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章四十二

阿梨卯時剛過便就醒過來, 屋裏頭不似以往那樣以有了亮光, 反而黑漆漆的,與夜裏幾無差別。她聽不見外頭的聲音,但能嗅到空氣中淡淡的濕腥氣, 覺着許是下雨了。

薛延昨夜喝了酒, 睡得沉,一條胳膊環在阿梨頸下, 頭埋在她肩窩裏, 微微打着鼾。

阿梨有些擔憂,她看見窗子被風吹得左右晃動, 怕外頭風雨過大,想要起身去看看。薛延察覺到她動作,皺着眉将她往懷裏攬得更緊一點,啞聲道, “做什麽去?”

阿梨拍拍他手臂,輕聲說, “我去看看有沒有下雨。”

薛延迷迷糊糊地翻了個身,另一只手腕搭在額上,嘟囔着,“下就下,有什麽關系。”

阿梨聽不着他說話, 以為他移開是同意了,便就坐起來,伸手去拿疊在炕尾的外衣披上。剛說了兩句話, 薛延清醒不少,他惺忪掀開眼皮,瞧見阿梨動作,打個哈欠坐起來,從後頭抱住她腰,下巴枕在阿梨發旋上,像個黏人的孩子。

阿梨無奈,反手摸摸他亂糟糟頭發,溫聲道,“你松開我,先睡着,我待會就回來。”

薛延拉過她的手,在手心上寫,“起夜?我陪你去。”

阿梨搖頭,笑說,“都卯時啦,該起身了。”她每日都是這個時候起,到了時間便就自然會醒,沒出過錯。

薛延有些意外,他透過窗紙看外頭黢黑天色,本以為是夜裏下了暴雨,現在看來,這雨許是下了一夜,而風還沒有平靜下來的意思。他擡手捏捏眉心,扶着阿梨肩膀讓她躺下,自己則跳到地上去,摸黑尋了盞燭燈。

蠟燭燃起,屋裏終于有些光亮,阿梨側卧着,把被子拉到下巴處,視線追着薛延走,看他搓搓胳膊,撂下門鎖,飛快推門出去看了一眼。外頭天氣比想象中要惡劣得多,勁風挾着雨,幾乎一瞬就把薛延給打得濕透,他急忙把門合上,抖了抖沾了雨水的裏衣,幹脆脫下來扔到一邊,低聲罵了句,“什麽狗玩意兒。”

他赤着上身,扯了塊帕子随便擦了擦,而後捏着耳朵往炕邊跑,阿梨被逗笑,伸手将被子掀開一角,方便薛延鑽進來。被窩裏暖呼呼的熱氣,薛延把阿梨摟在懷裏,雙腿夾着她的腳,緩了會才舒了口氣。

白露過後便就是秋分,一場秋雨一場寒,但沒想到今年的寒意來得這樣快。前半夜還能吃冰葡萄,現在穿着單衣都覺着冷了。

薛延面着阿梨,和她打商量,“要不咱今個歇一日,不去店裏了?”

阿梨微仰着頭看他,還沒說話,就聽見外頭一陣急匆匆腳步,然後是猛烈的拍門聲。胡安和哆哆嗦嗦站在外面,聲音都帶着顫抖,“薛延,薛延,廚房門底下漏水了,我被子都給淹了,你給我開個門,我進去暖暖!”

薛延氣得不行,他坐起身,對外頭吼了句,“等會!”再幫着阿梨把衣裳穿好,才扯了外套去接胡安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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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梨跪坐在炕上把被褥疊好,擺在炕櫃上,只留條薄毯子蓋着腿腳。随着門開,一陣疾風卷進來,阿梨捂着鼻子打了個噴嚏,薛延聽見,擡腿踹了胡安和一腳,低低罵,“早知道就不該讓你來,你的事情還真是多得很。”

胡安和委屈巴巴的搓着胳膊,“我也不想啊,誰知道忽然下這麽大的雨。”

薛延去箱子裏翻了件厚點的外套給阿梨,剛披在她肩上,又聽見胡安和在身後像只小綿羊一樣在叫,“薛延,薛延,我衣裳都濕透了,你去給我拿件幹爽的罷!”

