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和風細雨

被關押的人中,有不少是在場行商的家眷——某個行商被劫匪掠走的絕色小妾,某個富豪被采花賊勾引走的嬌美小女兒,某個據說渡河時出了事故帶着滿船貨物人埋身海底的富戶……

如許黃泉客,

皆在地牢中。

“那是我的翠煙!”人群中一人驚呼一聲,被關押許久的女人茫然的擡頭看去,而後悲哭出聲,聲音嘶啞悲苦,幾年前豔名冠絕秦淮的翠煙想喚情郎,奈何已經被毒啞了嗓子,那引以為豪的黃鹂嗓已然成了過去。

情郎先是往前一步,但看到翠煙憔悴的面容,中年男子又止住了步子。翠煙眼中希冀破滅,難堪的捂臉垂首。

十數年不見,有人華發早生,有人神志昏聩,有人愁有人怨,有人笑有人哭,地下一方天地,盡現悲歡離合。

喜慶之色盡去,佟家人癱坐在地上,全都面色灰敗的看着眼前錯亂荒誕的一幕。

忠王原還一臉茫然,直到山陽嶺縣令悄悄上前指指翠煙又說了什麽,忠王越聽面色越難看,他雙目冒火,看向原先當做恩人的趙嘉龍和佟老爺子:“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哈哈哈哈!”

忠王大笑出聲,但是聲音隐隐帶着嗜血的意味,迎着衆人驚愕的注視,忠王大笑着讓縣令帶捕快将一室憔悴的男女帶出去,親自上前動手将佟老爺子和趙嘉龍捆起來丢在自己腳下。

忠王看着眼前他感恩了數年的人,聲音陰獰冷厲:“趙總兵,佟老爺,你們當年救我的時候,可曾看到一個京城女子?她生的花容月貌,被稱為元旭第一美人,你們可曾見過她?”

趙嘉龍聞言一愣,眼神躲閃了一瞬,忠王明白了什麽,眼前一陣發黑。

那次意外忠王和妹妹失散,幾年後他被趙嘉龍和佟俞白救下,但是和他同行的妹妹卻失去了蹤跡,忠王原還以為妹妹被歹人劫走,但是看到地牢中關押的不少被記錄為失蹤的美貌女子,皇甫平只覺遍體生寒。

難道他的幼妹,他那容貌出衆世間罕有的妹妹,居然也遭了眼前這群畜牲的毒手?

猛地吐出一口血,抽出腰間佩劍,就要斬向趙嘉龍。

“忠王殿下饒命!”佟老爺撲上前去以身擋住忠王的劍刃,背後血泅染開來,但佟老爺子全然顧不得,他從懷裏摸出一物高高舉起,“你不能殺我們,你不能殺我們!”

一枚雕刻着小龍的金牌映入眼簾,忠王看清那是什麽,神色驟變:“你為何會有這随身龍令?”

趙嘉龍看忠王手頓住,為保命趕忙将實情告知:“這是皇子的證明!俞白就是小皇子,當年那孩子落難,那位公主垂危之際将孩子托付給我們,我們收留了小皇子好生教養,有俞白這個真正的皇子在,你不能傷我們!”

“小皇子……他果真是小皇子?”忠王聞言渾身一顫,他想到皇帝多年來的命令和自己隐約的猜測,覺得這一刻預感終于化為現實,他頹然的丢開手中劍,“真的是他。”

佟老爺子既然稱姐姐為公主,果然是知道先皇後下落的,作為先皇後收留教養的幼弟,他當年遇到年幼的佟俞白,看到對方那熟悉的面容就隐有所感,因此對佟俞白格外寬容,現在預感成真,他竟不覺得意外。

只覺滿心荒唐。

那一年姐姐遇險關頭,他選擇投靠皇帝出賣了姐姐,懷着愧疚過了這麽多年,午夜夢回總看到姐姐一臉憂色看着他,質問他為何要如此對她,皇甫平越發悔恨,他想找到姐姐的幼子,讓那個孩子風光的回到皇甫家,沒想到……

找回姐姐孩子的同時,卻也得知了自己親妹妹皇甫靈的噩耗。

他滿懷愧疚的姐姐和疼愛的妹妹,哪個他都有虧欠,皇甫平握着劍的手顫抖着,看着眼前的人,擡手将劍狠狠地刺進趙嘉龍的下腹:“就算是俞白乃龍子,欺辱我的妹妹,你也該死!”

“啊——”趙嘉龍尖叫一聲委頓在地,他掙紮着辯解道,“她只說她叫靈兒,并沒有說她是你妹妹。那時我還年幼,我并沒有動靈兒分毫……因為靈兒說自己是皇室,我們好生相待,可是後來靈兒遇到了一個公子,她和那位公子私奔而去,我們也不知道她的下落!”

