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

說不好過了幾個月,總之,當隐藏在某個三流宗教內部的詛咒師們,即将把關于名為‘猿之手’的危險咒具的事情完全遺忘之前,外出散步回家的雙胞胎姐妹在教會大門外再度見到了曾把咒具帶來的男子。

和數月之前,外表只是有些憔悴,衣着不太整潔的樣子相比,如今的男人看上去仿佛離死亡已經不遠了,他變得極為消瘦,原本不過在鬓角零星散着些霜色的頭發完全變成了枯黃的花白,沒有了脂肪的支撐,松弛下來的皮膚垂落在面孔上,擠出一些細小的溝渠來,過去還算合身的衣服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似乎一陣大些的風就能把他吹倒。

他那雙變得和枯枝相差無幾的手掌,牢牢攥住一個似乎被大力砸過的歪斜容器,金屬制造,圓柱形。菜菜子歪頭端詳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這個東西應該是曾經用來裝載猿之手的那只經筒,原本外部的裝飾也好,彩繪也好,都已經被破壞殆盡了。

和養父夏油傑一樣不喜歡跟外人交流的美美子後退了半步,縮進姐姐的背後,警惕地看着面前看似衰弱至極的男人。

菜菜子反手握住妹妹的手掌安慰她,臉上沒露出太多表情,只是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今天不是開放日哦?請問您有什麽事嗎?”

男人始終死死盯着緊鎖的教會大門的雙眼,這才緩緩轉向了兩個少女的方向,那裏面看不到一點光彩,唯有幹澀轉動的眼珠和顫抖的眼皮能夠證明,對方還沒有失去視力。

“啊……這個……那個,夏油大人他……”男人的勇氣似乎還是和他初來的那天一樣薄弱,即便面對兩個不過稚齡的少女,依然不敢大聲說話。

“夏油大人進山修行去了。”菜菜子冷漠的說道。

這當然是假話,不過咒靈操使很厭惡非術師,因此休息日不管發生了什麽事都不會允許信徒們前來接見,這個慣例雷打不動,十年間從來都如此。所以不管是雙胞胎,還是其他的詛咒師們,都已經習慣了用各種‘去修行’‘被叫去驅邪’等等諸如此類的借口熟練地敷衍外人。

“什麽……什麽時候能回來呢?”男人戰戰兢兢地說道,“已經,已經沒有辦法了……我,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了……”

看着對方一臉絕望的樣子,菜菜子意識到了什麽。

“……你許願了?”

将那個字眼說出口的時候,少女并沒有想太多。

男人深深凹陷進去的眼眶裏突然湧出了液體,源源不絕,“我應該好好聽先祖的話的……可是,之前确實一切都還好啊……我,我只是希望阿彩的病能好起來而已……”

大概因為對方看上去确實無害極了,連先前一只縮在後方的美美子也稍稍探出頭來。

“然後呢?你許了願?那孩子痊愈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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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是和自己毫無關系的猴子,菜菜子也不明白自己為何要開口詢問,就算對方的女兒病逝了又如何呢?這世上每天死去的人,有那麽的,那麽的多。

“不。阿彩的病确實好了。”男人用十分虛無的表情說道,“之前一直憂愁的妻子也很高興,我們甚至約好了要出門去吃飯,作為慶祝……然後,就遇到了車禍。”

“明明坐在一輛車上,可是因為是追尾事故,所以司機和前座的我反而沒事,後座的妻子和阿彩都受了重傷,被一起送進了加護病房。”

“責任并不在我們身上,但肇事人當場就逃逸了,賠償拿不到,保險公司又不停地拖時間……她們兩個都需要立刻得到治療啊!竟然是比以前用來治阿彩的疾病還要誇張的手術費!!房子早就抵押出去,家裏實在是一份錢都沒有了,我,我沒有辦法……”他再度哭了出來,“只是許願想要剛好能夠治愈妻子和女兒的錢而已……”

從女兒痊愈之後變成母親和女兒一起進病房的結果看來,菜菜子已經猜到了後面會發生的事情。

猿之手會實現願望,但那東西只是咒具,而不是神。

無中生有這樣的奇跡,連神明都不會輕易降下,更不用說是區區一個咒具了。

“是誰死了?”

