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Dr. Dan Foxworthy的診所在清幽的巷子內,一棟兩層樓高的磚屋,屋前是綠草如茵的綠地,四周種滿了色彩缤紛的花朵,令人看了心曠神怡。走進屋內,竹搭的隔間,轉角處點綴幾株竹子,有種身在禪林的錯覺,連心靈也跟着平靜了下來。

Dr. Dan Foxworthy一見到Jasmine便給了她結實的擁抱。他的兩鬓已經有了白發,但厚實的笑容、幾乎撐破腰帶的大肚腩,卻給人親切的感覺。

「Dan,好久不見。你好嗎?謝謝你特別撥空見我們。我來介紹一下,這是—

「這位是江曉婷小姐對嗎?」Dan迳自接下話,他的笑容和外頭溫暖的太陽很像。「我在LA時有看妳們的節目,拍得真是太好了。那時我還在想,天啊,當年那個小不點Jasmine已經這麽大了。看到妳很好,我很高興,真的。」Dan誠摯說。

他當然記得那時的Jasmine一副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冷淡态度,仿佛有一道無形的牆将自己保護起來。Dan見過許多這樣的孩子,知道該如何與他們溝通,但Jasmine讓他印象深刻,她的拒絕帶着一股戾氣。那樣的戾氣通常被歸納為具有潛在暴力人格,可偏偏Jasmine又不屬于這類型。因為曾見過她過度壓抑的後果,所以他選擇讓Jasmine保留自己的秘密,可其實很忐忑不安,不知道這樣對她來說是好還是不好。也幸好Dan偶然發現Jasmine上節目,不但沒了幼時的防備,也沒了戾氣。他覺得很欣慰,默默在心底獻上祝福。只是他沒想到這麽快見到Jasmine,還帶了另一半來。

Dan幫很多名人看診,有好萊塢巨星、有國會議員,也有商業巨擘。所以Dan很清楚在光鮮亮麗的外表下,每一個人都有無法解決的情緒或傷痛,而他的工作就是幫助患者走向人生的下一個裏程。

往常,Dan會先評估患者的狀況再決定該如何進行療程。所以第一次的門診其實比較像閑聊,Dan借由傾聽來确認症狀是否嚴重,再與患者溝通診療細節,取得同意後才進行療程。一般來說,對于母語非英語的患者,Dan會請專業的口譯員前來協助翻譯。他希望患者在最輕松自在的環境下暢所欲言,這樣他才能觀察到最真實的反應,而不是還需要在腦子裏轉換「這一句話該怎麽說、那一句話有沒有表達真正的想法」,窒礙了思考,也窒礙了真正想說的話。

但江曉婷卻說,她的态度很開放,可以接受各種安排,也不排斥催眠治療。唯一要求的是,她希望由Jasmine翻譯,不再另外找人。

不排斥催眠治療是種很玄妙的說法,Dan想。他馬上聯想到Jasmine小時候因為抗拒他催眠,十歲大的小孩子不知去哪找了簡易催眠入門書亂翻,用堅強的意志力抵抗他想進入她的世界。入門書不是學術用書,只是為了讓一般人好讀而已,參雜似是而非的調調,他在旁看得心驚膽顫,深知再這樣下去一定會出事,才斷然決定停止療程,改采別的方式。江曉婷會這麽說,是因為她知道Jasmine的故事,還是只是純粹的巧合呢?

至于第二點,更值得商榷了。Dan很訝異患者竟然主動想找家人做翻譯,這是他從沒遇過的狀況。一般而言,患者會希望所有的訪談要在絕對私密的環境下進行,而他們最擔心的也往往是有認識的人在旁,無法說出最深處的痛楚。

人為什麽會想找心理醫師呢、又或是參加什麽心靈團體?說穿了,心理醫師也就是作為引導者鼓勵患者将話說出來,再對症下藥而已。常常到最後你會發現:「嗯?這些話我的誰誰誰不是對我說過嗎?」但為什麽當時你聽不進去,卻寧願透過心理醫師的專業治療,結果到頭來才發現,兩者用的方式有某種程度的相似?

