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即使思瑤主持過許多次的醫院記者會,也曾參加數都數不清的國際醫學會議,但與實境專訪比起來,她突然覺得以前那些都只是小兒科。她很清楚自己為什麽會這麽緊張,之前都是以自身的專業去面對那些會議、甚至是論文發表,但今天卻要在衆人面前攤開自己的感情,承受來自四面八方的好奇。她也知道曉婷一定跟她一樣很緊張,當記者是采訪別人,現在倒過來讓別人問問題,那感受一定很不同。
Alice很貼心。考慮到曉婷不是native speaker,特別安排了口譯員一同上節目。并不是說曉婷英語能力不足,而是怕一來二往的對答中,要是産生語意的誤解,不管是對觀衆還是對受訪來賓來說,都不公平。
當聚光燈打亮了攝影棚,思瑤只覺得眼前白光一閃,亮晃晃的,就這麽随着引導人員入座,傳來如浪的掌聲。「好熱啊!」她心想。太亮的燈、太多的聲音,就連Alice那為了節目效果而特意加重的眼彩都讓她有種想避開的念頭。
她慶幸是與曉婷手牽手走進來的。制作單位沒有特別要求她們這麽做,但她自然而然将曉婷的手握在掌心,在攝影機沒拍到的角度,輕輕以大拇指腹摩挲她蜷起的指節,一如既往熟悉。是曉婷那冷涼的溫度平靜了思瑤的焦慮,她們倆相視一笑,見到彼此眼中的支持。這麽一個小動作,卻換來Alice揶揄的口哨聲:「啧啧,看來我們的特別來賓還沒發現已經上節目了呢!」
短短一句開場白逗得底下的觀衆哈哈大笑,節目就在輕松愉快中拉開序幕。
Alice十分诙諧,她知道如何纾解來賓的緊張,也知道該怎麽掌控節奏,總會适時填補起空缺,而不讓觀衆察覺。她發現Jasmine和曉婷侃侃而談的方式很不同,Jasmine顯然慣于處理嚴肅複雜的問題,她的思路非常理性,只差沒有以「我有三點說明。第一點是……第二點是……所以結論是……」的方式來溝通。而曉婷,則是有着記者的本質,擅于将原本太理性的思瑤拉回,用種機智風趣的方式做更完美的補充。
她們三人就像是籃球場上的球員,将觀衆丢來的球自如掌握在手中,「唰!」地一聲,空心進籃。而Alice就是思瑤和曉婷的back up,當遇到難以回答或是太過隐私的問題時,便挺身将球接過,輕輕撥開。
節目越到後面,思瑤越是得心應手。她又恢複了平日的從容,甚至還能跟上曉婷與Alice的節奏,适時來一句自我調侃,眼神很是無辜。樂得臺下觀衆頻頻喊:「Jasmine、Jasmine!」
層出不窮的問題從耳朵進去,經過了大腦轉化成答案,再逐一流過,沒有留下太深刻的印象。一直到「請問,妳們是否想過當孩子大了以後,他們要如何面對一個媽媽曾經傷害另一個媽媽的事實呢?」竟讓思瑤陷入沉思。現在孩子還太小,而她與曉婷間還有許多外在的壓力需要解決,說實話,她還真沒想過該如何處理這樣的狀況。
「我們會告訴他們,『愛』的力量很偉大,遠遠多過嫉妒和怨恨。當愛一個人,也同時學會原諒。」曉婷字斟句酌地說。
她的答案滴水不漏,這一題幾乎是有驚無險過了。但偏偏,一個觀衆以種自認幽默的方式,爆出一句話來:「妳們真的好棒喔!我相信妳們一定原諒了那個背叛妳們的男人,對不對?」
觀衆席上響起不絕于耳的掌聲,那更像是因為氣氛的感染下,所以停不下來。Jasmine和曉婷的笑容就這麽停在微微勾出的幅度,不上也不下。原諒?她們不能公開鐘偉哲具體曾做過哪些惡事,所以她們的笑容在聚光燈下,美得有些遙不可及。
