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西北尋夫“侯爺!營外有人找!”……
時過午時,明嬈薄汗浸衫,掙紮着從夢中醒來。
不知自己又睡了多久,他大概已經走了吧。
身體依舊十分不舒服,雖然已沐浴過,洗去了污漬,但有些痕跡是洗不掉的,有些酸痛也并不能緩解。
明嬈臉頰滾燙,撐着身子打算起來。
才一動,腳踝上的鈴铛,鈴聲細微,響聲清脆。
聲音不大,若是再加上有衣服遮掩,應當聽不出來,可若是衣衫盡除,躺在榻上……
明嬈擡手捂住熱烘烘的臉頰,不能再想下去了。
她艱難地爬了起來,孤零零地坐在榻沿上,怔然出神。
房中空蕩蕩,只餘她一人,可是一呼一吸間,似乎還能嗅到屬于他的氣味。
就好像他還沒有離開一樣。
熱燙灼心的鼻息似還在頸間糾纏,男子低沉性感的呢喃猶在耳畔。
他說——
“等我回來。”
虞硯走了。
他離開前,交代自己是回西北邊境處理要務,待風波平息,他會回來。
“你最好哪裏都不要去。”他曾咬着她的耳朵,低聲說,“不要踏出府門,外面太危險。”
去多久,她不知,她能做的,約莫只有等待了。
床邊放着一摞疊好的新衣服,顏色和布料都是她喜歡的,明嬈抿着唇笑了笑。
将衣裳抖開,披在肩上。明嬈揉了揉腰,忍着雙腿的疼痛,姿勢僵硬,緩緩走到梳妝臺前坐下。
銅鏡中,明嬈望着自己脖子上遍布的紅斑,滿面緋紅。
衣裳遮得到的,遮不到的,都是印記。
她渾身上下被疼愛過的地方數不勝數,加上自己又是易留痕跡的體質,她現在這樣,也出不去門啊……
**
正午時分,思政殿內,安北侯正在與皇帝辭行。
皇帝看着安北侯春風得意的樣子,覺得新鮮。
皇帝不懂他為何這般猴急,“你的大婚日定在明年秋日,還有一年的時間,急什麽?”
倒是回西北的日子一拖再拖,就為了等虞硯成婚。
虞硯說一定要在吉日成婚,不然不吉利。他還說西北的事急不得,晚個十天八天的,沒關系,等他成婚再說。
“一年的時間,憑你的能耐,朕不信你解決不好,更何況,就算趕不及回來,還叫新娘嫁到西北就是了,與從前……”
皇帝本想說和從前幾回一樣,但很快反應過來,以前的事不合适再提。
虞硯像是沒看到皇帝的尴尬,他并不避諱從前的事,“陛下也知道,臣的名聲不太好,說實話,臣也很擔心遺憾的事再次發生。”
皇帝變了變臉色,面露同情,死過三任新娘,放在誰身上只怕都受不了,更不用說是像虞硯這種這般驕傲的人。
好在這第四位新娘是安安全全地嫁了過去,沒出任何意外,看來這明家的女兒與他很配。
只要能順利成婚就好,雖然過程倉促,簡陋了些,但好在人還在,人沒事就行。
虞硯笑道:“臣原是有些想成家了,想着若是能有個人照顧臣,也是一樁美事。為防意外,臣才會想盡快完婚,然後再去處理西北事務。”
“對了,”他說,“嫁過來的新娘是明家的二姑娘,明嬈,不是信國公的嫡女。”
皇帝沒了笑容,皺眉,“怎麽回事。”
他的旨意寫的很清楚,明明就是将信國公嫡女嫁給安北侯為妻。二姑娘他知道,是個庶女。
虞硯将替嫁之事如實道來,皇帝氣個夠嗆,欺君之罪,明家倒是真敢!
就算他這個皇帝沒什麽威嚴,就算他這個皇帝不理朝政,就算滿朝文武都敷衍他這個君王,可是賜婚的旨意也有太後的意思在!