薛延翹着一條腿坐到炕沿上,耷拉着眼皮不理他,胡安和換了個姿勢蹲着,又重複叫了幾遍。

阿梨看懂,笑着推推薛延後腰,溫聲道,“你便去給他拿件,要不然就凍病了。”

薛延站起來,手指惡狠狠點點胡安和的位置,認命地去勞碌。

胡安和看出來,有些事求阿梨比求薛延要有用得多,況且阿梨性子和氣好說話,不似薛延兇巴巴。

他抹了把鼻子,沖着阿梨慢慢道,“小梨花,咱們今個不開店了,成不?這樣大風雨,還是在家裏睡覺來得好。”

阿梨颔首笑,“也好,反正也沒什麽客人回來,不如歇一天。”胡安和眼睛一亮,嘴一張剛想樂,就聽見阿梨又道,“但是還是要去一趟的,順子不知道今日不開店,他性子樸實,肯定會去,不能讓他一直在那裏等着。”她撐着炕沿起身下地,“我去弄些吃的,你們也給他帶一份,平日裏都是在店裏吃早飯,若是不給他帶,順子節儉,定是會餓這半日的。”

順子是小結巴的大名,他自幼喪父,母親又哭瞎了眼,好不容易把他給拉扯大,母子二人的日子一直過得貧苦。因着說話磕絆這個毛病,街坊鄰裏一直都喚他小結巴,都不知道他本名竟還挺文雅好聽,叫倪順。當初店裏招人時阿梨問過次,而後便記在了心裏。

薛延把找出來的外衣扔給胡安和,又去拿了把傘,護着阿梨去廚房。

早飯簡單好做,熱幾個饅頭,切些鹹菜,再煮鍋清湯便好。馮氏年紀大了,腰腿有毛病,到陰雨天時候會疼,起得稍晚些,阿梨讓薛延把飯菜送到馮氏屋裏去,再撥出一份放食盒裏,才上桌吃飯。

阿梨給薛延盛了碗湯,想起什麽,囑咐道,“風太大,打傘沒什麽用的,倉房裏挂着兩件蓑衣,待會我去找出來,你們穿那個。傘也帶着,到時候給順子用。”

薛延點頭應着好,阿梨笑起來,拉拉他衣角,湊過頭去輕聲說,“記得把我的镯子也帶回來,昨晚回來太急,我給忘在櫃子裏了。”

昨日是市集,馮氏抽了空帶着阿梨去逛街,姑娘家總是愛漂亮的,阿梨沒什麽別的首飾,馮氏便就要她将那個镯子戴上了。阿梨鼓鼓嘴,和薛延小聲道,“我以後可不敢再戴那镯子了,一路走着可怕有人偷,一直捂着護着,心驚膽戰,還怕它碎掉。阿嬷帶着我選了個新的,往後就戴那個,掉了也不會特別心疼。”

薛延樂起來,掐掐她耳垂道,“放心吧,忘不了,定把你的寶貝镯子給捧回來。”

胡安和耳朵靈得很,他看着人家夫妻恩愛,心裏又酸又嫉妒,恨恨咬了口饅頭,嘀咕着說,“有傷風化。”

薛延睨他一眼,懶得理。

快到店門口時候,辰時過半,風雨沒有半點變小的趨勢,反而愈刮愈大,胡安和身量不低,但讀書人文文弱弱的,遠不及薛延結實,要在後頭扯着他衣擺才沒被吹跑。若放在以往,這時辰已經天光大亮,現在仍舊漆黑如夜,街上沒有幾家開門的商戶,門口的酒旗招牌俱都随着風在空中飄,發出刺啦啦的聲音。

胡安和忽然就想起了西游記裏陀螺莊的蟒蛇精,那個妖怪就經常變成一股黑風到村中抓人,景象就與現在一般無二。

他有些害怕,戳戳薛延後背,小心翼翼問,“你說現在,有沒有鬼?”