Alice當然知道這問題很不妥,而那觀衆問的方式與其說是想知道答案,不如說是單純地想獲得兩人的關注而已。她輕巧地拿起麥克風,笑了笑:「Honey,我覺得我愛死你了!因為我可以原諒你問了這麽簡單的問題,浪費了一個問問題的好機會。來,下一個觀衆!」
因為愛,所以原諒。可Alice卻故意曲解曉婷的原意,她反過來以「因為『原諒』你的蠢問題,所以我『愛』死你了!」幽了那位觀衆一默,卻又無傷大雅。
專訪很順利結束了,果然不出所料,收視率比起上一季的節目足足多了七個百分點。對思瑤和曉婷來說,這是一次很難得的經驗。不是只有錄錄節目這麽簡單,從到臺灣出外景再到LA的棚內專訪,每一次的分享宛如是再一次審視對對方的感情,重新看待自己哪裏做得不夠好、又或是究竟在什麽樣的時點導致如今的轉折。她們很謝謝Alice帶來這個機會,它讓兩個人成長,更加堅定要一直走下去的決心。
真要說的話,唯一的缺點是太多人認出她們兩個了!她們原想在工作結束後好好逛一下LA,但現在走到哪兒,似乎都會傳來一聲驚呼,接着要求合照簽名。這還算好些的,有些更熱情的開始向她們吐苦水,希望得到她們的感情建議。更糟的是,還有些記者會圍在飯店樓下,想要拍下她們親密的模樣。
思瑤很明白節目是一股熱潮,過一陣子就會改善,但她沒有多餘的「一陣子」等到熱潮過去。來美國的時間這麽短,她明明只想好好跟曉婷共處吶。幾番思考後,她決定問問曉婷願不願意更改原訂的計劃。「我原本是想旅行快結束時,我們再去紐約看看Frank他們。之前他打電話來,提到我很久沒回去,希望我可以回家看看。還是我們就提早過去?紐約的情況應該會比這裏好很多,應該不會這麽熱、情。」她露出苦笑,在最後兩個字加強語氣。
「當然好!」曉婷着實被這幾天的情況吓到了。她突然可以體會以前老追着人采訪,那個被追問的人有多狼狽,自己現在的狀況差不多就是這樣。「我也想要見見妳的爸爸媽媽,我是說……」她腼腆一笑:「如果他們歡迎我的話。」
「妳不用擔心。」思瑤走過來牽着她的手:「Frank在電話中也提到想看看妳。」她知道曉婷在擔心什麽,就如她第一次以情人的身份拜見慧萍阿姨,很緊張。「妳想啊,他一定想知道是誰拐走他的女兒!」
「方、思、瑤,到底是誰拐誰?」被思瑤這麽調侃,曉婷臉一紅。可她心裏仍有絲甜,不單是因為思瑤的父親願意見自己,更因為思瑤的那句「是誰拐走他的女兒」。或許連思瑤自己都沒發現,即使她倔強地不肯叫聲爸爸,可是她的心底還是為她的父親留了位置。否則怎麽會脫口說出「他的女兒」這幾個字呢?
曉婷原以為到了紐約後,兩人要不住飯店要不就是回思瑤在長島的娘家住,雖然她覺得前者的可能性大些,但結果這兩項都猜錯了。思瑤在紐約市中心有一間小公寓,一房一廳,說是以前為了小熊的病回紐約做研究,才買了間公寓。後來雖然回到臺灣,她也沒打算賣掉,清潔公司每周固定過來打掃一次,一直到現在。
一打開大門,曉婷就看見挑高的書架一路延伸到天花板,架上全是醫療相關書籍,正中央擺着一張很大的書桌,整齊地放着筆筒、文具,還有一臺電腦與傳真機。一旁的沙發椅與其說是招待客人用的,更像是讀書讀累了,可以随時躺在上頭休息。「我買公寓那時候,就順便把客廳改成書房,看資料也比較方便。」思瑤解釋。「對了,清潔公司通知我,昨天他們才又打掃過一次。順便換了床單什麽的。」
她将曉婷帶入卧室,裏頭有張king size的床,鋪了淡黃色的床單,看起來很溫馨。但曉婷卻猶豫了:「這裏……」
「怎麽了嗎?」思瑤停下腳步,回頭望向曉婷。在捕捉到她咬着下唇欲言又止的模樣,她突然恍然大悟過來:「這間公寓太小了。小熊如果來美國,我們都是回長島的家住。這裏一直都只有我,沒有別人。」她走到曉婷身邊,順了順她垂下的發絲,語氣很溫柔。
