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唐志海拖着一個銀色行李箱坐在機場的vip休息室裏。那趟南浦飛往北京的航班已經播報了半個小時。
“請唐志海先生速到63號登機口, 飛往首都國際機場的mu5123航班即将起飛”, 而他坐在原位聽着廣播一直發呆, 直到飛機真的起飛也無動于衷。
他完全不想去一個陌生的城市, 更不想離開才剛找回的女兒。雖然她根本不知道自己這個父親的存在, 甚至沒有過三句以上的交談。
年輕的時候他是個玩世不恭的風流浪子,長得英俊潇灑喜歡混跡在酒吧夜場,和不少他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女性有過露水之情。三十歲的時候他突然覺得玩夠了,想要安定下來組建家庭,生一雙兒女,卻被一場事故永遠奪取了生育能力。
認識他的人都知道他喜歡孩子,更想有自己的孩子。所以在他這一夢想被宣判死刑的時刻整個生活都崩塌了, 當時打算結婚的女朋友遠走他鄉, 而他在此後十幾年間, 一直帶着事故中留下的各種後遺症怨氣橫生。
他走到吸煙區點燃一根煙, 目光注視着飄渺的煙圈, 看着它升起又消散。他從背包內側的口袋裏掏出那張內場倒數第二排的演唱會門票,他倒是想收一張前排的,但一直沒成功。他玩不來那些小年輕的交易方式,只會在放票網站等着到時間就搶票。
他眯着眼望着夜空中不停飛過的飛機, 雨已經停了,星辰閃爍, 燈光奪目。機場裏人來人往,他一個人孤獨地坐着,坐到天明。
那兩個警察第一次來公司的時候他就多留意了下, 前幾天和人事吹水聊天時聽說警方在收集公司內部最近幾年入職人員的名單,他一下子就慌了,趕緊買了去外地的機票打算跑路。
他是怎麽被發現的?因為自己一時沖動帶去的恐吓信?
摁滅煙頭,他躺在休息室的椅子上,擡頭看着外面的星空。昨天那個姓顧的警察來公司時,他就預感自己快敗露了。如果不是一個多月前,他外出時剛好發現關建華在跟蹤小滿,他可能知道現在都意識不到曹燕正在做的事情,也不會有後來一步步的犯罪。
閉上雙眼,他仿佛回到了自己第一次看見小滿的時刻,電視節目裏她唱着一首安靜的歌,滿眼的笑意,她那雙又大又圓的眼睛和自己很像,總有人說會命犯桃花,看久了就移不開目光。
他太想有個孩子了,那一刻,她的聲音,她的容顏,她的微笑,都讓他欣喜若狂,就像清晨的陽光,照亮心中每一處荒蕪的陰暗之地。
那是他生命的延續,是失而複得的瑰寶,是重新燃起的熱情與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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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平體育館。演唱會的舞臺已經搭建完成了,刑偵隊在體育館各個出入口都布控了人手。大約晚上七點,顧雲風接到了報告,唐志海帶了個帽子,穿着一身灰色t恤提前進了場。
他終于還是沒有逃走,冒險來看女兒的演唱會。
“要行動嗎?顧隊。”
“再等等吧。”他站在看臺上面向主舞臺,身形筆挺面容沉靜。
望着場內越來越多的觀衆,他突然改變了想法。唐志海一定很想看着自己的孩子長大吧,可惜這永遠不可能實現了,他缺席了袁滿十幾年的人生,怎麽彌補也無濟于事。
就像姐姐離開後他破碎掉的家庭,失去了就只能接受現實。
他腦海中浮現那本空白的相冊,它不僅屬于那個童年缺失的女孩,也屬于他掌心難以磨滅的疤痕。
他決定了,讓唐志海最後再看她一眼。
顧雲風沿着看臺的階梯緩緩向內場走去,穿過人山與人海,看着霓虹燈伴随他腳步一盞盞點亮。
他很快就看見了唐志海的背影,這個年近五十的中年男子坐在內場倒數第二排,身體向前傾,目不轉睛地盯着空蕩蕩的舞臺。和周圍年輕的男孩女孩相比,他顯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滑稽。
他臉上塗着air的應援圖案,手裏拿着自己的帽子和熒光棒,頭上戴着粉絲集體定制的小燈牌。他安靜地坐在那裏,滿臉期待,就像一個等着看女兒學校文藝表演的普通家長。
顧雲風站在他身後,彎下腰輕輕拍了他的肩膀:“唐志海是嗎?”
這個風度翩翩又滿臉滄桑的男人側身望着他,愣在那沒有動。他眼中的驚恐很快被坦蕩替代掉,手中的熒光棒掉在地上,他彎腰撿起,拿出一張紙巾擦了擦。
“金平分局的顧雲風,我們見過。”晃了晃自己的證件,顧雲風坐在他身旁,波瀾不驚地開始一場并不普通的交談:“你在關建華和曹燕被害的案件中有重大嫌疑,請跟我們走一趟。”
随後他小聲說:“我怕引起騷亂,就一個人來見你了。”
“每個出口都有警察守着,你想想,你要是跑了,明天各大媒體的娛樂頭條會是什麽?”