薛延回身冷冷道,“有你個大頭鬼。”

胡安和噤聲。

薛延手裏提着盞昏暗的燈籠,裏頭火光搖搖曳曳,他走到店門口,轉身看了圈,一眼就瞧見縮在房檐底下的小結巴。相比于其他十三歲的少年,他身材更顯瘦小些,擠在門柱與牆壁之間的縫隙裏,靠着柱子的那點寬度遮擋風雨。現在天頭涼了,手指在外頭多呆一會都會冷得有些僵硬,小結巴只穿着件薄衣裳,大半都被打濕。

薛延皺皺眉,走過去拍拍他臉頰,輕聲道,“起來,別在這兒睡,會凍病。”

小結巴懵懵地醒過來,看見是薛延,倏地笑起來,他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泥水,脆快道,“沒,沒事的。”

因着口齒不清,他怕說多了會招人煩,總是盡可能地少說話。

胡安和已經把門打開,薛延拍了拍小結巴的背道,“進屋去罷,你阿梨姐姐給你帶了早飯。”

小結巴有雙很漂亮的眼睛,總是黑亮濕漉,像只小鹿,聽見這話,他更高興,笑着說,“謝,謝謝阿梨姐姐。”

胡安和嘿的一樂,回頭點了下他腦門,“這次的話說得還挺利索。”

小結巴笑眯眯的,用力點點頭,他看着桌上的食盒,舔舔唇,仰臉與薛延道,“哥哥,我,我能不能不在這裏吃?我,我想給帶回家,我娘還,還沒吃飯。”

薛延正把碗筷拿出來的手頓了下,他偏頭看了小結巴一眼,又将東西都放回去,“成,只是菜不是很多,怕你們不夠,待會把火生起來,你再做點什麽回家給你娘罷。”

小結巴搖頭,“不用麻煩,夠,夠的。”

薛延看着他的臉,忽然覺得有些心酸,許是經歷坎坷太多,自己把苦難都走了一遭,再看到還努力在泥濘裏掙紮的人,不自覺就會憐憫同情,想要多幫一點。

薛延說,“去做點吧,把今日的份都帶出來,也省得你們再燒火了,天頭不好,回家後便就別出門。”

薛延不像胡安和,一天天捧哏逗樂地笑哈哈,他對着阿梨溫柔和氣,百依百順,待旁人就沒了什麽表情,看着便就不好相處,小結巴甚至有些怕他。現在聽他這樣說,小結巴心中歡喜,也就不再推拒了,興奮地道,“謝,謝謝哥哥!”

薛延眼中溫和不少,回身沖着胡安和道,“你去把火生起來,讓他烤烤火,衣裳都濕了,這樣下去要生病。風太大,傘也沒什麽用,我去看看有沒有賣蓑衣的,一會兒就回來。”

胡安和說,“請好吧您嘞。”

薛延數了數錢看夠不夠,擡步往外走,快要踏出門口時候,他想起什麽,又沖着胡安和說,“別忘了把镯子找出來,就在櫃子裏,臨走前交給我。”

胡安和正蹲着往竈裏塞柴火,頭也不擡道,“知道了知道了。”

薛延笑了下,披着蓑衣走進雨中,背影很快消失在黑暗裏。

小結巴往手心哈了口氣搓熱,等着手指不僵了,就過去幫着胡安和生火。胡安和手腳笨拙,折騰了半晌也只燃起幾縷黑煙,小結巴只随便一弄,火苗便就騰的一下燒起來了。

他看着胡安和驚訝贊嘆的眼神,不好意思笑笑,“要先引火的,用玉米杆和玉米葉先将火引着了,再燒些幹玉米棒,這樣火大起來,遇着柴火就不會滅。”

胡安和點頭道,“不錯,不錯。”

小結巴眨眨眼,他把手伸到一邊去烤,邊偏頭問胡安和,“剛才哥哥說的镯子是什麽?”