一直都只有我,沒有別人。鐘偉哲沒有住過這裏,這一張床也不是我跟他睡過的床。妳,不要擔心。
早在思瑤與鐘偉哲離婚後,她便離開了兩人共有的房子。再後來,她買了新的房子,和曉婷與兩個小寶寶共住。沒有人會願意與自己的情人住在情人與前情人共有的空間,更何況是一張床。
「我是不是很小家子氣?」感受到思瑤的體貼,曉婷不好意思一笑。
可思瑤只回了她:「傻孩子!」眼裏滿是寵溺。「這是沒有人進來過的地方,只有妳。」她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
回方家吃飯的那一晚,曉婷非常緊張。在思瑤提起自己的過去後,曉婷也曾上網google方氏集團的歷史,這才發現其實思瑤有兩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在集團裏擔任重要的職務。她還發現到這兩個弟弟某些照片的角度,其實跟思瑤有些神似,倒不完全是長相上,而是那份沉靜的氣質。她能想見,思瑤的爸爸應該也是這樣吧。
曉婷對思瑤爸爸的第一個印象,就是他年輕時一定相當潇灑倜傥,文質彬彬。即使因為年歲大了需要拄着拐杖、帶着微微咳嗽,但身形依舊高大,兩眼銳利,透出商場打滾多年的精光。雖然他看起來很嚴肅,在見到思瑤後唇邊的笑容一直是上揚的,也很自然地叫着她「曉婷、曉婷」。曉婷不由得想到Tina說過的話,她說Bette的爸爸總是喊她Ms. Kennard,生前一直沒有把Tina當成家人看;那麽方伯伯這樣親切地叫自己,是代表默認了兩人可以在一起的意思嗎?
還有思瑤的兩個弟弟,明明都是運籌帷幄、叱咤商界的董事、總經理,當叫着思瑤姐姐時,也連帶喊自己一聲曉婷姐。曉婷聽了都很不好意思,這兩位都比自己年紀大很多,還真是沾了思瑤的光!
有時候,稱呼可以代表很多事。曉婷很輕易地從中推斷出,重視稱呼的方家一定對年輕時的Jasmine很頭疼。這樣重視傳統的大家庭卻肯為了Jasmine接納自己,她覺得很感動。
但思瑤畢竟是和娘家生疏久了。就算是兩個弟弟想讓氣氛熱絡些,思瑤也極力釋放友善的訊息,時間一久下來,還是不免帶着尴尬。但Edith卻優雅地拾起話題,一會兒關心小熊在英國的狀況,一會兒勸曉婷多吃點,十分稱職地扮演女主人。歲月在Edith臉上留下痕跡,可随着歲月而來的典雅與高貴,卻讓她顯得容光煥發。當她輕輕拍着Frank的背,為他順順氣時,曉婷仿佛看到她和思瑤的未來,這麽攜手相伴一輩子。
「方伯伯,您還好嗎?」眼看他這次咳得停不下來,曉婷眼角餘光早見思瑤想要開口又遲疑了一下,連忙問。
「不用擔心。妳方伯伯他只是年紀大了,老毛病而已。等等喝點燕窩會舒服些。」
「……咳得太厲害的話,還是去醫院做一下檢查。」思瑤終究開口。「也不要抽煙喝酒了,早睡早起,身體狀況會改善很多。」
聽見女兒關心,Frank忙想開口。可一開口,又忍不住咳起來。
「他已經戒煙戒酒一段時間啰。年輕時愛喝,現在老毛病都出來。我們勸了他好久才肯戒掉。」
「咳咳…咳咳……以前要應酬啊。我現在不都早點睡了?」
「他喔,就是倔強。」Edith只搖了搖頭:「你自己說前幾天你為了看Jasmine的專訪,拖到幾點才去睡?說要錄給你隔天看,你還不要。年紀越大越像小孩子,還跟我生氣呢。」
仿佛因為被揭露了秘密,Frank不自在地喝過一口茶水,眼神避到一旁才說:「就跟妳說我那天只是因為茶喝多了睡不着,這有什麽好說的。」