太後的權威是不容反駁的,就算他不去計較,太後也是眼裏揉不得沙子的。
陸笙楓可以容忍自己被人欺騙,但他不願太後的威嚴被小小明家挑釁。
不等陸笙楓發火責難,虞硯卻開口替明家說話。
“還望陛下能寬恕信國公一家欺君罔上的罪過,免了他們的死罪。”
聽了這話,再也顧不上震怒,皇帝錯愕不已,“你竟為人求情?!”
這還是那個懶得說話懶得管閑事,連自己的事都懶得操心的安北侯嗎?!
“明家二女臣很滿意,”虞硯頓了頓,“比大女兒好。”
更重要的是,他想親手料理了明家,并不想将此事假手他人。
皇帝怔忡半晌,品過味來。
“長得好看?”
虞硯如實道:“美若仙子,不似凡塵俗物。”
皇帝:“……”
那麽這個“好”字,好在哪裏,自不必多說,是男子都懂。
可是虞硯又不是一般的男子。
陸笙楓一腔怒火就這麽被平息了,他總覺得這其中有說不出的蹊跷,直叫人匪夷所思。
他神色古怪,盯着虞硯瞧,看了良久,看出點門道。
怪道這一大早上這麽得意,渾身那股懶洋洋的勁兒都少了不少,精神抖擻得像是換了一個人。
皇帝面色複雜,“朕沒想到阿硯也會觀女子好顏色,而心向往之。”
“臣也只是個普通人。”
“……”
虞硯離開思政殿,騎上馬,帶着兵往西北而去。
離開京城前,他回頭,最後望了一眼侯府的方向。
虞硯擡手摸了摸前襟,裏面揣着帶有落紅的元帕。
這是他換下舊被褥時,順手珍藏起來的。
沾了她的血跡的帕子,跟着他去到西北。
他還在院中的樹下埋了一绺自己的頭發,代替他,留在這裏。
希望在他不在的這段日子裏,她可以想他。
……
安北侯的大軍啓程去往西北已經過了一日,京城裏關于安北侯那場倉促的婚事,才開始有人傳說。
明嬈沒死,替嫁的事自然敗露。
新夫人嫁過去,人據說還平平安安的。
明嬈在府上過得安穩,信國公府有人卻坐不住了。
“怎麽辦,阿娘,她怎麽沒死呢?!”
明妘急得直哭,她今日都不敢出門,生怕一上街,被那幾個與她有過節的貴女看到,又拿替嫁的事諷刺她。
到此刻,臉面已經是小事,人頭還能在項上待幾時,這才是大事。
原先想的很好,明嬈一死,一命相抵,再加上大長公主的求情,欺君之罪或可逃。
可如今……
“她不死,那咱們是不是就死定了?”
陳氏臉色蒼白,渾身微微發顫,“不打緊,我已經求過大長公主了,她許諾,會幫咱們說說好話的。”
安北侯府裏面的消息他們打探不來,只能憑着一些流言,捕風捉影。
聽聞大婚那晚,婚房中動靜很大,隐隐聽到有女子在哭,似乎很難過。
宮裏的嬷嬷回去複命時,聽到還有茶盞摔在地上的聲音,嬷嬷知道安北侯是個什麽脾氣,只當他對婚事不滿,将怒氣都發在了新娘子身上。
夫妻感情不和,最主要的便體現在新婚第二日,安北侯的大軍便大張旗鼓地出城,往西北去了。
新婚第二日一早,安北侯抛下了新娘子,回了戰場。
明嬈這分明就是被人厭棄了。
外頭的人都在看明嬈的笑話,可是陳氏卻笑不出來。
安北侯不是克妻嗎?他連着克死了三任夫人,婚前那些流言都傳得有鼻子有眼的,為何這第四回 就不同了?