胡安和說,“那是你阿梨姐姐的婆婆留下來的傳家镯子,很貴重的,以後等你有錢了,娶媳婦了,也給媳婦買一個,傳下去。”

小結巴不太懂,他重複了遍,“傳,傳家镯子?”

胡安和往竈裏塞了根木柴,點頭道,“對,戴上這個镯子就說明得到了祖宗的認可,要一輩子長長久久地恩愛下去。”

小結巴笑起來,“阿梨姐姐和哥哥一定會長長久久的。”

胡安和看着小結巴亮閃閃的眼睛,忽然就想起了阿梨曾經說的話。

她說,當初留下小結巴,就是看中了他樸實善良,且又孝順。有的人很聰明,又會說好話兒,但心思不純,口蜜腹劍,沒辦法深交。小結巴懂得知恩圖報,雖然嘴拙了點,笑起來還傻傻的,但他知道別人對他好,也會盡力去回報,哪怕他沒有錢,能給的只是幾個自家曬的柿子餅。人行于世,德行最重要。

阿梨心疼他的難處,也喜歡他的溫厚,拿小結巴做弟弟,對他極好。

小結巴感恩,努力做活,也對阿梨極好。

胡安和咂咂嘴,舌尖上還殘存着早上吃的蛋花湯的香味,他忽然覺得自己真的是老了,有時竟感性像個女人。

風比來時更大了些,這個店有些老舊,窗框不嚴實,風順着縫隙往裏鑽,好似小孩子的尖叫。

胡安和緊了緊領口,站起來道,“做飯吧。”

小結巴也直起腰,他在竈上掃視了圈,忽然想起什麽,拽拽胡安和袖子,“二掌櫃的,咱,咱家沒鹽了。”

他這一提醒,胡安和也記起來,店裏的鹽罐子确實空了。本來想早點來去鹽店買的,現在這天頭,也不知道那裏開不開門,就算店開着,來回跑一趟,也要花上小半個時辰。

胡安和踮腳看了看對面,張家的糧鋪亮着燈,他心中一喜,沖小結巴道,“我去借點鹽回來,你在這等我。”

小結巴點頭,說好。

一腳踏出門口,胡安和視線轉過街口的那顆老枯樹上,心中猛地一跳,總覺得自己好像忘了點什麽。

風雨太冷,不給他時間深思,胡安和埋着頭小跑進對面店裏,急聲喊道,“張大娘,咱家有鹽嗎?借點!”

小結巴在火前抱肩蹲着,他回頭看了看架子,一個方正幹淨的木匣子被擺在角落處,他想了想,覺着那可能就是阿梨要拿回去的镯子。小結巴本來想去拿下來的,但又覺着自己該避嫌,思來想去,還是沒有動作。

風雨仍持續着,門窗作響,小結巴把下巴枕在手臂上,傾耳聽着外頭聲音。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總覺得狂風之中摻雜着絲輕微的咔嚓咔嚓的聲音,本來很小,後來就愈來愈大,還有什麽沉重地墜在地上的聲音,啪嗒一聲,摔得四散。小結巴咽了口唾沫,擡眼望向門口,驀的瞪大眼。

他驚恐地看見,街角處那顆樹被風吹得攔腰斬斷,正沖着房子的方向緩慢傾倒。

一瞬間,小結巴只覺得手腳冰涼,他腦中嗡的一聲,拔腿就想跑,卻覺得腿腳宛若千鈞重。樹越來越近,眼看着就要砸下來,小結巴終于恢複了些力氣,拼命跑到了門口,可就在即将踏出門的那一刻,他想起了胡安和那會與他說的“長長久久”,小結巴的腳步頓了瞬,轉頭往屋裏跑。他到架子處抓了那個木匣子,又沖出去。

他從來沒有跑得那樣快過。

可終究是晚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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