曉婷莞爾一笑,忙喝了一口湯當作掩飾。只心裏卻想:「思瑤,妳老說自己跟娘家不親,不願意喊Frank一聲爸爸,但妳知不知道你們某些動作好像?譬如說當被人發現了小秘密,眼神避開的方式。還有,嘴巴都很硬。這就是親情吧。」
曉婷留意到思瑤從方家吃完飯回來後似乎有些改變。她變得更愛笑,言談中提及娘家的次數也多了。雖然還是稱呼Frank、Edith,可是沒有第一次時的冷酷與尖銳。曉婷不知道是什麽改變了思瑤,但暗自高興她願意将肩上的重擔讓自己分攤。
曉婷更開心Edith似乎對自己印象還不錯。偶爾會來一通電話,竟然不是找Jasmine,而是邀自己去逛街、喝下午茶什麽的。而思瑤似乎不介意這樣的發展,每次總笑笑地說等結束後再打給她,兩人再繼續未完的旅游,又或是單單純純吃一頓屬于兩個人的晚餐。
「阿姨,您真的不用這樣破費。」看着她又塞了一個提袋給自己,曉婷越發不好意思起來。說是逛街,往往兩個手挽手逛到最後,買的都是給曉婷的衣服。Edith總是随手拿一件衣服往曉婷身上一比,問她好看嗎?而偏偏她的眼光又相當精準,十分适合曉婷。她也只好老實說好看,接着這衣服就成了戰利品。
「哎,我自己沒有生女兒。Jasmine小時候又叛逆,一直很想有這樣的機會跟女兒逛街,我還要謝謝妳呢。」Edith慈愛地拍了拍曉婷的手背。「這家的下午茶還不錯,我們去休息一下。」邊說着,已經跟迎上來的服務生打招呼,由他領着入座。
「很難想像她小時候很叛逆。」曉婷将提袋将給服務生,請他先暫時收在衣物間。「她在臺灣是人人尊敬的方院長,對病人很細心。要是她的病人聽到院長這麽叛逆,一定眼睛都掉下來了。」
「她叛逆是情有可原的。」Edith點完餐點後将手中的menu阖上,交給服務生。「她因為親生媽媽自殺的關系,很長一段時間很恨我。我想,一直到現在也是。」第一次臉上露出了憂傷。
曉婷睜大了眼睛,有一瞬間說不出話來。為什麽Edith可以這麽淡然地說這件事?
「妳知道為什麽我願意接受妳嗎?」Edith擡起頭溫暖一笑。那沒有指責的意思,純粹是陳述一個問句。
「我本來以為方伯伯可能會不願意接受我……」确實,她從來沒想過Edith會不會接受。或許潛意識裏她已經接受思瑤的說法,Edith是後母,只有Frank才是親生父親。所以她也只在意Frank會不會接受,而忘了Edith。
Edith搖了搖頭:「妳錯了,Frank很疼他這唯一的女兒。當年Frank其實很氣Jasmine突然帶了一個男人回來,就說要嫁給他。可是當他發現Jasmine竟然一聲不響跟鐘偉哲跑回去臺灣定居,他就後悔了。在美國至少還見得到女兒,女兒一去臺灣,要再見就難了。Jasmine脾氣又很倔,如果不是為了小熊,說不定幾年才回美國一次。後來Frank也想開,Jasmine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吧,如果她喜歡女人,只要Jasmine覺得幸福,他不會幹涉。他也怕萬一說不,Jasmine又會選擇離開。Frank年紀大了,他也沒有那麽多時間再跟以前一樣跟女兒對耗。」她嘆了一口氣,這是一個父親愛女兒的方式吧。
「方伯伯既然這麽疼Jasmine,怎麽沒想到可以到臺灣看她呢?」曉婷一問出口就後悔。她已經知道思瑤的過去,應該能聯想到或許不是Frank不願意,而是Frank感受到思瑤刻意避開。
