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五月末,天氣漸炎熱起來,鄉間小路偶有習習微風,驅散了熱意,也吹得道兩旁麥浪翻滾,覆着一片隴黃,正是鄉間最忙碌的夏收時節。
一輛馬車轱辘轱辘行過這鄉間小道,停在縣城外的茶寮旁。
車內傳來低低一道伸懶腰的吟聲,有氣無力,陽光投在車頂的鈴铛上,忽閃忽閃。
“到了沒?”
方寧掀動眼簾,揉了揉僵硬的腰背直起身來,挑開窗帷的一角,乍見滿眼金燦燦的小麥,眸光好奇地亮了起來。
“快到啦,前頭就是宜興縣的城門了。”一旁的丫鬟倚夏正給小姐捶背。
滿眼都是對小姐的心疼,若非當今聖上忽然說要選妃,老爺怕小姐被選中,這才趕忙想了個理由,騙說祖母病重,把小姐送到老家來了。這一路趕得是栉風沐雨,可把小姐累壞了。
“走,下車松松筋骨。”她向前伸直雙臂,往兩側舒展開,腳跟落地往後挪動,緊接着一踩腳尖,起身彎腰下了馬車。
眼前金燦燦的一片景象捉住了她的眸光。遠處高山聳立,山巒連綿起伏,微風過境,熱意驟降,吹起三千發絲,盡數垂落下來,像是能将這一路趕來的疲憊消磨掉。
兩人走進茶寮,倚夏拿出鑲了玉珠的酒囊裝滿水。
日頭照落,方寧垂眼看向酒囊,卻是撇下嘴,嫌棄地蹙眉,指了一指。
倚夏忙從袖袋裏掏出方巾,細碎碎地擦幹淨酒囊上的污漬,遞給小姐喝水。她另又拿出一只普通酒囊,裝了水拿去給随行的女護衛和馬車夫。
主仆兩人解了渴,忙要離開——
卻聽茶寮有人“忒”了一聲,一拍桌子怒道:“那群殺千刀、人神共憤的不良人!”
有人拉住他,噓聲道,“你忘了萬石村東村頭那個劉老鍋啦?他得罪那幫不良人,下場慘得哩,你可小點聲說話!”
“是哎……”在場不少人嘆着氣可惜,又道,“我們辛辛苦苦耕作,好不容易有了收成,收割莊稼買賣,既要養活家人,又要繳稅給官府,可那些不良人呢?騎着馬到我們田埂上踩踏,還要擅取麥谷,叫我們怎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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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劉老鍋就是去年春收的時候,不肯給他們稻谷,當場起了沖突,被活活打死了!”
“我聽說他家娘們後來也熬不住餓,帶着才五個月大的小孩,燒炭自殺了!”
……
“何謂不良人?”倚夏小聲朝小姐問了一句。
方寧眸光靜了靜,小聲解釋道,“指衙役當中的快班,俗稱捕快。”然後慢條斯理地整了整衣袂,看了眼日頭。
為什麽民間稱捕快為不良人?是因為捕快幹的活兒,是一種不良之行,是得罪人的活計,一種賤業,正經人不屑于此。做不良之事者,只能是不良之人。
但實際上呢?
此時,茶寮內又有農戶說道,“馬上夏收了……雖說新的縣官到任,可我覺着也沒用,在我們看來那些捕快是威風慣了的,一個縣官怎麽可能為了我們得罪那種人?”
有位夯漢喝得半醉道:“要我說,還是那個新來的縣官老爺謝佑靈沒屁用!什麽為民請命的?你們瞧瞧,一個月都過去了,他半點動靜沒有,恐怕又是一個被收買的狗官啊!”
謝佑靈?正聽着話的倚夏見小姐神情一動,疑惑望去。
“他就是宜興縣新上任的縣令。”方寧忽而神色凝重地蹙眉,将目光從茶寮內收回,又恢複了懶懶的表情,上了馬車。馬車加快速度,馳向縣城門。
方寧來前是看過宜興縣衙的情報,知道宜興縣的縣令空缺了一年,一直由縣丞佐理縣衙事務,山高皇帝遠的。
當時她就猜到了,縣城的治理情況肯定不妙。可她沒想到竟是這麽不堪!
“那個謝佑靈,我聽爹爹說過,是他的得意門生,按理當是個人才,可怎麽聽剛才那些人說的,竟然那般沒用?”方寧伸開雙臂,讓倚夏替她更衣,準備換一套利落的衣裳。
“是不是老爺看走了眼?”倚夏疑惑地出聲:“那人還直呼大人名兒呢。”
“這要是在京中,有人敢直呼那些大老爺的名兒,早就被官差帶下去打板子了呢。難道小縣城的治安比起京中差那麽多嗎?”倚夏叽叽喳喳好奇個沒完。
方寧懶懶地眨了眨眼,嬌俏的眉眼一松,收了目光仿若繡屏斜倚,整個人舒舒服服的,合上眼才慢慢吞吞說了一句。
“去縣衙一看便知。”
馬車入了城,倚夏正替小姐打散發髻,開始往兩側編發,邊問道,“小姐真要去衙門當差嗎?要我說,老爺只是不希望小姐入宮選妃,送來縣城避避難就行,難道皇上還能派人來抓人嗎?”
