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章四十一

薛延算計得分毫不錯, 本來慘淡淡的生意, 到下午時候便就好了起來,而到了第二日,店裏的利潤幾乎就翻了倍。吸引第一波人來, 靠的是技巧, 而要留住這些客人,憑借的就得是口碑。

腸粉确實新奇又好吃, 阿梨不投機取巧, 給的料足,買得多還會送些小零食, 有時是碟鹽漬花生,有時是酸蘿蔔條。這樣一傳十十傳百,薛家腸粉店的名氣就大了起來,沒過半個月, 連外縣人都打聽到,跑了幾十裏路過來, 就為了吃一碗腸粉。

若趕上集市時候生意好,店裏一天的純利甚至能達到一兩左右。

但錢賺得越多就越忙碌,天不亮就要起來,天全黑才能回家,一日裏腳不沾地, 連口水都要急急忙忙地喝,阿梨身子本來就稍差些,這樣半個月下來, 臉色又有些白。

薛延舍不得她這樣累,去尋了個夥計,十三四歲的小少年,說話時候有點磕磕巴巴的,但是勤快肯幹,腦子也挺靈。

總算來了個打不過他的,胡安和仗勢欺人,一臉壞笑地叫人家小結巴,小結巴脾氣好,也不惱,還恭恭敬敬喚他胡二掌櫃的。這一聲二掌櫃的把胡安和樂得開了花,天天早上給他帶兩塊花生糖,沒事還教他念念三字經。

腸粉的醬汁仍是由阿梨調,而剩下的都交給小結巴去做。腸粉最重要的就是醬汁,汁兒做的不好,粉兒再嫩也失了味道,這樣的話,也不怕夥計會偷師。

工錢一個月給五錢銀子,在別的店裏算是極多的了,薛延倒覺着這錢花得值,因着阿梨總算能輕松些,又能像往常一樣,沒事的時候看看書,繡繡花,抱着阿黃到門口去曬太陽。

小日子過得蒸蒸日上。

轉眼就到了九月中旬,白露時節,少了幾分夏日的焦躁,更添了些秋日的爽利靜谧,是一年中最宜人的時候。用過晚飯後,若搬一張涼椅到院裏,扇把蒲扇,吃些瓜果,實在是享受。

十五那天的月亮極好,大若銀盤,潤潤的亮。

阿梨和馮氏煮了一鍋五香毛豆,又溫了酒,薛延邀請胡安和來家中吃飯。

胡安和過來蹭飯已是很久了,但從店中開始賣腸粉開始,便就一直都是在店裏吃晚飯,算起來,這還是他第一次來薛家。一路走回去的時候,胡安和還有點激動,一直搓着手心,眼裏亮晶晶的。

薛延罵他沒出息,說他那副樣子,就像是一只餓了三天的哈巴狗看見了肉骨頭,口水都要滴在地上。

胡安和抹抹嘴巴,挺不好意思地問,“真的有流出來嗎?”

薛延被氣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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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家的院子不大,門口一叢馮氏養的月季花,牆角圍着籬笆牆,裏頭是雞舍,隔着堵門的石板,能聽見雞舍裏若有若無的咕咕聲。葡萄藤架子在另一角,一人半高,半個屋子那樣大,葉子綠的油亮亮,看着便覺得清爽。

胡安和是本是貴家少爺,後來父親被貶官,但因着家底仍在,他的衣食住行也沒受太多委屈,這樣的農家院子,他以往從沒見過。現在走進來,他這瞧瞧那碰碰,看哪裏都覺得新奇。

薛延也不管他,去倉房裏提了張桌子出來,擺到院中央,毛豆煮了滿滿一大盆,還是溫熱的,放在一旁的井水裏鎮着。阿梨端了盤早冰過的葡萄來,笑盈盈遞給胡安和吃。

葡萄是自家結的,不算多大,但圓潤飽滿,水靈靈,胡安和迫不及待嘗了個,甜得眯起眼。

薛延去廚房拎了壇酒,給自己斟一碗,給胡安和斟一碗,低笑說,“看你面子有多大,一共就結了三串葡萄,給你拿上來了一多半。”