「就說他們父女倆很像,脾氣就像一個模子刻出來,倔強。」Edith拿起叉子,細細切了一小口蛋糕,優雅地放入嘴裏品嘗。「但Frank不是不關心Jasmine,事實上,是他打電話請Jasmine的舅舅金濟仁邀她到濟仁醫院上班的。Jasmine能力很強,Frank很怕她會一下子又飛去哪裏不見了,與其這樣擔心,不如到她舅舅那裏上班,至少她舅舅會固定和Frank聯系,說說Jasmine的近況。只是這件事Jasmine一直不知道。」
曉婷一直以為思瑤的母親過世後,Frank可能會疏遠前妻娘家的親人,沒想到卻是這樣。這麽說……她小心翼翼開口:「所以您們已經知道濟仁舅舅過世了?」
Edith點點頭,神情哀傷:「真沒想到他這麽年輕就過世了。他女兒有通知我們。但這兩年Frank身體不好,雖然只是一些慢性病,還不至于對身體有什麽大礙,可是已經不能坐長途飛機。我有想過代替他去臺灣致哀,但想到Jasmine可能會介意我這後母出現,考慮很久後,我們只送了奠儀過去,沒讓Jasmine知道。」
後母出現在母親的弟弟喪禮上,而思瑤心裏一直有芥蒂。曉婷可以想像傷心欲絕的思瑤如果看見Edith,情緒會有多失控。
「濟仁曾跟我提過,他覺得鐘偉哲很不對勁,但又找不到什麽錯處,可是他一再跟我們保證會好好照顧Jasmine。在我想,這可能是小倆口子吵架而已,Jasmine個性好強,不可能回娘家訴苦,所以既然濟仁這麽說,應該沒什麽大問題。他過世後我派人去查,才發現鐘偉哲做了很多無法讓人原諒的事。我很氣鐘偉哲,但又不敢讓Frank知道鐘偉哲怎麽對待他女兒的,我怕他氣起來腦中風。可是我最氣的是Jasmine,遇到這麽大的事怎麽都沒想過回娘家商量。再怎麽樣娘家都是她的後盾,就算沒有我,還有她爸爸不是嗎?」Edith頓了一頓,仍是雍容華貴的老太太,但微笑裏有着一絲堅強:「妳們放心吧,這次鐘偉哲坐牢不會只有五年而已。但這些都不重要。曉婷,我知道鐘偉哲怎麽傷害思瑤,我只希望妳能好好對她,不要再讓她受傷,她承受不起。」
曉婷對Edith的看法完全改觀,也聽得出她的言下之意。可是她不能明白Edith為什麽對前妻的孩子這麽好?
「就像妳在節目上說的,原諒就會有愛。反過來說,因為愛所以原諒。我愛Frank,也愛屋及烏。」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太這麽自然将愛挂在嘴邊,曉婷不但不覺得別扭,還覺得深受感動。「當然,很大一部份也是內疚。」
「所以您也跟方伯伯一樣,因為愛Jasmine,所以才願意接受我?」
「不是。」Edith微偏着頭,像是在想該怎麽說才妥當。「我剛說過,Frank不知道鐘偉哲這麽醜陋,但我知道。我怕Jasmine所愛非人,到最後苦的是她自己。而且妳知道,」Edith委婉地說:「妳是鐘偉哲的外遇對象,我怎麽想都不明白妳們為什麽會相愛。其實在妳們回家吃飯之前我都很擔心,一直問Frank真的連妳一起邀過來嗎?到最後他還跟我發脾氣,說我為什麽這麽多年了,還不能接受Jasmine。」她露出苦笑,很快又隐藏起來。「是那天Jasmine私下跟我說,她把她所有的過去都告訴妳。那時我才相信她真的很愛妳,已經原諒妳。」如果連鐘偉哲都不知道的過去,Jasmine卻願意告訴江曉婷,那她真的多慮了。
「我也很愛她,不會讓她受傷的。」曉婷連忙說。
「愛,不是這麽簡單的。妳要記得,能夠讓一個人受傷的,也往往只有愛。」
曉婷低頭不語。她想起思瑤被鐘偉哲推入海時,發了瘋似的想找鐘偉哲報仇。因為愛,所以她受傷了,猶如困獸之鬥,一心想着以牙還牙。
