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章四十三

聽見巨響的那一瞬, 胡安和的心像是被什麽猛地砸了一下, 張大娘拿了個小碗裝了些鹽,正遞給他,但胡安和來不及接, 掉頭就往外跑。碗掉落在地上, 一聲脆響後碎成兩半,白花花的鹽粒子灑得到處都是, 張大娘“哎”了聲, 探身喚他,“你做什麽去?”胡安和頭也不回。

張大娘有些生氣, 急忙忙追出去喊他,但當她透過門口瞧見對面景象後,便就止了聲。

路口處那棵兩人合抱粗的大樹轟然倒下,砸中了對面的三間房, 薛家的店離樹最近,扛住了大半的力道, 幾乎垮了一多半。房子的橫梁傾塌下來,遍地都是碎掉的木頭,還有打破的碗碟物件,一片狼藉。

那棵刺柏樹約莫有七八十年的歷史了,枯了也有二十多年, 卻一直沒有倒下,若遇上雨水充沛的時節,甚至還能長出幾片嫩葉子, 半活過來。只是這三年來一直都是這樣死氣沉沉樣子,沒見再有新生。

那樹立得筆直,歪都不歪,當地人也就沒有将它當回事,誰都不知道這樹的內裏已經爛了,只待一場大風。

張大娘腦中嗡的一聲,反應過來後忙回屋大喊,“老爺子!樹倒了,有人壓在底下,快去幫着扶啊!”

胡安和沒穿蓑衣,也沒打傘,就那麽頂着風雨跪在地上扒,他不知道小結巴在哪裏,但是不敢停下,細皮嫩肉一雙手,沒幾下就出了血。入目斷壁殘垣,胡安和想不明白,明明剛才還好好的,怎麽一轉眼就成這樣了呢。

他抹了把眼淚,哭腔說,“薛延,你怎麽還不回來啊!”

張大爺本還睡着,穿一身白花花裏衣,被叫醒後,随便披了件襖子就沖出來。到底年紀大,經事多,他比胡安和鎮靜許多,先打量房子一周,瞧見了掉在一邊的那個木匣子,他撿起來問,“這是什麽,從屋裏滾出來的?”

胡安和認出那是阿梨的镯子,他急促吸了口氣,指着張大爺面前那處大聲道,“人就在那裏,快挖!”

一老一少,力氣都沒多大,木梁粗重,搬得費力,但卯足了力氣,也有些成效。小結巴還醒着,當面前的遮擋被除去後,風迎面吹過來,他打了個哆嗦,試探喊,“二,二掌櫃的?”

聽見他聲音,胡安和眼淚都要流下來,他彎腰抓住小結巴的手,啞聲道,“聽哥的,你別睡,再撐一撐,很快就能出來了。”

小結巴輕輕笑,“我沒事。”他喘了口氣,“就是,就是有點冷。”

胡安和眼底泛酸,他咬了咬牙,沖着身邊的張大爺道,“再挖!”

風似乎小了不少,兩人手已經要凍僵,但動作不緩,房子是木質的,木頭垮塌下來将小結巴壓在底下,但好在有兩根相互叉在一起,正好形成一個拱橋形,成了保護,小結巴安安好好的,身上一點傷都沒有。

胡安和神色一喜,幹勁更足,他把上面雜物都清除,拉着小結巴的胳膊就想把他拽出來,但沒拽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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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掌櫃的……”小結巴伏在臂上哭,“我的腿好像被壓住了。”

胡安和一怔,他用手背抹了把臉上雨水,借着張大娘打的燈籠往那邊看。一根粗大的橫梁整個塌下來,小結巴的上身還能動,但右腿卻死死卡在裏頭,他強作鎮靜,但聲音還是有些顫,“疼,或許,或許是斷了。”

張大娘拍着大腿,“這可怎麽辦喲,造孽喲!”

胡安和腦子裏不清不楚的,一陣陣懵,他站起來,無助地四處張望,正瞧見從遠處疾奔過來的一個身影。

胡安和喉頭一梗,跳起來揮手道,“薛延,這裏,快來!”他喊的大聲,嗓子都破了音,“快來!”