少女冷漠地問道。

“……是我老婆。”男人麻木地回答,“意外死亡的保險賠償,剛好足夠支付兩人份的醫療費……可是那時候拿到,還有什麽用啊?”

“起碼還可以用來治療女兒吧?”

“是的,阿彩确實被治好了,又被治好了。雖然很悲傷,但只要好好努力,總還能繼續生活下去,我是這樣想的,阿彩也很堅強,明明身體那麽脆弱,還來安慰我這個爸爸……她是多麽好的孩子啊!!所以,所以為什麽那個人渣要做這種事!!他肇事逃逸就算了!!我們家根本沒空去起訴,只想好好生活而已!!他為什麽要綁架阿彩啊!!!”

男人跪倒在地上,崩潰地哭泣起來。

雖然咒靈操使确實承諾過,願意為他咒殺仇人,但那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而且,菜菜子看着對方,作為咒術師,她和美美子的感官都十分敏銳,早已經察覺出面前的男子并不具備傷害什麽人的膽量。

所以,他做了何種選擇,根本連猜測的必要都沒有。

“你,又許願了吧?”美美子小聲地嘆了口氣。

“我,我只希望找到女兒而已!!沒有報警,甚至連錢都給他了啊!!!剩下的保險賠償,全都給他了啊!!!”男人嚎啕起來,“為什麽,為什麽在那裏的是阿彩的屍體啊啊啊!!!”

“我沒有許下過分的願望啊!!也沒有貪圖任何東西!!為什麽會這樣啊啊!!”

他确實是沒有任何辦法了。

如今,除了希望仇人死去的怨恨之外,男人腦袋裏已經再沒半點別的念頭,即便那達成之後,也不過是讓他心中的大洞變得更加空虛。

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的男子看上去非常可憐,但菜菜子和美美子只是冷漠地看着他,并不為對方的不幸遭遇有所動容,猴子們的悲慘經歷和她們本來就毫無幹系。

但他堅持要見到咒靈操使,這便令雙胞胎感到了厭煩。

所有會讓夏油傑不快的東西都令少女們煩躁。

菜菜子撇了男人一眼,突然想到了什麽,“……不是還剩下一次願望嗎?”她這樣說道,語氣冰涼極了,“反正先前好好許願,神明也沒有眷顧你,幹脆就把最後一次用掉吧?”

手指全都消耗完畢的話,也就跟丢掉了沒什麽兩樣吧?夏油大人說過,危險的東西就要妥善處理掉。

少女單純地想着。

在如何對付詛咒上面,咒靈操使給枷場姐妹的教育并不比高專差,畢竟是和人生安全息息相關的問題。  對這些一無所知的男人,聽到少女的話語的時候,像是聽見了什麽可怕的事物一樣,渾身打了個哆嗦,原本悲切的哽咽聲都微弱了下去。

“可,可是……之前的願望已經……”

“那又怎麽樣呢?”菜菜子說道,“反正,也不會變得更壞了吧?”

說得也是。

男人輕易地被少女說服了,他抖着手指,将歪扭的鐵罐打開,從裏面挖出那只活像裹了一層海藻的爛樹枝在太陽底下暴曬成幹的‘猿之手’。

先前的四根手指已經被折斷了三根,只剩下最後的手指筆直地豎着。

那古怪的姿态,莫名令菜菜子聯想到了正在緩慢握緊的手。

枯指被折斷的時候只有一聲小小的‘咔嚓’聲,既沒有發光,也沒有吹起風,甚至連周圍的咒力都沒有起半點變化,日光照耀,白雲的影子輕輕略過地面,郊外滿是植物氣味的微風拂過少女們的發梢。

世界如此寧靜平和,仿佛所謂的願望和厄運,都不過是男人瘋狂的呓語。

“我,我希望那個傷害了阿彩的男人去死,那家夥死掉就好了,這就是最後的願望了……”

他就那麽握着所謂的猿之手,在那兒小聲低語,不斷地重複着‘去死’‘去死’這樣詛咒的話語,看上去比先前更加令人厭惡。

就在菜菜子覺得男人是不是瘋了的時候,他的脖子發出小小的‘咔嚓’聲,然後轉了三圈。

人當然不可能在這種情況下活着。

姐妹兩人面面相觑。

“死了?”美美子茫然地問。

“顯然是死了吧?”菜菜子這麽說道,“不過這只手也太離譜了!他明明許願要讓仇人去死啊!為什麽死的反而是自己?”