“這裏離京百裏遠,想必皇上不會為難。爹爹左右是怕我無所事事,整天憋悶着,心裏不樂意又跑回京去,就提前給那謝大人寫了封信,為我留了個文書工作,只當是打發時間。”
不過嘛,文書工作?她可不感興趣。
兩刻鐘後,縣衙門口。
兩名守門的衙役懶懶地靠在門柱旁,雙手拄着水火棍,像是殘疾人拄拐杖一般,兩人閑散地聊着天:“昨天我家那位看我看得嚴,不然就跟你們一起去天香樓了,哎,你們今晚還去嗎……”
方寧來到縣衙門口,看到的就是這幅光景。
她上前,走到兩人面前,雙手叉腰,脆聲道,“水火棍難道不是升堂喊“威武”的時候用的嗎?豈是給你們用來做支撐的!”
兩名衙役一愣,疑惑地看向面前的小美人。
一身淡紫色豎領長袍,黑色寬帶束腰,腰間懸挂一縷純白飄帶,月白裙擺刻意改短過,露出一雙黑色銀紋刺繡小長靴,顯得精神抖擻。兩側編發于腦後高高束起,銀玉發冠垂下兩條流蘇,長長的馬尾飄逸黑亮。
其中一名衙役笑着上前,一手插在腰帶裏,一手指着登聞鼓說,“小姑娘,報案在那裏。”另一人也瞧了過來,嘿嘿一笑,和同僚對視了一眼,好奇地看着那小姑娘。
方寧美眸一轉,從喉間溢出一聲低哼,摸上腰間的小彎刀,手指在刀柄摩挲幾下,往臺階上走去,瞥了他們一眼:“我是來報道的。”
“你?報道??”
方寧點頭,斜視過去,見兩名衙役茫然地對視了一眼,其中一人問道:“你報什麽道?”
“……”方寧笑了一下:報什麽道?人間正道。
另一名衙役見她忽然笑起來,恍然大悟道,“你是不是來衙門找人的?”
“我叫方寧。”她保持笑容道,“我是來報、道的。”
方寧?等等,這個名字有點耳熟……兩名衙役各往一邊歪着腦袋,費力想了想。
“啊?你就是方寧??”
他們異口同聲,說完,齊齊偏頭對視一眼,再看向那小姑娘揚起下巴,露出一抹自信而輕佻的笑容,仿佛在說:可不正是我?
兩人一頭栽倒在地,四仰八叉。
方寧:?
她蹙眉低頭瞧了瞧他們,啧啧搖了搖頭,又一擺衣袂,伸直了長腿就從兩人身上跨了過去,悠悠的聲音往後飄去。
“這幫衙役的身體素質真差。”
“……”
倒地的兩名衙役一激靈,忙不疊起身。一人去追方寧,一人則往衙後書房跑去,急匆匆要去禀告給縣令大人,怎麽這新來的方寧……是個姑娘家!
後書房內,謝佑靈正在審閱戶房的案卷和文書。
陽光照入半開的窗戶,斜斜地灑落進去,撞上他左側臉頰,光線映照他清風朗月般的眉眼更顯出書生氣息。不知看到何處,指尖一頓,眉眼緊蹙起來。
自他到任一月有餘,雖未有半分治下的動作,但他暗中已發現吏、戶、禮、兵、刑、工六房皆有貪婪悖謬的行徑,由此可知,胥吏無道,百姓離散破蕩。這般作為,不啻巨寇。
忽聞匆匆而來的腳步聲。
守門的衙役敲門而入,像是受到了驚吓,抖着嘴唇說,“大大大人,那個你說的有個新人報道,那個方寧來了……”
謝佑靈一目十行,最後一段尚未閱完,故而沒有擡頭。
“可可,可她是個姑娘家啊!” 那衙役雙手猛拍了拍大腿。
屋內的光線像是被窗外的微風吹動,卷起細膩的塵灰,給書案後的男子覆上了一層柔光。整文已閱完,他的指尖一搭合上案卷。整個過程,他的背脊始終筆挺,肩膀寬闊,只是輕擡下巴就朝衙役看去,露出一個朗朗的笑容。
“……本官何時說她不是個姑娘家了?”
衙役:“……”
謝佑靈唇角含着淡笑,起身一撩衣裾,跨着長腿從書案後走出來。
就在這時,又跑來一名站堂的衙役,伸手往背後一指:“大人,有個小姑娘二話不說跑進公堂……”
“在,在替您審案哪!”
哎?謝佑靈忍住扶額的沖動,暗暗地唇角一抽,立時又恢複雲淡風輕的模樣,“去公堂。”他屈肘掂了下衣袂往前跨步,兩名衙役往兩側自動讓開路,跟住大人身後往公堂而去。
對謝佑靈來說,這位忽然到來的千金大小姐确實是個麻煩事,心怕她打亂自己的計劃。可恩師寄來書信,信中萬般囑托他要照顧好小女,謝佑靈不敢怠慢,只好貼心地為她尋一個“輕輕松松能體現自我價值”的差事。
去往公堂只是一箭之地的距離,謝佑靈遠遠便聽到一道清亮不失嬌柔的聲音。
待他走進公堂,還沒來得及發聲之時,眼前的姑娘忽然回身朝他看來,整個人靈動而活潑,束發上的兩道流蘇發出響聲又垂落,只見她眸光一轉,上前來一把握住他的手腕。
“失禮了。這位兄臺,勞煩你搭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