明嬈再被嫌棄,她也是活着的。活着,就意味着,明家的罪過還沒有人承擔。
若是明嬈死了,那她的命便可為明家博得一個轉圜的機會。
可她偏偏毫發無損,只是不被喜愛。
她怎麽不去死呢?陳氏也不由得冒出這個念頭。
信國公看着驚懼交加的母女二人,自己也怕得不行,坐在主位上,一直緊張地喝水。
明遲朗負手站在門外,背對着門,仰頭望着灰暗的天空。
站了良久,将明妘那些惡毒的詛咒,還有陳氏不安的話語都聽在耳中。
唇邊緩緩吐出一腔郁氣,冷着臉,拂袖離去。
**
第三日,是明嬈回門的日子。
她本不願回去,無奈她娘親的嫁妝還在明家,她不得不去一趟。
虞硯走了,帶走了副手孟久知,但他把阿青留下了。
阿青的能力出衆,又是女子,留下來照顧明嬈很合适。
“侯爺為了能平安娶夫人進門,真是煞費苦心。”
劉大寶人小鬼大,他一邊對阿青說着京城裏那些遲來的傳聞,一邊啧啧稱奇。
生怕大婚出現一點意外,安北侯不請賓客,秘而不宣,将明嬈保護得滴水不漏。怕她承受惡意,離開前特意留了得力的屬下在京城中,料理後續的瑣事。
若非安北侯有意将傳言扼殺在搖籃裏,關于明嬈的種種,只怕早就傳得風風雨雨了。
“孟叔叔說,是因為侯爺不喜歡聽旁人議論他的女人,”劉大寶小臉困惑,“阿青姐姐,為什麽呢?說一說都不行嗎?”
他在原先的那個家時,雖然勤快,卻總是挨罵,以前的阿爹罵他敗家,說給他治病要耗費不少銀子,若不是為了傳宗接代,才不會養着他這麽個累贅。
劉大寶一開始難過過,但後來他想通了,人沒有不被罵的。被罵,也只是說一說,不疼不癢。
說一說又不會怎麽樣。
可是安北侯卻見不得旁人議論他的夫人,好的壞的都不行,提到名字都不行。
劉大寶想不通,為何一個人能霸道成這樣。
阿青沒理會小孩兒的童言無忌,她板着臉,老老實實地扮演着護院的角色。
劉大寶蹲在芸清苑門口,鬼鬼祟祟往裏張望。
阿青背靠着拱門,後腦勺像是長了眼睛。
她淡聲道:“你的腳若是踏進院子,今晚便剁下來做鹵豬蹄。”
劉大寶大驚失色,吓得往外蹿了好幾步。
自虞硯走後,他們新婚的這座院落就再也沒有男子能踏足。
主人有令,擅入者,尤其是男子,格殺勿論。
阿青摸了摸她腰間那把佩劍,聲音殘忍:“今日夫人回門,快去準備馬車,莫要閑在此處。”
劉大寶:“……”
他才六歲。
阿青涼涼地看了過來。
劉大寶:“……”
好吧,侯府不養閑人,他去就是了。
整個院子只有禾香一個婢女可以進入內寝室,伺候明嬈的日常生活。
虞硯留在她身上的痕跡不知何時才能消退,只能拜托禾香先幫她遮掩一二。
安北侯的下屬中,女子不多,全都被安排在芸清苑的各個角落,日夜護衛着明嬈的安全。
說是保護,卻更像是監視。
明嬈梳洗裝扮完畢,禾香攙扶着她走出房門。
這是她婚後第一次出門。
直到今日,她才恢複了些力氣。
院中栽了一棵油松,樹高才過腰,還是棵幼苗。油松喜幹冷,抗風沙,溫暖的京城少見,倒是涼州種植更多。
樹下的土似乎才被翻動過,想來是匆忙種下的。
明嬈抿去唇邊笑意,穿過宅院,上了馬車。
馬車很快到了信國公府的門前。
阿青與禾香一左一右,跟着明嬈進了府門。
今日她不會留在這裏用膳,拿了秦氏的東西便走。
陳氏與明妘已經等候多時。
她們見到明嬈,便如同被雷擊中一般,心裏最後一點期待都消失了。
明嬈活着,從頭到腳,一丁點兒事都沒有。
明妘眼圈一紅,哽咽着跑了。陳氏頭疾發作,翻了個白眼直接昏倒,被王嬷嬷架回了屋裏。信國公悄悄溜了,他沒臉見女兒。
院中瞬間變得冷冷清清,只餘下明遲朗一人。
明嬈不在意自己受不受歡迎,明家人,她不在乎。
只是大哥……
明嬈眉眼彎着,朝男子笑了笑。
一貫沉穩的青年險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他幾步快走,迎了上來,卻在即将靠近時,被阿青攔住。
“公子就站在那說吧,侯爺吩咐,任何人都不得近夫人的身。”
明遲朗依言沒有再前行,定定看了明嬈好半天,從頭打量到腳,又從腳看到了頭。
他看到明嬈頸間有兩處沒有遮好的暗紅印記,瞳孔微縮。
喉間發澀,好半晌,才道:“還好嗎?”