【因為沒好好許願嘛,沒有保護好女兒也算是傷害。】

“哈?這種要求也太……”回答的聲音聽上去非常的耳熟,很像是拉魯,又像是米格爾,當菜菜子甚至從裏面聽出了些許夏油傑的嗓音的時候,才終于意識到了不對。

少女一把抱住了還在茫然地打量屍體的妹妹,用最快的速度從懷裏掏出手機,極為警戒地環視了一圈,方才的聲音十分古怪,并不能聽到方位,簡直就像從耳邊響起一樣。

但四周只有鳥類的啾鳴,和樹葉被風吹過的沙沙聲。

“誰?”菜菜子大聲問道。

沒有任何人回答她。

懷裏的美美子輕輕拉扯姐姐的衣擺,并從兜裏掏出了系着繩索的洋娃娃,菜菜子順着她的視線望去,男人倒地的屍骸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只白色的猴子。

不,那動物的模樣不太像猴子,根據小時候看過的動物圖鑒來推測的話,鮮紅的鼻梁,深藍色的鼻翼,拉長的面孔,更像是山魈。

可山魈起碼應該有半個成人那麽大,而面前的猴類生物卻很嬌小,并不比一只柴犬大多少,雪白的皮毛讓它看上去甚至有些可愛,很像是會在店裏售賣的寵物猴。

枷場姐妹自然不會把面前的不明生物當做走丢的寵物,要不是那動物身上沒有咒力的痕跡,她們肯定第一時間就直接發動術式進行攻擊了。

奇怪的猴子看上去并沒有什麽敵意,眼神清澈,猿猴是少數能像人類那樣做出表情的物種,即便如此,它們能表達的情緒也很有限,并不像人類那麽豐富細膩,但這只猴子顯然是不同的,它垂下眼簾,生動地做出了一個惋惜的表情,甚至嘆了口氣。

在雙胞胎愕然的表情下,屍骸融化了,變成了有些渾濁的液體,然後迅速被落入其中的幹枯手掌吸收,原本被折斷而握成拳狀的手指重新豎了起來,但依舊枯瘦非常,仿佛先前它吸收的整整一個人類所化的液體不過是些毫無意義的空氣。

硬要說那東西和先前有什麽區別的話,大概是原本像硬化了的皮革的外皮似乎變得柔軟了一些。

一旦想到為何會變成那樣,菜菜子和美美子便都感到了惡心。

奇怪的猴子将手掌拾起,向着姐妹兩的方向遞過來。

菜菜子毫不猶豫地伸出手機鏡頭并按下快門,而美美子也一把扯動連在玩偶脖頸上的麻繩,小動物的脖頸被折斷的聲音,和人類的脖子折斷的聲音,似乎并沒有太大的差別。

猴子極為輕易地被吊到了旁邊的樹枝上,而它手中的枯掌就那麽掉進草叢裏,一下子滾得不見了蹤影。

地面上只留下一套失去了主人,看上去十分幹燥的髒污衣褲。

“死了嗎,菜菜子?”

聽到妹妹的詢問,金發的少女随手撿起旁邊的枯枝,戳了戳樹上的動物,看着它吐着舌頭在半空中毫無氣息地晃來晃去,才點點頭,“嗯,死了。”

“意外的很弱呢,是詛咒嗎?”

“不知道,回去問問夏油大人吧。”

她們誰也沒關心那只掉落的手掌去了哪裏,也沒在意散落在教會門口的衣物,連樹上的小動物屍體,成功确定死亡之後,也被少女們輕易地抛在了腦後。

在步履輕盈地離去的雙胞胎身後,樹枝上垂下的,麻繩做成的吊環被風吹動,輕輕搖擺起來。

“散步回來了?”真奈美看了一眼朝自己揮手的少女們,“今天确實是散步的好天氣,夏油好像做了些東西,要吃點心嗎?”

“要的要的!!”小姑娘們簡直點頭如搗蒜。

“那就快去洗手。”秘書打扮的詛咒師嘆了口氣,像這樣的天氣,明明應該出門約會或者逛街,為什麽她卻變成了小孩子的保姆呢?

