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二十年之癢(一)(修)

做完最後一臺手術,從手術室裏出來,長長的走廓裏所有的燈光俱已亮起,照在人的臉上,是蒼涼的白。

最後一臺手術很成功,往更衣室走的李教授用手按了按自己早已僵硬的脖頸,前前後後地轉了轉,又握拳在自己的腰部敲打了幾下,終是嘆了一口氣,“不過幾個小時,渾身的骨頭都不像是自己的了,哪能跟年輕的時候比,在手術室裏一待就是十幾個小時,真是不服老都不行。”

走在一旁的中年醫生笑着開口,“老師您可不能服老,您是咱們科室的一把手,這麽多病人都是指着您的技術來的。他們要是知道您不在醫院了,說不定掉頭就走了。”中年醫生姓王,年近四十,卻依然風度翩翩,行事也很有分寸。王醫生當年是李教授帶出來的,所以稱李教授一聲“老師”,王醫生在醫院工作的年頭也不少了,李教授當年就誇獎他是做醫生的料,果然不到四十歲的他已在神經外科這一領域小有名氣,由于他技術過硬,待人接物又極有自己的一套,所以已然是C市人民醫院神經外科的副主任。即便如此,在恩師的面前,他依舊十分恭敬,緊張的工作之餘,也不忘跟老師開開玩笑,緩解壓力。

“我倒是想堅守自己的崗位,但是力不從心喽。”李教授用頗不在意的語調感嘆了一聲,其中卻難免摻雜着些惆悵和無奈。對自己的職業不感興趣的人想盡辦法偷懶,數着時間等下班,熱愛工作的人卻只想将自己的畢生都投入進去,不到最後一刻都不願意離開,只可惜世事并不全有人定,比如衰老,就是人類至今都無法控制的。

“我們這些老家夥就要回家養老了,也該把這個擔子交給你們這些年輕人。”李教授說着放慢了腳步,眼光已落在了落後他幾步的林曦身上。

林曦依舊低着頭跟在李教授的身後,沒有注意到他放慢的腳步,就這樣不輕不重地撞到了李教授的後背。她撫着剛剛遭殃的鼻頭,擡頭看了一眼已經轉過身來的李教授,帶着鼻音,囔囔地說了一聲,“老師,對不起啊,撞到您了。”

林曦是李教授帶的博士生,現在已經是林曦跟着李教授的第三個年頭。李教授是個在學術方面相當嚴謹的人,平時最愛說的一句話便是“你的一個失誤,可能影響到病人的一生。”他不僅對自己嚴格,對自己的每一個學生也是異常嚴格的,要成為他的學生不容易,要從他手上畢業更不是一件易事。

林曦以為老師這時會批評她心不在焉,白白占了年輕的優勢,做了幾臺手術就累成這副樣子,體力連他這個年近花甲的人都不如。結果李教授只是輕輕地“嗯”了一聲,聲音也比平時緩和,“丫頭,累慘了?今天做得不錯,算得上是處變不驚了。”

林曦捋了捋被手術帽壓扁地頭發,嘿嘿地笑了兩聲,“老師,您就別寒碜我了,要不是您在我旁邊看着,我哪能這麽鎮定。”

李教授還來不及開口,走在王主任身後的小吳醫生就“啧啧”地感嘆了兩聲,“要不怎麽說這丫頭嘴甜呢,一句話假模假樣地謙虛了一番,還不忘拍老師的馬屁。教授,您這個學生還收得滿意吧?”

小吳醫生比林曦年長幾歲,這是他們在空餘時間開慣了的玩笑,逗得在場幾個醫生都笑了起來。林曦還不忘朝着小吳橫了一眼,“罵誰呢?你才是馬屁精。”

這是年輕人特有的活力,李教授被他們這麽一鬧,剛才的疲憊也去了大半,挺了挺背繼續往前面走去。

到了洗手間,林曦打開水龍頭,捧着水往自己臉上拍了幾下,努力眨了眨眼睛,看到鏡子裏滿是水珠的臉上兩個烏青的眼袋。她已經一天一夜沒有睡覺,原本是昨天晚上的晚班,早上就可以回家,誰知大清早遇上汽車追尾事件,兩人當場死亡,七人重傷被送到醫院,醫院人手不夠,她就留了下來。

她還不能獨立完成大型手術,這一天做的兩臺手術,分別是給王主任和老師當助手。兩臺手術一共做了9個小時20分鐘,被送來的七名重傷患者5名被救活,兩名被蓋上了白布。走廓裏有家屬對醫生的千恩萬謝聲,也有傷心欲絕地悲泣聲,甚至有人當場暈倒在走廓冰冷的地板上。