他待你還好嗎?
日子過得還好嗎?
心情還好嗎?
明嬈看出了兄長的擔憂,她安撫地笑着,“都好。”
兄妹二人一個笑着,一個沉默,好半晌都沒人說話。
明嬈知曉大哥真心關心自己,不想叫他憂慮,主動往自己的院子走。
“我娘親的嫁妝,都還在嗎?”
明遲朗跟了上去,“還在,我有好好幫你看着。”
明卓錫不在家,他要為明嬈守住她的東西。
“多謝大哥。”
明遲朗又沉默了。
到了院子,明嬈看到了堆在屋裏的幾箱子東西。
她原先送了一批東西到镖局那邊,是她從陳氏那裏搜刮來的本屬于陳氏的東西。
為了明妘的幸福,為了讓明嬈以及涼州那邊閉嘴,陳氏忍痛答應了明嬈所有的要求外,還附帶了些她的各人産業。
包括幾間店鋪,還有些田産地産,一些銀兩。林林總總加在一起,明嬈賺了不少。
為了防止陳氏變卦,明嬈早就将這一部分先寄存在镖局。
至于秦氏自己的東西,還留在府中。
陳氏近來焦頭爛額,眼下又疾病纏身。
她一邊擔驚受怕地等着宮裏的消息,一邊又要提防着民間的動靜,她生怕宮裏的人本來忘了他們,又被坊間傳言所提醒,叫太後又想起來懲處他們。
陳氏自己的日子過得提心吊膽,哪裏還記得明嬈從她那要走的好處呢。
阿青指揮着侯府的仆從,将院子裏的東西都搬空。
明遲朗靜靜看着這一切,屢屢望向明嬈的目光,總是晦暗不明,欲言又止。
臨走前,明嬈與他說:
“大哥,其實你不必覺得抱歉,更不必覺得對不起我。”明嬈溫柔笑着,将青年的痛苦和愧疚看在眼中,“小時候的事,我早都忘記了。”
明遲朗抿着唇,一言不發。
他一向磊落,卻在明嬈的事上,總是拿不起,放不下。
這些年外派往各州各地,他不是沒到過涼州附近,可是他就是沒辦法像明卓錫一樣,在路過的時候,大大方方地去她家裏讨杯茶喝。
他曾險些害得她命喪黃泉,那件事,他這輩子都忘不掉。
明遲朗急急解釋:“替嫁的事,我不知道,他們瞞着我。若我知道,一定……”
“大哥,此事與你無關,我即便怨,也不會怨到你的頭上。”明嬈彎着唇,笑容幹淨,“你與母親不一樣,我知道。”
“那年端午我們出門玩,她故意把你叫回去,是想找人趁機丢了我,這事你不知道,我知道。”
“當初宮裏那場變故,我娘親何其無辜?母親對我們母女積怨已久,她慫恿老國公夫人不論對錯将我與娘親趕回涼州,這些也與你無關。”
“這次也是,你待我好,所以她才瞞着你,不想你插手。這些事都跟你沒關系,別難過。”
“還有,那年你送我和娘親回涼州……”明嬈的臉白了兩分,身子也微微發抖,但她仍對青年笑着,“我……我走丢的事,也……也不、不是……”
她咬咬牙,艱難發聲:“不是你的錯。”
明遲朗很想沖上去抱抱她,可是阿青橫着劍擋在前面,他靠近不了。
他看着女孩幾乎蒼白無色的臉龐,心如刀割。
明遲朗眼眶發熱,他不配做兄長,更不配她的寬宥。
她這般好,怎麽可以被人當做替代品。聽說安北侯不喜歡她……
他不知道安北侯沒有與明家計較是因為什麽,或許安北侯等着處理好西北的事,再回京一起清算舊賬。
若到了那時,若安北侯真的要計較,那麽明嬈怎麽辦?