而其實,聽不進去是因為你與對方太親密,你恐懼對方看見你的脆弱。

換句話說,江曉婷不怕,她想把最真實的自己展現在Jasmine面前。她不但不怕,還希望Jasmine成為她唯一的口譯員,讓Jasmine準确無誤地接收她完整的情緒。

Dan佩服江曉婷的勇氣,也看到兩人相互扶持、全然依賴的情感。但作為一個醫生,他知道這很不妥。

先不說安排口譯員原就是為了以超然的立場轉述患者的每一句話,等療程一結束,口譯員可以完完全全抽身,不會受到患者影響。但這兩人的關系太密切了,江曉婷說出的話會不會傷害Jasmine呢?再就是江曉婷會不會因為翻譯的是Jasmine,反而隐藏了真正的情緒,效果适得其反?Dan還擔心貿然同意這要求,他是不是還得花更多心力幫Jasmine從患者的情緒中抽離出來。

可Jasmine在他分析完後,卻說她還是想當翻譯。「我很了解曉婷,知道她話裏真正的意思。由我來翻譯,會比請外人好很多。」

「妳要了解,當妳做口譯員後,妳只能翻譯患者的話,不能添加自己的情感或是妳以為聽到的『以為』。這些都會影響我的判斷。」

Jasmine一愣,顯然沒想過這問題。她只是單純想,她能從曉婷的話裏聽出她在開心、在生氣又或只是使使小性子耍賴,這樣的翻譯才精準。卻忽略了在她做這些判斷時,也參雜了個人的情感。「好,我保證我只會直譯,不會加入個人想法。」

Dan不知道Jasmine為什麽那樣執着,他本以為身為醫生的Jasmine可以了解當中的利害關系。而思瑤堅持的原因卻是再簡單不過,她答應要陪着曉婷一起面對,所以她會做到。那不單單只是接送曉婷來看心理醫師而已,既然曉婷開口要求,思瑤希望伴着她度過。

在兩人再三堅持下,Dan勉為其難答應下來。可為了避免江曉婷會因為Jasmine在旁無法暢所欲言,Dan建議直接采用催眠療法,在深度睡眠中江曉婷才能真正釋放,不再顧忌。

「好了曉婷……」此刻Dan的聲音好似一床舒服的被褥,只想随着他的語調好好躺下來休息。「……妳看到什麽?」

「綠色的……草,天空很藍。有風……吹過。」阖上眼的曉婷,長長的睫毛在眼皮上顫動,仿佛因為看見美麗的風景,聲音輕喃了起來,像是夢呓。

「草上有什麽呢?」Dan耐心引導。

「兩個小孩子在玩。」

「他們是誰?」Dan有絲驚奇。一般來說,當患者知道身旁有熟人,是很難進入催眠狀态的;因為潛意識會告訴主人啓動防備機制,不能洞門大開,随意讓人進出。但江曉婷卻這麽快進入了沉睡,沒有一絲警戒。她真的很信任Jasmine吶!

「我的孩子,笑得很開心,跑得好快,衣服都飛起來了。他們跑去……」曉婷頓了一頓,似乎面前的畫面停下來,不太知道該怎麽形容。

「跑去哪裏呢?」

「……我不知道。一棟房子?跑進去,不見了。」

「那是什麽樣的房子?」

「兩層樓的洋房。像是歐洲風景圖畫上面的小木屋,就在湖的旁邊。」

「剛剛有出現湖嗎?」

「好像沒有。」曉婷随着Dan的問題,輕輕搖了搖頭。随即露出一抹微笑:「我走進屋子裏,隔着窗戶可以看見外面的湖。湖旁邊有櫻花樹,好漂亮的花,好多好多。」她微微擡起手,仿佛要碰到了花瓣。「樹上、地上,都是櫻花,白色的、粉紅色的,還有黃色的。」