“那是那是。”胡安和應承着,他咽下口裏東西,拍着胸脯道,“小梨花的好,我都記在心裏的。”

薛延眼一眯,擡手就要揍他,胡安和彎着腰躲,滑稽姿态反倒把薛延逗笑。

他用腳勾了凳子坐下,拍了拍桌子道,“喝酒。”

漫天星辰,晶亮亮映在碗中,嗅一口,淳淳的香氣,胡安和捧着碗,小心翼翼嘬了口,贊嘆道,“好喝。”

薛延說,“自家釀的,年份不長,但是味道不錯。今年的桂花釀才埋到樹下,等明年再邀你來嘗。”

胡安和眼睛一亮,試探着說,“說好了?你可別騙我。”

薛延靠在椅背上,眯着眼哼哼,“我騙你個大頭鬼。”

廚房裏燈火明亮,油入鍋中發出刺啦一聲,袅袅白氣騰起來,帶着蔥花和姜蒜的香。阿梨主廚,馮氏切菜,兩人動作利索,飯菜很快就上齊。

都是家常菜,簡簡單單,卻極有煙火氣。

一大瓷碗的小雞炖蘑菇,一盤小蔥拌豆腐,素燒茄子,還有道骨酥魚。

胡安和看着一桌的豐盛菜式,又想起了一個多月前的白菜湯,小聲嘀咕了句,“有錢真好。”

薛延聽見,斜他一眼,“吃也堵不住你的嘴。”

骨酥魚是用砂鍋焖出來的,魚形仍舊完整,但內裏的骨頭已經酥香軟爛,連刺都不用剔。薛延用勺子舀了粘稠的醬汁,給馮氏和阿梨澆在白飯上面,醬汁緩緩滲到米粒之間,油潤醇香,連飯都帶着鮮味。

胡安和看着眼饞,也學着澆了層,埋頭吃得額上浸滿汗。

過了小半個時辰,盤裏的菜飯都見了底,薛延把筷子撂在一邊,慢悠悠地抿着酒。胡安和意猶未盡,叼着根雞骨頭來回啃,渣子都嚼出來了也舍不得放下。阿梨瞧見,有些不忍,輕聲道,“若是不夠的話,廚房裏還有些包好的小圓子,随時都可以煮。”

胡安和像條餓狗似的猛點頭,“行啊!”

薛延“嘶”了聲,擡腿踹了他一腳,“行什麽行,你再吃積了食。”

胡安和說,“行走江湖這麽多年,我還怕吃撐?”

薛延冷笑,“我怕你把我吃窮。”說完,他也不等胡安和辯解,整了整阿梨袖子,拍拍她背道,“天頭涼了,去和阿嬷回屋罷,別鼓搗繡活,做些別的,若是困了就睡,碗我來洗。”

阿梨笑着道,“我不困。”

薛延掐掐她耳垂,“那就去玩,給他煮什麽圓子,餓死了他反倒省心,每天吃那麽多。”

阿梨又笑,而後拉拉他手腕,低聲囑咐,“別喝太多酒。”

薛延颔首,他目光追着阿梨背影,直到她進了屋子才移開,垂眼剝了幾顆毛豆塞進嘴裏,又喝了口酒。

胡安和酸溜溜道,“喲,你這生活還真是美滿得很,美酒伴旁,嬌妻在側,過幾年再來幾個小毛孩子扒着你大腿喊爹,豈不是要美上了天。”

薛延斜倚在凳子裏,翹着二郎腿,往地上吐了口皮兒,涼涼道,“羨慕?羨慕也去娶一個。”

“你別瞧不起我。”胡安和背一挺,挑眉道,“我前幾日去尋了個瞎眼的算命先生,給我算了一卦,那先生說我一個月內命犯桃花。”

薛延被酒辣的呲了呲牙,似笑非笑看着胡安和,“恭喜啊。”

“同喜同喜。”胡安和美滋滋,往前探身,悄聲和薛延道,“我昨晚上做夢還在想,以後娶媳婦要找個什麽樣子的,我覺得吧,要盡量往阿梨那樣靠。身材要盡量纖細,不要太高,能讓我一把就摟住的,脾性要好,要溫柔,冷了給我添衣,餓了給我做菜,要愛笑一點,聽我的話。最好還能和我一起寫詩作畫,再養只貓,夏天去湖心泛舟,冬日爐邊暖酒……”

胡安和許是獨身太久了,一開始幻想就停不下來,薛延耐心聽了會,最後忍不住笑出聲,他食指曲起抵在下颔,低低道,“還真是應了那句話。”

胡安和問,“什麽?”