明遲朗什麽都不知道,只知道,他的妹妹應當有自己的幸福,而不是永遠被人牽制,了此一生。那樣危險的男人,并不适合他的妹妹。
一向循規蹈矩、成熟沉穩的青年開始沉思,自己該如何悄無聲息地将妹妹帶走。眼下大概是唯一的機會。
在涼州城外走丢,那件事是明嬈的噩夢,他知道。他并不想讓明嬈用這種自揭傷疤的方式安慰他,那樣只會顯得他更加無能。
那年秦氏與明嬈被趕回涼州,是作為大哥的明遲朗送她們娘倆回去的。
到了涼州外,還沒進城,明嬈便走丢了。
是在衆目睽睽之下,被人搶走的,無他,只因明嬈小時候就是個美人坯子,長得太惹眼。
山匪想搶個水靈靈的小女娃回去,獻給他們那個有特殊癖好的當家的。
明嬈失蹤兩天一夜,再被人救回來時,發着高熱,人已經不清醒了。
好在身上沒有什麽傷痕,只是受了驚吓。
那之後的半年,明嬈一句話也不說,睜眼就是對着人叫,對着人哭,說她害怕。
不知她在匪窩裏看到了什麽,她開始害怕別人的碰觸,害怕別人靠近,她每個日夜都在驚懼不安。
養了大半年,身子稍稍好些,會說話,也會笑了,好像原先的一切都不曾發生。
只是她越來越漂亮,開始抗拒出門。
平日就把自己關在小院裏,讀書寫字,研究書畫,每年最期待的,便是明卓錫休假回來,與她講安北侯,将邊關的故事。
想起虞硯,明嬈的心稍稍安定,藏在身體裏的恐懼慢慢褪去。
那次在宮中也是,她被醉酒的郡王調戲,在看到虞硯的那一眼,心裏說不出的安心。
想到那個已經離開京城的男人,明嬈竟然開始想念他。
“大哥,嫁給安北侯,是我自願的,我不後悔。”
女子目光堅定,提到那人時,眸中含着笑,不自覺地流露出小女孩的羞怯與喜歡。
明遲朗被這一笑恍了神,他啞聲道:“你……願意?”
“嗯。”
“自願的……”明遲朗輕聲呢喃,“那你開心嗎?”
他問了虞硯問過的問題,明嬈重重點頭,“嗯,我開心。”
只要不再和虞硯睡一張床,那麽和他在一起就是開心的。
東西全部都裝車完畢,明嬈也再沒有留下來的理由。
她還要去見一見唐慕顏,聽說唐慕顏明日就要離開京城,回涼州去了,明嬈得去見她一面,托她将這些東西運回去。
明遲朗送明嬈走到門口,看着她走向馬車,他突然跑了出去。
“阿嬈!”
明嬈回頭,“嗯?”
“那年你在涼州出事,被人救了回來,”明遲朗道,“你可知是誰救了你嗎?”