「妳走到湖旁邊了嗎?」

「房子裏面沒有人,我走了出來。」

「為什麽想去湖邊呢?」Dan的聲音越發輕柔,好像一首歌:「妳剛剛不是在找妳的孩子嗎?」

「櫻花很美。樹上的,我想摘回家。」漸漸地,曉婷的回答陷入一種錯亂的詞序。「地上的,要留在樹上。可惜,掉了。」

「所以妳在撿櫻花嗎?」

「嗯,很多。」曉婷的手一瞬像抽幹了力氣,頹然落在診療床旁。「很多,我想撿起來,但撿不完。很多…很多……」相對于她肢體上的倦怠,她的笑容越來越張揚,滿滿幸福的微笑。

Dan留意到她的眼皮子不斷顫動,胸口開始起伏,那不是要醒過來的象征,而是進入了情緒激動的前兆。「曉婷,我們不要撿櫻花,去看看別的地方好不好?」

「不要!」曉婷突然劇烈搖頭,仿佛因為這句話刺痛了她。「櫻花,我不能走。」

看見曉婷的眉心皺了起來,思瑤覺得很心疼。藍天、白雲還有兩個人共有的櫻花樹,聽起來就是很美麗的風景,為什麽曉婷會有這樣的反應?

「好好好。曉婷不走。」Dan安撫着說。「妳撿了這麽多櫻花,要做什麽呢?」

「撒在湖上。湖面都是花瓣,風吹來了,小小的櫻花在湖上跳舞。」很詩意的景致,連Dan也為曉婷描述的風景感到一陣神清氣爽。「湖水很涼很舒服,我把鞋子脫下來,踩進水裏面。」

「妳想游泳嗎?」Dan猜測。

曉婷搖了搖頭。不像剛剛悍然拒絕,恬然的語氣:「湖裏有東西,最珍貴的,在湖下面。」

「妳最珍貴的東西在湖底下?」Dan試着組織她的句子。

「噓!沒有人知道喔。」曉婷做了噤聲的表情,壓低了聲音:「只有我才知道在哪裏。」她露出孩子将玩具藏得好好的快樂表情,帶着一點神秘。接着她突然不說話了,雖然沒張開眼睛,但神态很專注。

「曉婷,妳在做什麽呢?」

「水裏的世界很美。魚游來游去,一下子到我身邊,一下子游走了。還有貝殼,我看見貝殼。」

原來曉婷潛到湖裏了。Dan放下心,繼續問:「貝殼是妳最珍貴的東西嗎?」

「我最珍貴的東西在水晶……」曉婷倏地住口,皺起眉頭:「為什麽我要告訴你?」

「曉婷,妳最珍貴的東西在哪裏?」連在沉睡中都要拼命保護的東西那一定很重要,但也可能是問題所在。

曉婷開始搖頭,比剛剛還劇烈,呼吸已經不是以起伏來形容,她的肩膀在發抖。

「曉婷,不用怕。告訴我,妳最珍貴的東西在哪裏?」Dan瞥見Jasmine擔心的模樣,看她似乎想安撫江曉婷,連忙伸手壓住她,以眼神示意不要擔心。

但江曉婷喘不過氣來了。她咬着下唇,拼命抗拒想要脫口而出的答案。

「來,妳看到了什麽?」答案近在眼前,在沒有危險下,Dan很清楚不能放棄。一旦患者避開了,下一次想要再進入她的世界就更難。

「水晶棺!」她的聲音猛地穿破寂靜的水底。風變大了,刮起湖面搖搖晃晃,大雨傾盆而下,湖中央帶起一陣水龍卷。她緊緊握着沙發的扶手,聲音被風雨割得支離破碎,細細長長:「水晶棺裏躺着我的思瑤,她睡着了,好美。我不能讓她離開…咳咳…不能……」她急促說着。