薛延把手上東西扔在地上,瘋了一樣往這邊跑,他隔得老遠就聽見樹斷的那聲悶響,忽然就想起昨晚胡安和喝醉後的那些胡話,他心裏堵了團棉花似的,心神不寧,連找錢都沒拿,急慌慌往回返。

但是他沒想到,事情會糟成這個樣子。

等終于到了地方,薛延大口喘着氣,額上青筋直蹦,他一路頂着風雨回來,後背衣裳濕透,能看見肌肉贲起的輪廓。沒有時間給他平複,薛延掃視一眼情況,簡短命令胡安和去抱着橫梁尾部的那一端,自己将袖子挽到肘彎,他眼底赤紅,小臂筋絡盡顯,生生靠着一股蠻力将橫梁擡起甩出去。那力道之大,胡安和沒站穩,往後跌倒。

薛延手拄在膝蓋上,阖着眼喘氣,冷雨從額角滑下,絲絲流入領口,他打了個哆嗦。

胡安和爬起來,去拾了幾根扁平的木片回來,與薛延道,“他腿傷了,別亂動,先拿這個綁一綁。”

薛延利落扯了自己腰帶下來,将木片與小結巴的右腿固定牢靠。

骨肉相連,怎麽能不疼,小結巴掐着自己胳膊,拼盡全力才沒哭出聲。薛延抿緊唇,揉了把他頭發,而後蹲身将他背在背上。小結巴下巴枕在薛延後頸,本昏昏沉沉,但想起什麽,又猛地擡起頭。

他咽了口唾沫,和站在旁邊的胡安和比劃,“镯,镯子。”

張大爺反應過來,忙将放在一邊的匣子拾起遞過去,問,“可是這個?”

小結巴松了口氣,他點點頭,又道,“給,給哥哥。”

張大爺将匣子遞給薛延,薛延咬着後牙,轉瞬便就明白過來這其中緣由,眼裏一痛。

那匣子冰冷,他卻只覺得燙手,心中沉甸甸,宛若千鈞。

薛延不敢再耽擱,沖張大娘夫婦道了聲謝,而後便就背着小結巴跑向醫館。整條街上都見不着什麽人,風陰森森的,醫館的門口挂着兩盞燈籠,其中一盞的燈已經滅了,另一盞只搖晃着照亮門口一小片的地方。

門關的死緊,裏頭一絲光亮也無。

薛延把背後的小結巴往上提了提,怕風雨侵襲會讓他發起燒來,不敢在這裏等,偏頭沖胡安和道,“去你家。”

胡安和先一步回家通告胡魁文,等薛延到時,一切都準備妥當。胡家的仆人那時都遣散,還沒來得及再找新人,胡夫人是個好人,領着二姨娘忙前忙後,燒熱水洗帕子,把客房打掃得幹幹淨淨的,還換了床新被子。

薛延把小結巴安置在上面,關切幾句後便就急着出去找大夫,胡安和拿了衣裳來,幫着小結巴換了身。

胡魁文一直站在門外,見薛延出來,忙問了句,“可無大礙?”

“不知道。”薛延搖頭,“我去彙藥堂請姜大夫來。”

“去罷。”胡魁文嘆氣道,“若是有什麽需要幫忙的,盡管開口就是。”

薛延道謝,擡腳剛準備走,想起什麽,又回頭喚了聲,“伯父。”

胡魁文颔首,示意他繼續說。

薛延道,“您可否派個人去與我家妻子和阿嬷知會一聲,我很晚沒回去,怕她憂心。”

胡魁文當即答應,“你放心,我馬上便就差個捕快去。”

薛延問,“能否穿便服?我擔心她們見着官差會怕。”

胡魁文愣了瞬,說好。薛延再次拱手道謝,而後披了件蓑衣,隐入雨幕中。

彙藥堂的門依舊關的緊緊的,薛延沒有耐心等待,他捶了幾次不見回應後,幹脆一腳踹開。小藥童從夢中驚醒,光着腳沖出來,見着立在門口面色沉沉的薛延後,半晌沒緩過神。

他舔舔唇,“我家大夫不在,還沒開門,你晚點再來罷。”

薛延往前一步,低低問,“大夫在哪兒?”