一群流匪中有人對皇甫靈起了心思,但佟老爺子阻止了那些人,倒不是因為皇甫靈是皇室,僅僅是因為佟老爺子看皇甫靈相貌出塵脫俗,就想把她獻給貴人們換取佟家平安。

皇甫靈被養的嬌憨單純,起先遇難被家人護持,而後戰亂沒有擴大時又被佟家人收留,倒是沒吃什麽苦。佟家人把她視作奇貨,帶着皇甫靈參加各種宴會,皇甫靈的待遇只比在京城差一些,幾月後還真把佟府當做了家。

一日皇甫靈出門聚會遇到一個風流公子,被那心存不良的公子撩撥一陣就想嫁給那人為妻,想奇貨可居的佟老爺子哪能同意,沒想到情窦初開的皇甫靈就被那浪蕩子哄着私奔而去。

——然那男子是個空有皮囊想趁着戰亂發財的地痞,撩撥皇甫靈也只是為了和發跡的佟家攀關系,他原本以為皇甫靈是佟家的女兒,奈何生女煮成熟飯才發現原來以為是富家千金的皇甫靈也是被收留的流民,富貴夢落空,那男人轉手就把皇甫靈賣到了煙花之地,本人帶着錢逃走了。

那個地痞藏身很有一手,等佟家查到皇甫靈下落的時候,皇甫靈已經被一個東胡人贖身帶離了山陽嶺,自此下落不明。

皇甫靈流落煙花之地還被東胡人買走的消息趙嘉龍可不敢告訴忠王,若是忠王知道自己疼愛的妹妹淪落到那種境地,哪怕是看在佟俞白的面子上,也絕對會剁了他們這些罪魁禍首。

聽到趙嘉龍所言,忠王怒氣稍微散了些,他眯眼道:“可有證據?”

“我們留了靈兒的書信,她離開的時候給我們留了信!我就藏在地牢的密室中!”佟老爺子趕忙跪地坦白。

忠王審視兩人片刻,想到疼愛自己但是卻郁郁而亡的姐姐,再想到受盡寵愛嬌蠻任性的妹妹,最終還是對姐姐的愧疚占了上風,皇甫靈自恃美貌的确會做出任性的事情,而且這麽多年來忠王都以為她已經死了,感情淡漠了很多,比起他常見的佟俞白——不,應該是皇甫俞白,妹妹的事情的确可以緩一緩。

何況,佟老爺子和趙嘉龍護住的還是真正的皇子,在陛下越發魔怔,想借題發揮整頓他們這些有愧于先皇後的“舊人”時,找到先皇後所出的皇子對如今的忠王意味着什麽更是一目了然。

權衡利弊之後,理智戰勝了感情,忠王變得和顏悅色了些,他俯身拍拍佟老爺子的肩膀:“若是你們當真沒傷害到靈兒,看在俞白的份上,我自然可以在聖上面前為你們請命。去吧,去把書信拿來。”

佟老爺子千恩萬謝地叩首,在地牢牆壁上摸索一陣,又敲打了幾下,按下一個機關,一個匣子出現,佟老爺子将匣子打開,捧着一封信跪倒在地,膝行到忠王面前:“王爺請看,這就是小公主的信。”

“呵。”皇甫平沒反駁小公主這個稱呼,摸了摸紙質,又一字一句看過去,發現那的确是皇甫靈的字跡,用的紙也是皇甫靈慣用的落櫻箋。

落櫻箋是皇甫靈獨創的紙張,木漿裏加入花汁,紙張帶着淡淡的花香味,且紙上有用胭脂印下的櫻花圖案,除了皇甫靈沒有其他人會制造。

這紙和字跡都能證明,這的确是皇甫靈所書,趙嘉龍并沒有說謊。

忠王收起信紙,神色越發和緩,頗有些慈眉善目的意味,他看向被他刺了一劍血流不止面色慘白的趙嘉龍,輕聲道:“嘉龍,你是我最賞識的下屬,我提拔你為總兵,對你委以重任,想培養你做我的左膀右臂。你卻瞞着我這麽多事……唉,本王真是失望。”

趙嘉龍面色越慘白,聽忠王的意思,絕對是要他承擔下所有的罪責,他悲戚道:“爹,救我!”

佟老爺子心痛難耐,砰砰砰的磕了幾個頭:“忠王饒命!我兒只是聽命行事,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老朽願以命相抵,只求忠王看在我們救駕有功的份上,饒過我兒!”

“爹!”趙嘉龍越發悲傷,眼中還流出淚來。

佟家最疼愛的小公子佟俞白非佟老爺子親生,然名義上的養子卻是實打實的佟家親子,這是佟老爺子落草時所生的孩子,後來為了抹去流匪身份,他忍痛讓親生兒子換了個身份,取代了死于他們刀下的孩子,成為一個農人家的長子。

在流寇身份被洗白後,佟老爺子才以收養的名義帶回了趙嘉龍,為防露出馬腳,佟家還一口氣又收養了三個養子。

是故,趙嘉龍才是佟家真正的唯一香火。

看着眼前父子情深的一幕,忠王笑容越發和藹,似乎已經忘卻了一炷香前在這個地牢裏發生的一切,他笑眯眯道:“佟老先生慈父心腸令人感動,把小皇子教養的那般純稚也是不易。”

佟老爺子聞言一抖,他這才知道忠王對他們終究是恨意大于感激,方才他慌亂之下爆出佟俞白的身世,反倒成了忠王手中的把柄,佟老爺子心思急轉,幾息後長揖在地,沙啞道:“我願獻上全部家財,今後唯王爺馬首是瞻,只願王爺能大人不計小人過。”

“佟老先生說的這是什麽話,你們救護皇子有功當然得論功行賞,功過相抵,二位勿需擔心。如今之際,我們不是該找出那蓄意作亂的賊徒,再将小皇子風光送回陛下身邊麽?”

忠王溫和道。

三言兩語,就将無數過往化為了和風細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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