「不能什麽?曉婷,妳還看到什麽?」

「水晶棺上有鐵鏈。我用鐵鏈把她拴起來,這樣思瑤就不會走。」曉婷陷入了喃喃自語,她半側着身,柔長的頭發掩住她大半的容顏,心滿意足的笑容。「不會走—」

看着Jasmine漸漸蒼白的臉,幾乎無法再翻譯下去,Dan最憂心的事果然發生了。他忙想喚醒江曉婷,但Jasmine卻阻止了他,勉強一笑。

是什麽樣深潛的情緒,才會讓曉婷想把自己關起來,且還藏到深不見底的湖心下?曉婷是因為這樣,才很介意跟鐘偉哲是同一種人嗎?

「可是曉婷,」思瑤靜靜看着睡得極不安穩的人,心想:「妳跟鐘偉哲本來就不一樣,他傷害過我,但妳不會。為什麽還擔心我會離開呢?」

她想知道為什麽,所以她勉力撐着去消化這些訊息。可她沒想到,接下來的這一切遠比她所以為的還要龐大,還要無以複加。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如果你愛一個人愛到想将對方圈養起來,這樣是「愛」還是「害」?

江曉婷就是如此。

他們說,鐘偉哲讓江曉婷癡癡等了十年,最後落得無疾而終。

他們說,鐘偉哲從來沒有給過江曉婷名分,他以為只要有錢就能保有她的愛,将她拴在自己的身邊,再不會逃開。

他們說,鐘偉哲的愛是可怖的。當他失了心對方思瑤家暴時,總有一天也會這麽對江曉婷。而還不到那「總有一天」,鐘偉哲已然動手。

當所有的人都以為鐘偉哲是扭曲江曉婷人生的轉捩點時,只有她心知肚明,早在那之前,生命就以種不知不覺的方式推着她往前進,走在一條無法轉彎的路上。

江曉婷活了三十年,才赫然發現自己是被抱來的孩子。盡管慧萍媽媽疼愛有加,在她知道真相後、回顧起跟鐘偉哲的感情時,她同時驚覺她的生命兜來轉去其實也不過就兩個字:圈養。

鐘偉哲是顯而易見的圈養。他蓋了一棟叫做謊言的房子,将曉婷置在其中,再用更大的謊言籠住她所有的一切,不讓她離開。

而慧萍媽媽呢?歸根究底難道不是如此嗎?曉婷愛慧萍媽媽,可原來她不是被鐘偉哲誘拐進謊言的房子,早在人生的一開始,她已住在謊言的房子裏了。鐘偉哲所做的,僅僅是在原來的謊言房子外,又籠出更大的謊言。

再後來,秀麗媽媽遲來的母愛伴随着無法理解江曉婷的愛情。秀麗媽媽用「愛」的房子告訴她應該要離開方思瑤,想方設法、冷嘲熱諷,甚至苦苦哀求。

江曉婷是在圈養中長大的。

當她發現這難以正視的事實,她感到一陣恐慌。如果人的一生都是随着同樣的道路前進,她是不是只會走這唯一的一條路?她好怕會因為太愛思瑤,将她圈養在名之為愛的牢籠裏。她更怕當思瑤喘不過氣想離開時,她會跟鐘偉哲一樣,忍不住想要傷害她。而她所學的,一直都是一旦愛了就要據為己有,如同慧萍媽媽、秀麗媽媽和鐘偉哲。

所以她把方思瑤關在水晶棺裏,再用鐵鏈子緊緊鎖起來,隔着透明的水晶面—

珍視她。

圈養……

想起曉婷拼了命想要摘櫻花的夢呓,再對照如今的圈養,思瑤覺得心好痛。為什麽曉婷的人生有如摧枯拉朽般不堪一擊?誠然,很多人追過曉婷,但她的初戀給了鐘偉哲,那樣深刻的一段感情到頭來卻是一場笑話,她想掩飾這一切,想證明自己沒有那個男人也可以過得很好,可那随之而來的反作用力太大,大到她将一切的一切網羅成一個巨大的蜘蛛網—