薛延說,“夢裏什麽都有。”

胡安和氣結,他手一拍桌子,碗裏的酒晃悠悠灑了一半,自己幹瞪眼了半晌,一句話沒憋出來。

薛延正色,“江之道那件事,你準備怎麽辦?”

“現在能怎麽辦,他留了那麽爛一個攤子給我,自己跑不知哪裏快活去了,我如今無權無勢,怎麽找得到他。”胡安和閉着眼吞了一大口酒,眼裏都泛了層水霧,他抿抿唇,兩指相搓沖着薛延比了個手勢,暈暈乎乎道,“再過一年就是鄉試,等我殺出一條血路中了舉,看我怎麽捏死他。”

薛延贊同拍了拍他的肩,“不錯,像個男人。”

胡安和面色酡紅,嘿嘿一樂後打了個嗝,他扇扇臉前的酒氣,趴在桌上看着薛延,晃了晃腦袋道,“先不說這個,說點高興的。咱們這段日子來,共攢了二十三兩銀子了,這一天天過的,和發財似的……唔,我的意思是,永安街的那個店面,咱們不出四個月,就能有錢從裏到外給整修一遍,改成——薛家客棧!”

說完,胡安和又覺得有點不對勁,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不對啊,為什麽叫薛家客棧,明明是我的房子。”

薛延一樂,“那你說怎麽辦?”

胡安和一臉疲憊,“我能怎麽辦?胡家客棧土得不行,薛胡客棧又難聽得要死,做人怎麽這麽難。”

薛延夾了筷子蘑菇到嘴裏,咯吱咯吱嚼,沒搭理他。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胡安和不勝酒力,從椅子上滑下去睡着了。屋裏的燈也調暗了,阿梨許也是睡了,薛延展展臂站起來,把卧在一邊昏昏欲睡的阿黃抱到屋裏去,拍拍屁股上的土,放到炕尾的籃子裏擺好,然後才去扶胡安和。

他拍了拍胡安和的臉,問,“怎麽樣,能不能回家?”

“行!”胡安和張牙舞爪地站起來,說話時候舌頭都打卷,“我能行。”

薛延酒量好,又聽着阿梨的話不敢喝太多,現在神志清醒,沒事人一樣。他看着胡安和的鴨子步,擰了擰眉道,“算了算了,我去廚房給你打個地鋪,你湊合睡一晚罷。”

胡安和傻笑着回頭,“謝謝啊。”

薛延嫌棄擺了擺手,去抱了床被褥到廚房,扔在地上,“你自己鋪。”

胡安和靠在牆角,頭快垂到肚皮上,薛延罵罵咧咧地轉回身,老媽子一樣給他展平,又扯着領子将他扔到被裏。

胡安和半夢半醒翻了個身,又忽然坐起來,月光清亮,薛延看着地上倏地挺起來的那個黑影,額上青筋猛地一跳,回頭就想抽他。胡安和扭着腰躲了下,嘴裏嘀嘀咕咕道,“我說我怎麽睡不着,原是因為有個事忘記和你說。”

薛延不耐煩地問,“你還要做什麽?”

胡安和說,“我要砍樹,你明天去給我弄一個鋸子來。”

薛延手心癢癢,極力忍着沒動手,他咬着牙問,“你要砍什麽樹?”

胡安和道,“店門口的那棵樹,那樹都枯了不知道多少年了,連片葉子都不長,幹巴巴的很難看。而且算命先生說了,枯樹擋財氣。”

薛延拿手指着他,冷臉威脅,“你趕緊給我睡覺。”

胡安和慢吞吞扯了被子躺下去,“好罷。”

明明前半夜還是月朗星明的,過了子時卻開始下起雨,風呼嘯怒號,有些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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