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入冬後,上京接連下了好幾場大雪。

寒風貫穿臘月的深夜,烏雲壓在頭頂,四周除了風聲聽不到任何響動。

沈亦槿身穿夜行衣,以黑紗遮面趴在六皇子府牆頭已一個多時辰。隐藏在黑紗後的臉頰和鼻尖凍得通紅,扒着磚瓦的手凍得更紅,但她絲毫不在意,眼睛一直注視着不遠處那個亮着燭火的房間。

自她重生已一月有餘,日日等在六皇子府門口想攀交情,卻都不見他出來,只能出此下策,看看他究竟在沒在府中。

一陣寒風吹來,沈亦槿打了個寒顫,她攏了攏黑色大氅,搓了搓凍僵的手,繼續等候。

不一會兒,下起了雪,雪越下越大,一身黑色夜行衣漸漸變了雪白。

看着雪夜中的那處光亮,她不禁有些奇怪,記得白日裏的六皇子府,門前有石獅,朱門有金釘,大理石階梯,粉牆環護,瞧着很是氣派。

誰知夜晚的六皇子府就像是沉寂了一般,半點聲響也沒有,偌大的府邸,要不是還有那處光亮,此時瞧着,倒真像是一處廢宅,空曠得很,寂寥得很。

她不禁唏噓一聲,雖知道李彥逐在召國做了五年質子回朝後,并不得皇帝喜愛,一向深居簡出,只是沒想到,會這般凄涼。

這份凄涼寂寥,又讓她想起了前世。

那一夜,手握刀劍的金吾衛,似決堤的洪水,沖進将軍府。

凡所見之人皆死于他們劍下,凡府內房間皆被他們破門而入。

父親和哥哥雖在戰場上身經百戰,當時卻身無片甲,府中又多是手無寸鐵的奴仆,根本不是金吾衛的對手。

他們奮力抵抗,哪怕身上的衣服全都被血浸然,卻也無濟于事。眼看要被砍殺,父親揮劍自刎,兄長也随之而去。

父親早就料到有今日,在此之前曾對她說過,李彥逐不會放過沈家,戎馬一生,哪怕不能死在戰場上,也不能成為階下囚任人宰割,他要住保留最後的尊嚴。

而她作為護國将軍沈譽的女兒,別無選擇,只能用一把利劍貫穿自己的身體。

短暫的劇烈疼痛後,迎接她的不是黃泉路,也沒有陰曹地府。

是十六歲那年的冬天,也是那個在召國當了五年質子的六皇子李彥逐回朝的冬天。

聽聞,李彥逐回朝的那天,皇帝未曾讓禮部安排迎接,李彥逐身着灰色麻布棉袍,騎着一匹老馬進了宮。

皇帝簡單問候兩句,賜了一座府邸,再無其他。

那時,衆人都将他視作與皇位無緣之人,前世的她也這麽想。

可事實證明,他們都錯了,李彥逐才是真命天子。

剛重生的那幾日,她也曾嘗試說服父親和兄長,可她只不過試着提了兩句六皇子,就被父親打斷了,說休要再提。

她只能閉嘴,畢竟要讓此時的父親和兄長相信李彥逐日後會登上皇位,就如同太陽從西邊出來一樣,完全不可能。

想改變前世的結局,在他勢弱時讨好他,同他攀交情,是沈亦槿能想到的唯一辦法。

忽得,遠處的光亮變暗了,在雪夜中顯出一片昏黃。

沈亦槿嘆口氣,想來今夜的風寒之苦算是白受了,遂縱身一躍,跳下了牆。

許是趴得時間太久,就在落地的一瞬間,腿上傳來陣陣酥麻之感,讓原本要輕身着地的她重重跌坐在地。

沈亦槿忙揉搓雙腿緩解麻感,一邊揉一邊警惕地環顧四周,剛才發出的動靜有些大,可千萬別招來了巡夜的金吾衛。

倒不是怕金吾衛,就是解釋起來有些費勁,不免尴尬。

麻感逐漸緩解,她扶着牆站起身,剛要往前走,就看見眼前的雪地上出現了一雙黑色靴子。

沈亦槿身子一頓,視線稍微往上,便瞧見此人腰間挂着的一把利劍。

黑檀木劍鞘,兩端包裹着打磨精致的銅鐵,靠近劍柄處,鑄成凹凸有致的虎頭樣式,中間鑲嵌着一顆紅寶石,看起來頗有幾分威嚴。

沈亦槿眉心微蹙,在寒冬臘月的深夜,出現在六皇子府牆外,又正好落在她面前,應該不是巧合。

劍鞘尚且如此,利刃定然不同尋常。

能佩此劍,絕對不是金吾衛,但此人是誰?又是何意?她不得而知,只能将匕首緊緊握在手中,時刻防備着。

“姑娘,六殿下有請。”頭頂上傳來的聲音,帶着些生硬的客氣,夾雜着如霜般的寒意。

沈亦槿身子一顫,這是被發現了?

她不由有些緊張,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麽。

來人說到六皇子,應是李彥逐的屬下,從他的話語中,她不但聽出自己半夜趴牆頭被主人家逮了個正着,還聽出自己的身份已被知曉。

她分明束起了頭發,身着夜行衣又面戴黑紗,未說一言半語,且一直低着頭,應是看不出男女,來人卻斷定她是女子,肯定是已經知道了她的身份。

既然知道了她的身份,對她的态度卻并不友好,該不會認為她要行刺吧?