她圈養了自己,困陷其中,走不出來。

而現在,她害怕自己終将圈養方思瑤。

在曉婷醒過來前,Dan将思瑤帶到一旁的房間。「Jasmine,其實妳不用太擔心曉婷的情況。」

「為什麽?」圈養是一個很負面的字眼。只要想到曉婷渴望圈養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她不知道該怎麽形容那樣的心情。沒有自由、沒有出口,只有看得到外面卻走不出去的水晶棺。

「她肯卸下心防來就診就是一個好的開始。而且,當初也是她堅持請妳當翻譯,表示她願意将最真的自己攤在妳面前。我相信只要經過适當的溝通,她會慢慢改變的。」

「那也有可能是因為她不知道心裏真正的想法是……」思瑤頓了頓,她很難把那兩個字自然地說出口。「是想把我圈養起來,所以才信賴我幫她翻譯。」

Dan卻不同意:「如果她不知道自己深藏的那一面,她就不會這麽坦然接受催眠療法。她其實不是來尋求我的建議,而是希望透過催眠,讓妳看見真正的她。因為清醒的她鼓不起勇氣跟妳談。」

思瑤遲疑了一下,不知道該說什麽。

「這麽說吧,」Dan拿下眼鏡,揉了揉鼻梁兩側的眼窩。「以心理學的角度來看,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會有想把喜歡的東西珍藏起來的心态。小孩子最明顯了,只要有人想要搶他的玩具,他就會很生氣,把東西藏得更深,讓大人找都找不到。曉婷的情況跟這很類似,只是人在成長的過程中這一面向會随着逐漸社會化,或者可以說是受教育的緣故,漸漸改變。但不代表這種心态消失了,只是轉化成別的面向去發展而已。曉婷因為所接收到的、所處的環境都是這樣的氛圍,結果反而是加深了這項特質。恕我冒昧,」Dan戴起眼鏡,溫和開口:「妳和曉婷在一起後,是不是都是以保護者的姿态想要保護她居多?」

「這……」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她比曉婷年長,曉婷又曾是鐘偉哲的外遇對象,兩個人在一起,曉婷要受的壓力比她大很多。包括承受旁人對小三的責難、也包括還在花樣年華年紀的曉婷明明可以有很多選擇,卻抛下了那些選擇跟自己在一起。保護她,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也因為如此,每當她無法保護曉婷,又或是反過來需要讓曉婷保護時,她常會氣自己的無能為力。

「妳還沒發現嗎?」Dan嘆了一口氣:「曉婷生命中很重要的幾個人,兩個媽媽、鐘偉哲,甚至還有妳,你們都以保護者的姿态想要保護她,這不就是一種『圈養』嗎?或許以前可行,但現在的她,心理狀态已經不穩定了,她想要的不再是被保護,而是平起平坐。妳若還放心不下,她可能會采取更激烈的手段去證明自己有能力保護別人,一直到她覺得有能力為止。」

思瑤臉色一變。她想起那張法院的禁制令,還有曉婷在出國前一直去監獄探望鐘偉哲,逼他看兩人的錄影。

一直到她覺得有能力為止?那代表如果她覺得還不夠,她會一直、一直瘋狂下去,停不下來嗎?