Edith握住曉婷的手。她的手已經粗糙,不複年少時的光滑,可是仍然有力、溫暖。「我很高興看到Jasmine改變了,她願意把真正的自己交給一個值得信賴的人。這個孩子受過很多苦,但有些上一代的事,告訴她不見得比較好,所以我們從來不講。這幾天我觀察妳,發現妳這個女孩子真的很不一樣,年紀雖然輕,但想法很成熟。現在有妳陪她,我和Frank都很放心。」
「阿姨,您真的很偉大。」曉婷由衷說。
「沒什麽偉大不偉大的。」Edith笑笑:「Jasmine十七歲那年告訴我所有的事,她宣洩完她的情緒,而這些東西全轉移到我身上來。我才知道她以前有多苦,可是我同樣無力去消化。所以後來是靠着心理谘商慢慢走過來的。幸好有Dr. Dan Foxworthy,這幾年我才想得比較開。」
「Dr. Dan Foxworthy還在紐約嗎?我以為去LA了?」曉婷不無訝異。
「喔?妳也知道Dr. Dan Foxworthy?是Jasmine告訴妳他去LA嗎?」
下意識地,曉婷不想讓Edith知道思瑤希望她去看心理醫師的事。Edith剛剛這麽鄭重将思瑤托付給自己,如果讓她知道思瑤的擔憂,她會不會不願意接受自己了?「我們這次因為錄節目,在LA認識了些朋友,有朋友也是找Dr. Dan Foxworthy谘商。所以我才以為他人在LA。」
「他是兩邊跑,兩邊都有看診。而且現在網路很發達,我聽他說過,有時候比較簡單的case,他直接透過視訊就可以跟病人進行療程。」
紐約很大,曉婷的心很滿。沒有了煩人的工作,也沒有醫院的緊急電話,每天兩人都睡到自然醒,有時學美國人買bagel當早餐,一身輕便地到中央公園慢跑;有時看誰先醒來,心血來潮做了法式吐司、煎了培根,在濃濃的咖啡香中喚醒另一個人。思瑤帶她去很多地方,時代廣場、大都會博物館、Soho的塗鴉、百老彙的演出、俯瞰的夜景、熱鬧的小市集……還有許多好吃的甜點。
Big Apple有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各個種族在這裏交彙,你能感受到諸多形色的文化在這兒埋下種子,然後蓬勃發展。這裏有最時尚的服飾店,也有最頹廢的街頭藝術家,和臺北很不一樣。
但真正吸引曉婷的,是因為這裏是思瑤長大的城市。美麗的風景之所以吸引人,是因為背後的故事;所以,再迷人的景致也比不上思瑤平淡地訴說年少的歲月。她會告訴她曾在哪個街頭買了冰淇淋吃、曾坐在哪張長椅上靜靜閱讀,又或是每天走過哪一條路到醫院上班,看着行道樹茂密的綠葉到深秋來時落了一地,再又埋到深深的雪裏。
當你真正參與一個人的生命,你才會覺得踏實。曉婷現在很踏實,在兜兜轉轉一圈後,她終能參與思瑤的過去,構織起她人生的細節,不再只是一張白紙。
思瑤甚至還帶她去搭紐約地鐵呢。有一天她們約好了到藥局買維他命給阿嬷,阿嬷總說去美國好好玩就好,她什麽也不缺。在百般拗不過曉婷後,總算擠出一項:「要不買維他命好啦。之前那個誰誰誰回來,帶了維他命、保養品給我吃,我吃了感覺還不錯,精神也比較好。聽說美國維他命很便宜,就幫我帶一些回來。」
有了思瑤這個醫生在,曉婷覺得很放心,也才不會亂買些沒用的保養品回去。但曉婷沒想到,思瑤拉着她一起去搭地鐵。
來紐約後,遠一些的地方就是搭計程車,近一些的便散步,十分方便。所以當思瑤說要搭地鐵時,她有點訝異卻沒說什麽。只是當思瑤在售票機前疑惑了五分鐘,然後手忙腳亂掏零錢,可似乎又不知道如何下手,眼看後面人龍越來越長,漸漸發出不滿的聲音,曉婷連忙取過她手中的零錢,一股腦兒丢進投幣口,飛快在熒幕上按了幾個按鍵,拿了票後匆匆過閘門。