明嬈搖頭。
那件事過去了就是過去了,這些年,娘親和表姨母她們都回避着這件事,怕勾起她痛苦的回憶,不與她講。
“是安北侯。”明遲朗說。
明嬈愣在原地,好半晌都沒從詫異中回過神來。
那年她只有七歲,虞硯十七歲,已經是軍營中的一把利劍了。
帶兵剿匪,本就是邊關守将的分內之事。
明嬈知道這是他的職責,也知道他不是為了救她。他們素不相識,就算沒有她,他依舊會将匪窩端掉。
可是明嬈還是難以抑制地生出一絲悅然與歡喜。
原來他們早就有過交集,原來他在那麽早的時候,就給過自己安全感。
原本那些往事早就被她刻意忘卻,此時再聽大哥提起,她似乎又能記起分毫。
十七歲的虞硯,肩膀沒有現在寬闊,卻依舊溫暖。
他拎着劍,面容肅殺冷酷,冷血如地獄惡鬼,人間修羅,他周身的冷厲與鋒利,像是早已與利刃融為一體。
他殺光了誓死不悔、無惡不作的賊人,踏過一片血污,将縮在角落的小女孩抱起。
沾着血的手掌按着小女孩的頭,姿勢生疏、不算溫柔地将她抱在懷裏。
一抹清冽的冷香鑽入小女孩的鼻腔,那是帶着濃重血腥味的回憶中,最與衆不同的存在。
或許虞硯早不記得當年的相遇,畢竟守護家國這樣的事,他總在做着。她對他而言,并無特殊。
但明嬈卻相信,這是冥冥之中,早有的安排。
後來陰錯陽差,成了夫妻。又因為一些磨難,至生死相隔。
如今再重頭來過,都是命中注定。
這種宿命之說,明嬈向來深信不疑,不然又如何來解釋她會重生呢?
明遲朗依稀記得,明嬈每次回憶起那樁不堪回首的往事時,是怎樣一副懼怕的神情。
可她此刻在聽說了自己的救命恩人是安北侯時,她只恍惚了一瞬,迷茫地回憶了半晌,而後便露出了笑容。
明遲朗的笑容有些苦澀,僵硬。
他狼狽地轉過頭,“他若待你好,那大哥便放心了。”
正欲轉身回府,忽聽明嬈又喚了他一聲。
“大哥,我突然生出個念頭。”
就在剛剛,突然有的想法。
明嬈擡頭望向西北,眸光波光潋滟,笑容清妩動人。
“我想去找他。”
回涼州,去西北,找他。
……
明嬈這個決定做得匆忙,她匆匆去找了一趟唐慕顏,與她約好,明日一早随着她的镖局一起回涼州。
只半日的功夫,她命人收拾好行囊包裹,又吩咐侯府管家,看好宅院。
好在她這個女主人的身份還算好用,府上一衆仆從下屬都很聽她的話。
明嬈反複叮囑阿青,去西北的消息不要告訴侯爺,但她對阿青是否會遵從她的請求這件事,并無把握,畢竟安北侯的下屬都十分忠誠。
她其實是想多了,她不知道虞硯臨走前,已經吩咐過,夫人的命令高于一切。
所以直到明嬈啓程離京,都沒有一個人把這件事傳信到西北去。
倒是宮裏頭最先知道了這個消息。
太後終于處理完了裴朔制造的那些爛攤子,終于有了喘息的功夫,當即便宣召安北侯夫人進宮。
旨意傳到侯府,得到的回應卻是侯夫人追随着侯爺,往西北去了。
太後知道後,沉默良久,最終擺了擺手,作罷了。
她早聽說了明家替嫁的事,發了好大的火氣,後來皇帝來說了好多好話,還說虞硯本人并不計較這件事,太後便也不再計較。
雖然沒有問責,但明家自此也算走到頭了。
原先與信國公府交好的高門大戶,慢慢地與明家斷絕了往來。陳氏一病不起,明妘卻終于又活了過來。
因為王駿陽一如既往地“癡情”,并未因為這件事就抛棄明妘,他現在與明妘已經簽了婚書,自己的仕途也走得順風順水,好不得意。
但這些都與明嬈再無關系。
因為她又回到了她的故土,她生長了十年的地方,也是虞硯所在的地方。
有唐慕顏的镖局護送,再加上安北侯那些得力的下屬,明嬈幾乎沒有吃任何苦頭便到了涼州。
她出發的那日,還未到中秋。此刻腳踩着西北的黃土,已經進了十月冬季。
西北寒冷,明嬈準備的冬衣很足,但驟然降低的溫度還是叫她染了風寒。
凜冽的寒風像刀子一樣往骨頭裏鑽,黃土漫天,滿目荒涼。
這裏有騷擾不斷的外敵。
這裏還有個為大霖朝鎮守國土的英雄。
一些人避他不及,一些人奉他如神明。
而這個人在明嬈的眼中,就只是她的新婚夫君。
明嬈裹緊青色鳳紋大毛鬥篷,跟着阿青,往營帳走。
女子不可入軍營,所以他們到達營帳外,理所當然地被攔下。
阿青出示了安北侯的令牌,介紹了來意。
守營的小兵吓得大驚失色,見鬼一般地表情看了明嬈一眼,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跑回營地。
女人!侯爺竟然有女人!侯爺的女人竟然找上門了!