看着Jasmine眉頭越來越緊,Dan忙喚她:「妳真的不用太擔心曉婷。當她願意說出來,就會越來越好,我覺得很樂觀。比起她來,我比較擔心的是妳。」幼年的陰影、前夫的暴力,現在又加上曉婷的「圈養論」,他真的很擔心Jasmine的狀況。

「Dan你太擔心了,你以前教過我的我都還記得。而且我已經長大了,沒有這麽脆弱。」

但我就是怕妳太堅強。「這只是第一次的治療,之後還會有幾次。妳們回臺灣後,我可以用視訊再幫曉婷繼續療程,次數視情況而定。妳要想清楚,這麽多次下來,妳陪在一邊真的受得了嗎?我建議妳該适時釋放情緒,如果有必要,我可以為妳安排個人療程。」

「這個不急。現在比較要緊的是曉婷。」她們在美國的時間也不多,半個多月而已,她不希望Dan花太多心力在自己身上。

曉婷醒來後,就感到溫暖的手輕輕撫過自己的臉頰。她沒睜開眼,只伸手抓住對方的手,暖暖的,很舒服。「思瑤?」

「我在這裏。」

「……妳都知道了?」曉婷小心翼翼問,仿佛害怕看見思瑤擰起的眉心,她仍閉着眼睛。知道自己那些邪惡的念頭,知道自己體內擁有躁動不安的暴烈分子。

「我知道妳很愛我。」思瑤笑了笑,輕輕一個吻落在曉婷的眼皮上。就像是童話故事裏吻醒公主的王子,告訴她不要害怕,醒過來後還有我。「我很感動妳這麽信任我,将自己完全交給了我。」

「妳……不怕?」始料未及地,曉婷睜開眼睛後看見一個燦爛的笑容,沒有陰霾,沒有憂懼。

「……只要我們在一起,就可以面對害怕。」思瑤還記得幾分鐘前Dan是怎麽說的,要她不要再以保護者的姿态自居,這樣只會害了曉婷。第一次,她坦白了自己的擔心。

曉婷笑了。她不是公主,不需要王子來拯救。她是江曉婷,只需要方思瑤的陪伴。

然而,兩人的美國行在曉婷第三次就診後,匆匆便結束了。

那是一個深夜,兩人已經熟睡。思瑤突然聽到手機響,睡眼惺忪中摸索着手機,在看到上頭顯示的名字後,整個清醒過來。

「秀麗阿姨?」她以為自己拿錯了曉婷的手機,秀麗阿姨是不會主動打給自己的,而且還是越洋電話。「我是思瑤,阿姨您等一下,我叫曉婷起來。」她第一個想到或許是曉婷的手機忘了充電,秀麗阿姨找不到人,情急之下才打給自己。

「思瑤,先不要叫她!」電話那頭傳來焦慮的聲音。「妳在房間嗎?妳能不能去曉婷聽不到的地方講電話?」

察覺到秀麗阿姨語氣中的異常,思瑤連忙看向一旁,确認曉婷沒有被吵醒,才悄悄拉開棉被,走到書房壓低聲音問:「阿姨怎麽了嗎?」

「曉婷阿嬷住院了。檢查報告剛出來,是肝癌末期,房醫師說需要換肝。」秀麗的聲音壓着顫抖,還有平日所沒有的手足無措。「我們都做了肝髒移植評估檢查,現在還在等結果,醫院說最快明天就可以知道結果。」

「阿嬷現在有什麽症狀?」出國之前阿嬷看起來氣色還不錯,只清瘦了些,怎麽會是肝癌末期?

「黃疸、腹水,還一直發燒。思瑤,妳們能不能早點回來?我,我想請妳再幫媽看看。」

「阿姨您不要擔心。我馬上去叫曉婷,我們會坐最早的班機回去。等等我請房醫師把阿嬷的病歷傳來,看看怎麽做比較好。」

思瑤的聲音有着安撫病人的溫柔,秀麗覺得安心了許多。真奇怪,她明明最反對曉婷和方思瑤在一起的。但在媽進入加護病房後,她第一個想到的卻是方思瑤。「思瑤?」

「阿姨,還有什麽事嗎?」她已經回到房間,打算叫醒熟睡中的那人。

「沒什麽。」秀麗頓了頓:「嗯,謝謝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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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如果你愛一個人愛到想将對方圈養起來,這樣是「愛」還是「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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