouble and fuss

Need a change, a positive change

Look, it's me writing on the wall

How ever do you want me

How ever do you need me

Back to life, back to the day we have

Let's end this foolish game

Hear me out, don't let it waste away

Make up your mind so I know where I stand

「Make up your mind, so I know where I stand.曉婷,謝謝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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