林曦不算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但遇到死亡,大多數人都不可能無動于衷。猶記得剛來醫院的時候,她給教授做二助,十幾個小時的手術,結果最後病人一口氣還是沒有喘上來,教授也只能無奈地嘆了口氣,而她一出手術室卻連氣都喘不上來,跑到廁所裏面抱着馬桶就開開始吐。雖然早就做好了面對死亡的準備,但再多的心理準備都無法與親身經歷相比拟。教授告訴她,醫生不是神,是人,即使有再多的榮譽和贊美落到他的頭頂上,他也不會忘記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創造奇跡是神的事情,而他只是一個能夠盡力而為的人,面對死亡也是醫生的工作之一。

經過這幾年,在死亡面前,林曦依舊會難過,會無奈,但也漸漸褪卻了起初的那種慌張和失措。林曦很慶幸自己遇見了李教授,人人都說李教授對學生太過嚴苛,半點情面都不留,但林曦知道這是他對生命的負責。她從李教授那裏學到很多,無論是技術或者是作為一個醫生的心理素質。

從醫院裏出來已經是明月當空,夜燈璀璨了。初秋的風迎面拂來,帶着些微涼意,她将外套的領口攏了攏。在醫院門口站了幾秒鐘,腦袋裏确實有些混沌不清,為了生命安全,她放棄了去車庫開車的打算,恰巧瞄見顧毓琳的車從地下車庫裏駛出來,她想都沒想就樂颠颠地朝着車的方向走近幾步,伸出拿着包包的手,做了一個攔車的姿勢。

顧毓琳的車還來不及停穩,林曦已經拉開了車門坐上了副駕駛的位置,雙手靈活地扣好安全帶,所有的事情一氣呵成,卻單單忘了征求車主人的同意。

“林小姐,林大小姐,蹭車蹭上瘾了是吧,不帶你這樣的,下車,自己開車去。”顧毓琳一邊說,一邊推搡着林曦讓她下車。林曦一手抓着安全帶,定定地坐着,哪裏就肯移動分毫,“你這女人怎麽這麽小氣啊,你反正也是順路,送我一下怎麽了?”

顧毓琳的氣也來了,毫不客氣地說:“順你個鬼,你家在城南,我家在城北,送你回家我得繞大半個城,這也叫順路?”

林曦被她說得氣短,只好做小伏低,“顧美女,顧姐姐,看在我一天一夜堅守在救死扶傷的崗位上,你就送我一程,我現在精神萎靡,自己開車在路上要有個三長兩短的話,你心裏也過意不去,是吧?”

“啊,呸呸呸……”顧毓琳皺着眉頭剜了身旁的人一眼,嗔怒道:“你還真是百無禁忌,這樣的話也拿來亂講。”說完也不再跟她做無謂的口舌糾纏,反正纏來纏去也纏不過她,索性踩了油門開出了醫院的大門,算她倒黴,誰叫她這麽心軟,又認識了這麽一個比她更懶更能耍賴的女人。

顧毓琳是王主任的學生,跟林曦同一年進的醫院,但她們相識其實是在大學裏。那時林曦還是顧毓琳鄰校的學姐,後來因為林曦休學了一年,她們倒成了同屆的研究生,現在又在同一所醫院裏面,說起來也算是緣分。

橙黃的路燈連成了一串,道路像一條蜿蜒向前的河流,車是一葉葉随波逐流的小舟,狹小的空間裏回蕩着張學友一如既往醇厚的聲音。林曦偏着頭靠在一旁的車窗上,顧毓琳看不到她的眼睛,不知道她是睡是醒。車子在紅綠燈處停下來,顧毓琳瞥了一眼身旁的人,手指在方向盤上輕扣了幾下,沒話找話地說:“好久沒見着你家男人的影了,你工作這麽辛苦也不見他來慰問慰問,獻獻殷勤,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七年之癢?诶,我怎麽覺得你們結婚還沒過七年吶。”

顧毓琳是林曦的損友,損友,顧名思義就是沒事無聊的時候互相毒舌一下,逗逗樂子。林曦向來神經大條,哪怕開玩笑的時候扯到敏感話題也是一笑了之,從來不曾在這種小事上生過氣。這一次林曦沒有回應顧毓琳,顧毓琳只當她是累地睡着了,也不再出聲,紅燈換綠燈,她又踩了油門,專心致志地開車。誰知過了一會兒,身邊傳來些微動靜,林曦換了一個更加舒服的姿勢,聲音難得有些低沉,不過口吻倒像是在開玩笑,“什麽七年之癢,我跟他認識多少年,兩雙手都數不過來了,二十年之癢還差不多。”

顧毓琳點了點頭,略帶玩味地笑了笑,“兩個人能在一起鬧騰二十幾年,也不容易,噢?”

“誰稀罕跟他鬧。”林曦是真得困了,低低地自言自語了一句,便又轉過頭去閉目養神,也無心理會顧毓琳有沒有聽到。

作者有話要說:終于放寒假了,可以一心一意地碼字,心情好,非常好!有在看文的朋友們,請多多提意見,我一定會冒着嚴寒,加油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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