也不怪他震驚,安北侯大婚的消息當時連京城的人知道的都不多,西北消息閉塞,若非大張旗鼓地宣揚,旁人自是不知道的。
“侯爺!侯爺!”小兵闖進營帳,吓到尖聲,“營外有人找!”
一身铠甲的孟久知直皺眉,“不知我與侯爺商議要事時不許打擾嗎?何人來找?”
“是女子!有個女子在營外,說……說說說是……”
“有話直說!”
“是侯爺的夫人!”
孟久知:“……”
他驀地轉頭看向虞硯。
正專心在軍事沙盤前排兵布陣的男人身子微僵,而後他緩緩擡頭。
銳利的鳳眸微眯,低沉的嗓音緩聲重複:“夫人?”
“是!”
孟久知回過神,揪住小兵,“是一個很漂亮的姑娘?自稱是侯爺的夫人?現在正在營外?!”
“回孟将軍,都是!”
虞硯扔了手中旗幟,擡步便往外走。
明嬈帶着帷帽,手帕捂着嘴,輕聲地咳。她臉頰潮紅,意識有些散亂。
沒等片刻,隐約瞧見遠處走來一個身材挺拔、身形魁梧的男子。
只分別月餘,他似乎清減了不少。
男人頭戴戰盔,一身亮銀铠甲,腳蹬着黑色戰靴,那雙修長的腿筆直而有力,一步一步踏在黃土地上,一下一下都敲在了明嬈的心頭。
明嬈還從未見過他穿着戰袍的模樣。
他原本走得飛快,身後的孟久知和送信的小兵被他甩出去好遠的距離。
可越離得近了,他的步子不知怎得,卻漸漸慢了下來。
明嬈這下清晰地看清了他的面容。
鼻梁高挺,輪廓深邃,是十分優越的長相。瞳仁的顏色很深,視線淡淡而落,無聲的威壓便蔓延開來。
銳利的鳳眸含着冷光,叫人輕易便感受到他周身的孤傲,還有叫人畏懼的傲視一切的強勢。
可此刻他望着她,驚詫、不可置信,以及近鄉情怯般地不敢靠近,似乎生怕她是假的。
虞硯站在原地,隔着一段距離,沉默着,與她遙遙對望。
明嬈掀起帷帽,沖他粲然一笑。
眼波微動,眼裏的光熠熠生輝。
她一步一步,主動朝他走了過去。
頭開始疼,步子越來越沉重,好像自從看到他時,她就不由自主得變得更嬌氣了。
一步,兩步,三步。
她再邁到第四步時,男人終于動了。
兩人對面而行,虞硯兩步便跨到明嬈的面前,而後眼睜睜地,看着女孩主動地投入了他的懷抱。
明嬈的手臂從他臂下穿過,隔着冰冷的铠甲,牢牢抱住了他的腰。
她将全身重量依靠在他的身上,鼻間呼吸滾燙,眼睛微疼,疲憊地合上了沉重的眼皮。
身子脫力,緩緩下滑,虞硯眼疾手快,反客為主,将人牢牢抱在懷中。
“夫君,我好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