不能逃跑,更不能聲張。
這是他唯一的軟肋。無論如何,他都不能再讓人知道小滿的過去,不能讓她因為父母的錯誤登上頭條萬劫不複。
唐志海深呼吸,低下頭笑了笑。從他被懷疑的那一刻起,就毫無退路滿盤皆輸了。
他安靜地伸出雙手,看着冰涼的手铐铐住自己手腕。
環顧四周,并沒有多少人注意到這個小小的異常。他這才松了口氣,慶幸還好沒有多心的記者媒體在旁邊。
他怎樣都無所謂,只要小滿的演唱會不受影響,只要她未來的人生幸福圓滿就好。
他轉過身,看見舞臺中央出現的巨大倒計時,小型煙火飛向夜空,四個跳着舞的女孩子從東西南北坐着南瓜馬車出現,倒計時變成零的時刻,舞臺的最中間一架天梯從天而降,袁滿像個白色的小精靈,背靠翅膀穿着一件純白的紗裙。
所有人都開始歡呼,唐志海也跟着歡呼起來。他望着那觸不可及的煙火,單手铐在冰冷的鐐铐間,熱淚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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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輛警車在高架橋上飛馳。顧雲風和唐志海一同坐在中間一輛車的後座,四平體育館離他們越來越遠,歡呼聲和音樂漸漸淡去。
唐志海靠在車窗上向後看,整個體育館倒映在他眼眸中,愈來愈小最後變成一個點。他把臉貼在窗玻璃上,望着向前的路燈。
“你們是怎麽發現我的?”
“你去過星雨兒童福利院,還留下了過去的單位名稱。”顧雲風猶豫了下,如實告訴他。
“啊……是有這麽回事,一年前的事情了。”他苦笑着低下頭,一只手遮住臉,另一只手铐在隔離網上。
“唐先生。”顧雲風叫了他:“我有幾個問題還不太明白,你是怎麽和曹燕取得聯系的?”
“說起來也挺諷刺。”他坐在警鈴長鳴的車上,向後靠着:“她用公共電話聯系我,問小滿是不是我們的女兒。”
“我沒想到她會打那樣的主意,就說是。”他揉了揉太陽穴:“年輕的時候不懂事,做了很多錯事,曹燕犯的那些事後來審判時我才知道。”他自嘲地笑笑:“那時候才知道她是已婚,感覺到像是我被騙了。”
“那天晚上,我把她掐暈後放到河裏,我也不确定她會不會死……”說着他停頓了下,望着車窗上藍紅交錯的光:“所以她真的死了?”
“是的。”顧雲風點頭。
“那就是天意吧。”他做的每一件事,好像都大錯特錯,又似乎可以理解。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如果有重來的機會,怎樣做才是正确的選擇。
他想他唯一的遺憾就是以後很難見到小滿了,他或許會在監獄裏度過餘生,沒辦法再保護她。他閉上眼腦袋靠在車窗上,聽着風聲呼嘯而過,想象着女兒有一天會戀愛,結婚,還有站上更大的舞臺。
他回想自己這一年的生活,至少每一天都充滿希望,最期待的事是小滿能來公司,最糟心的也不過她工作不順自己又無能為力。但未來總是好的,只要他幫她解決了這些惡人,踢開這些攀爬中的亂石子,無視那些天天盯着她的媒體狗仔……
吱——
一陣刺耳的急剎車聲。
唐志海突然驚醒,睜大眼睛身體顫栗。
警車繼續正常向前開去,他卻想起重要的事情,抓住顧雲風的手腕急切地問他:“顧警官,我跟你們回了警局,等待我的是什麽?”
“關押後移送至檢察院,再由法院審判。”他突如其來的動作讓顧雲風吓了一跳。
“那審判的時候,我必須站在法庭上,敘述所有事情嗎?會有記者旁聽嗎?”還沒等他回答,唐志海就苦笑着搖搖頭,幽幽地說:“那小滿的事情還是會傳出去。”
“不會公開審判,況且,你也可以選擇沉默。”顧雲風意識到他的擔憂,語氣沉靜:“但是,你的辯護律師,公訴人,還有……”還有所有接觸這件事的人,誰也不能保證他們會替他保守這個沉重又苦澀的秘密。秘密的當事人不是普通的芸芸衆生,而是扶搖直上的一顆新星。它包含了太多的爆炸性新聞和奪人眼球的錯綜關系。
“我知道了。”他沉重地嘆息:“我一直想有個孩子,想成為一個好爸爸。”
“可我不是一個好父親。”說這句話時他感到鑽心剜骨的疼,眼眶開始發紅,聲音低沉斷斷續續:“我沒能看着她長大,沒能保護好她,還給她帶來了這些麻煩。”
她的童年很辛苦,沒有家人,備受欺淩。
出生時被視為原罪,費盡心機擺脫掉過去,卻被親生母親找上門來。
“我不是一個好爸爸。”唐志海雙手捂住臉,下一秒滿臉的淚水。眼淚無聲地從他粗糙的手指間落下,落進痛苦又柔軟的心髒。
“我希望她可以擺脫過去的陰影,有一個幹幹淨淨的背景,有自己的美好生活……”
他猛地擡頭,通紅的雙眼布滿血絲,每一個表情都在掙紮忍耐:“拜托你了,顧警官,就讓這段過去,和我一同下地獄吧。”
“她永遠都不會知道,不知道自己有這樣不堪的父母。”
話音未落他咬緊牙關掰斷自己拇指關節,伴随清脆的斷裂聲,手掌從手铐中掙脫出去。強烈的疼痛下他掙紮着推開車門,從急速行駛的警車上翻滾着墜下。
下一秒,一輛超速開來的大貨車呼嘯而過,沉悶的撞擊聲後,高速公路上留下蜿蜒的血跡。唐志海躺在高架橋的中央,望着夜空中鐮刀一樣的月亮,漸漸沒了呼吸。
十公裏外的四平體育館裏,袁滿一襲白裙站在舞臺中央,臺下五顏六色的熒光棒和滿天繁星連成一片,像漫山遍野飛舞的螢火蟲。
“我要唱一首歌送給最愛我的人。”她穿着那件星空下閃着光的婚紗禮裙,左眼留下一滴淚,像待嫁的少女,如前世情人,踮起腳尖輕聲問:誰是最愛我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