沈亦槿的心頓時狂跳不止,若把她當做刺客,很可能小命不保。

怎麽辦,要逃跑嗎?

她緊盯着面前站着的人,那人面容冷肅的望着她,好像只要自己稍微動一下,腰間的利劍就會立刻架在自己脖子上。

“姑娘,請。”

這“請”字說得很重,帶着不容拒絕的意味。

沈亦槿下意識往後退了半步,眼前的人沒有絲毫表情,好似戴着一張無形的鐵面具,十分不近人情。

他伸出手臂,指向了不遠處的府門。

她是真心不想去,哪怕沒有性命之憂,她也不想被當作爬牆的宵小之輩同李彥逐相見。

按照原本的謀劃,李彥逐出府後,她便悄悄跟随,再佯裝偶遇。

想她堂堂護國将軍的獨女,琴棋書畫無所不能就不必說了,這舞刀弄槍她雖不精通,但自幼看父親和兄長切磋較量,怎麽也略懂皮毛了,再不濟,她還看了好些兵書,紙上談兵也是夠了。

自己可謂是為偶遇做足了準備,李彥逐說什麽話她便能接什麽話,有話可說,有理可論,這是攀交情的第一步。

理應如此相見才是。

卻不知受了一番寒徹苦,會是這番情境,還不如躺在錦被中睡大覺。

沈亦槿嘗試着小心翼翼問道:“改日如何?”

鐵面人根本不回答,依舊面無表情看着她:“姑娘,請。”說着,還順手按了按腰間的劍柄。

她算是知道了,這人估計只會對她說這一句話,她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在絕對的武力面前,她找不到任何逃離的辦法。況且他也不想和李彥逐起沖突。

去就去吧,難不成李彥逐還能将護國将軍之女悄無聲息抹了脖子不成?

念及此,沈亦槿不再遲疑,往府門口走去。

來到府門前,踏上大理石階梯,沈亦槿的心莫名慌亂,她一會要見的,可是上輩子抄她家的人。

跟着鐵面人一路走到朱紅大門前,鐵面人上前以劍柄敲擊,大門應聲而開。開門迎接的,正是每日出門采買的那個小厮。

小厮笑臉相迎,提着燈籠照在她身前:“姑娘小心腳下,請随我來。”

聽到小厮也知曉她身份,沈亦槿忽然意識到,自己這一個月守在門口,或許早已被李彥逐所知,今日趴在牆頭,他定然也是一清二楚。

那麽,李彥逐為何要見她,沈亦槿也能猜出些許。

來到一處廂房前,小厮停下了腳步,沈亦槿一看,這不正是剛才那唯一亮着燭火的房間嗎?

下一刻,她自嘲地笑了笑,想來那突然變暗的燭火,也是因為她。

這一月自己的所作所為,其實都被李彥逐看在眼裏,而她還天真的以為他什麽都不知道,謀劃着不期而遇,夢想着和他成為緣分使然的朋友。

原本的計劃早已在她跳下牆時就蕩然無存了,或者說,在她等候于這座府門前時,就已經被識破。

前世未經過政權利益鬥争的她,被父兄保護的太好,對李彥逐的一切都基于前世的傳聞。

知他深谙陰謀,陽謀亦高深,雖在此之前做足了心理準備,可即将要面對之時,還是很緊張。

小厮緩緩推開房門,伸手道:“姑娘,請。”

沈亦槿往裏看了一眼,這房間并不明亮,空氣中彌漫着淡雅清冷的梅香。

她鎮定精神,深吸一口氣,擡腳邁入。

剛踏進房間,只往前走了兩步,身後突然傳來了關門聲。

她下意識轉身,看見小厮和那鐵面人的身影立于房門兩側,在小厮手提燈籠忽明忽暗的映照下,鐵面人腰間的佩劍被無端放大,整個窗影都被兩人的陰影占滿,如同閻王殿前的鬼使。

沈亦槿不寒而栗,但此時,她還有什麽退路可言,只得繼續往裏走去。

在這個昏暗的房間裏,她緩緩挪動着步子,警惕地查看着四周。

六七步開外的正前方,擺着一架實木屏風,屏風後隐約有微弱的燭光,右手邊是一個軟榻,左手邊似是一個博古架,看不清上面都有些什麽。

她知道那屏風後就是她要見的人。

來都來了,還遲疑什麽,她深吸一口氣,擡腳繞過了屏風。

本以為能見到李彥逐,怎知屏風後還挂着厚厚的紗簾。

挺秀身姿如畫上仙般的墨色剪影,在簾後若影若現。簾後之人手持一本書,時不時端起茶杯喝上一口,醉玉頹山之态甚是攝人心魄。

似是聽見了有人進來,他放下手中書,微微側首,“沈姑娘來了。”

他的聲音穩重中隐有剛毅,卻又不失柔和,似初春冬雪消融後的潺潺清泉。沈亦槿福禮道:“護國将軍沈譽之女沈亦槿,給六殿下請安。”

既然身份已被人所知,大可坦誠已告,她還認得清自己幾斤幾兩,在李彥逐眼皮子底下耍花招,只會自讨苦吃。

紗簾後的人影頓了片刻,又拿起了手裏的書,似是翻看了起來,許久都沒有再問話。

沈亦槿看着李彥逐看書喝茶,不免有些生疑,是他“請”她來的,可為何她來了,他卻又不理會。

李彥逐,究竟為何意?

作者有話說:

開文啦,希望小可愛們看文開心*^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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