都說紐約地鐵是世界上最複雜的,永遠只标識上行或下行、東邊或西邊,你的心裏得有張清楚的紐約地圖,才不會像一旁的觀光客一樣,走一走就得停下來,拿出旅游書讨論究竟該怎麽轉車。但曉婷好像沒這困擾,往往在思瑤認清标示前,早已經找到正确的方向。
等兩人好不容易上車,思瑤總算逮到機會:「妳坐過這裏的地鐵啊?」她知道曉婷是第一次來紐約,而Edith出門都有司機,她很難想像曉婷是什麽時候搭地鐵的。
「沒有啊。」曉婷笑盈盈搖頭,像是抓到思瑤的小辮子,她突然湊近思瑤,露出得逞的、想要一探究竟的笑容:「思瑤,這是妳第一次搭地鐵嗎?」
「……妳怎麽知道?」思瑤朝後退了一步,臉有些紅。嗫嚅解釋:「我以前不用搭地鐵,有人會接送。上班以後我開車,要是趕時間就搭計程車。」
「那妳怎麽想到帶我坐地鐵?」
「我看旅游書上都說來紐約一定要搭一次地鐵,雖然它給人的評價很差,髒亂啊危險啊什麽的。但我想妳來了這麽久都沒搭過,所以帶妳搭搭看。」她有些別扭,臉轉向不斷向後退的窗外風景。剛剛真的很丢臉,竟然完全看不懂售票機上的說明到底在寫什麽,也不知道只是要買一張票而已,為什麽還有分什麽一次進出、幾日進出,這有什麽差別嗎?「妳怎麽對這裏的地鐵這麽熟?」忍了好久,她還是決定問出口。她記得有一句成語叫做不恥下問,而她又真的很好奇。
「地鐵不就是這樣嗎?先把想去的站名記下來,再記住那個站的底線是坐到哪,十之□□不會坐錯方向。」身為記者,大街小巷采訪是常事,認路對曉婷來說本來就不成問題。現在她只真心感到別扭的思瑤很可愛,像個孩子。出了方院長可以掌控的領域,她就會露出這樣的神情,懊惱中帶着焦慮。「江太太,妳不會連臺北捷運也沒搭過吧?」
真是太好了!思瑤越想越氣結,這下子曉婷也發現自己從沒搭過臺北捷運!
眼看眼前人越來越「無地自容」,曉婷感到一股幸福。不再是那個永遠保護她的Jasmine大姐姐,而是也會有手足無措時候的思瑤。
的确,紐約地鐵很髒,濘着積聚不散的熱氣,外露的線路滿布灰塵、座椅上的污漬看不出是嘔吐過的痕跡還是單純的塗鴉;明明就還一大早,拿着空酒瓶的醉漢卻倒在一旁。思瑤早就知道這裏很亂,而身為醫生的她又這麽愛幹淨,她竟然願意帶着她來搭地鐵。曉婷輕輕靠在她身上,在思瑤來不及訝異前,在她頰上親了一下,然後又好整以暇轉過頭,看着窗外流逝的風景,噙着笑。
「妳說,我們接下來去哪裏好?」
「對啊,妳還想逛哪?」大半的紐約市也逛得差不多了,該買的紀念品陸陸續續也買齊。思瑤想知道曉婷還有沒有特別想去的地方。
「妳覺得Dr. Dan Foxworthy怎麽樣?」一如預期,曉婷看見思瑤的吃驚,繼而露出欣喜的神情,還有一點迷惑。「我上網看過他的門診時間,原來他在紐約也有看診,這幾個禮拜他剛好在紐約,可是他的門診都滿了……」
「我來跟他打個電話。」思瑤連忙接過:「請他挪一些時間,應該沒問題。」
「思瑤,妳願意陪我一起去嗎?」
「當然!我們一起去。」思瑤很開心,她沒料到曉婷竟然同意了,原本她以為還要多費一些唇舌讓她放下心防。
是Edith改變了曉婷的想法,但她沒打算現在就告訴思瑤。她在Edith身上看到她對方家的付出,也看到Edith如何珍而重之希望她能好好照顧思瑤,不要再讓她受傷。她也還記得Tina說,過度的耗損對雙方都不是件好事。
如果思瑤都能将不堪的過往攤在面前,為什麽江曉婷不行?她希望自己有所改變,縱然她很緊張,不知道是好是壞、會不會有效?可是她曉得思瑤會陪伴在旁。
因為陪伴,所以有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