小藥童被吓着,戰戰兢兢答,“家,家裏啊。我就是個值夜的,不管別的事……”

話沒說完,薛延便就伸手扶住了他肩膀,眯眼威脅,“帶我去他家。”

薛延兇起來的時候像匹狼,眼角眉梢都是煞氣,小藥童還以為他要搶錢,快要哭出聲。但理智還在,他掙紮幾下,哽咽着說,“不行,這不合規矩……”

“狗屁的規矩!人命重要還是規矩重要?”薛延沖他低吼,但看着小藥童迷茫的眼神,也不再和他廢話,提着後脖領将他給拎到了床榻邊,涼聲道,“我給你半盞茶時間,要是你動作慢,我就把你光着屁股帶走,到時可不要怪我。”

有時候,強勢比講道理要奏效得多。

姜大夫本在吃早飯,見薛延急匆匆進來,醫者本能讓他心中一凜,立即便就放了筷子,提了藥箱出門。一路上,薛延将經過簡要與姜大夫講清,他攥了攥拳頭,低聲道,“我們不差銀子,煩請您一定要盡力将他治好,那孩子才十三歲,我不能讓這個意外影響他一輩子。”

姜大夫動容,他點了點頭,道了句好。

到了胡家時候,小結巴已經睡着,他在夢裏還疼着,臉色慘白,額上全是汗。胡安和守在他身邊,手上拿一方幹帕子,不時給擦一擦,好讓他舒服點。聽見門口響動,胡安和猛地回頭,“大夫!”他跑過去,又不敢大聲吵着小結巴,拉着姜大夫的手不放,“您可一定要救救他,成不?”

姜大夫說,“我是醫者,怎會見死不救,定然盡力而為,你放心。”

胡安和含淚點頭,但還是扯着人家衣袖不放開,薛延看不下去,拽着他出門,“先出去,別吵着大夫診脈。”

風雨已經小了不少,但天氣還是冷,廊前的地面都是濕的,房檐底下一窩乳燕,噘着嘴叽叽喳喳叫個不停。腦袋瓜探出來,幾個毛絨絨的小黑球,倒成了這樣陰雨天裏難得的生機。

薛延把外套扯下來,擰了擰水,攥在手心裏,他奔波一早上,心裏燥郁像是燃了一團火,面色冷凝得吓人。

胡安和在原地轉來轉去,如一頭繞着磨的驢,薛延被攪得心煩意亂,沖着他吼,“你能不能停下?”

胡安和委屈,他抱着頭蹲在地上,手指抓着頭發,好半晌才又擡起頭,沖薛延道,“你說,為什麽咱們就這麽倒黴?上輩子是殺了多少人,現在才遇到這樣的事,本來一切都好好的,眼看着再過半年就要換大房子了……”

看他這樣,薛延心裏也不好受,他咬了咬下唇,勸道,“也總有好的一面的。”

胡安和問,“是什麽?”

薛延說,“房子只塌了一半,竈臺裏的火被水缸裏流出來的水澆滅了,順子也還活着。”

胡安和咧嘴想笑一下,卻比哭還難看。

薛延垂着眼,輕聲道,“不是有那麽兩句話嗎,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物極必反,否極泰來。”

胡安和張張嘴,本還想說什麽,就聽見不遠處傳來阿梨的聲音,“薛延!”

薛延立即回頭,見到阿梨沖他跑過來,他眼睛一亮,下意識張臂接住,将她摟在懷裏,“你怎麽來了?”

阿梨說,“我擔心你們,在家裏也待不好,就來看看。”她攥着薛延的手指,溫聲道,“你別急,順子是好孩子,他不會有事的,咱們也不會有事的,都會好起來,你千萬別急。”

阿梨的指尖天生帶着涼意,薛延将她的手焐在掌心裏,滑涼觸感讓他莫名心定。

他長舒了口氣,笑着親親阿梨的額角,溫和說,“我知道。”

雨水從房檐滴落,綴成一幕叮當作響的雨簾,薛延雙手環抱着阿梨,讓她背靠在自己胸前,兩人安靜地看着面前景色。牆角處一樹黃色桂花,芬芳遠遠傳過來,混着濕潤泥土氣,沁人心脾。

阿梨吸了吸鼻子,問,“是不是好香?”

薛延笑,他握着阿梨的手放至唇邊,輕輕吻了吻。

阿梨将頭靠在薛延肩頭,疲憊地阖上眼,在心中祈禱着順子可以平安無事。

在這樣氛圍中,那串由遠及近響起的腳步聲顯得分外突兀。

一個捕快走過來,拱手道,“胡公子,薛公子,宴春樓的韋掌櫃來拜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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