在休息室裏集合的時候,小姑娘們十分老實地把門口的遭遇告訴了同伴。

“果然還是擅自許願了嗎?”拉魯毫不意外地捏着蘭花指笑起來,“就不該指望猴子們的自制力啊,落到那個下場也是活該,不過猴子摸樣的咒靈倒是沒聽說過,待會兒問問夏油吧。”

雙胞胎乖巧的應下了。

聞訊趕來的夏油傑很是仔細地為養女們檢查了一番,确認她們沒被任何不好的氣息纏上,雖然他的眼睛和某位老同學完全沒可比性,但咒靈衆多的好處便是探查的手段能夠不被限于雙眼,确定兩人都很安好之後,咒靈操使才放心讓她們去吃點心。

看着歡呼着跑走的小姑娘,拉魯輕輕嘆了口氣。

“雖然不是想對夏油你說三道四啦,但你是不是太寵她們了?”其實自認為是家庭中長姐角色的拉魯平時也沒有少寵枷場姐妹,不過有些話他覺得自己還是應該說出來。“過于寵溺小孩子可不是好事哦?會讓她們變成笨蛋的。”

在咒術師裏,蠢人總是死得最快。

咒靈操使輕輕笑了一聲,“那是沒辦法的事情,畢竟只有傻孩子才能過得開心。”

“……哈?”即便是拉魯,也為夏油傑給予的答案感到了愕然和困惑。

于是夏油嘆了口氣,難得地解釋起來,“菜菜子和美美子跟本質就很叛逆,即便有種種緣由,也是自己選擇走上詛咒師道路的我們不同,她們兩個一直都是聽話乖巧的好孩子,能夠變成現在這樣毫不猶豫地對一般人動手,完全是我刻意教導的成果。”

畢竟在那個村子裏,即便被非常殘酷地對待了,她們也沒有用自己的術式去傷害什麽人。

“習慣了認真思考的話,以往能夠輕易做到的,殺死猴子這樣的事情,就會讓她們覺得痛苦了。”理解到那是在殺死同類,殺死同胞的話,就算再怎麽努力裝作不在乎,情緒也會一點點堆積在胸膛深處,直到再也無法忍耐,一口氣爆發。

“不是,既然那樣的話,一開始就不要讓她們變成詛咒師,而是送去高專不就好了。”拉魯絲毫不覺得自己在說什麽怪話,咒靈操使雖然是從高專叛逃,但和對面的關系一直不清不楚這點破事大夥兒私下裏早就知道了。

畢竟這家夥去跟人見面從沒刻意瞞過他們。

夏油傑确實像他說的那樣,很坦率地把詛咒師們當做家人來看待和信任的。

“那可不行。”咒靈操使這樣說道。

“……為什麽?”

“當然是因為,詛咒師大多比咒術師長壽啊。”笑着這樣回答的夏油傑,腦海裏晃過的,是年輕的學弟蒼白殘破的屍骸被白布遮蓋的模樣,“菜菜子和美美子保持現在這個狀态就可以了,就算日後我不幸死了,如果動手的人是悟,她們也不會想要報仇,而悟也不會對小姑娘動手。沒有我的要求,她們平時也不會想要随便殺死誰,和一般人也能處得很好。”

不是咒術師,就不會被高專要求去處理咒靈,自然也不會遇到危險。雖然是詛咒師,可不殺人的詛咒師也不會被追殺,隐藏在普通人中平靜的生活其實是很容易的。

“能夠健康長壽,就是我對她們最大的希望了。”

他看着少女們在庭院裏玩耍的背影,面容十分平靜,一點也看不出是個咒殺了起碼三位數人類的兇徒。  拉魯輕輕嘆了口氣。

“真是的,還以為你是打算訓練獵犬,結果只是個傻爸爸而已嗎?”

“說什麽呢。”詛咒師不快地皺起眉頭,“沒可能對家人做這種事情吧?”

“是是。是我說得太過分了。”拉魯爽快地道歉,“來聊點別的吧,上次你外出,又是跑去見識高專的新生了?如何,那位‘五條老師’又多了什麽樣的得意弟子啊?”

咒靈操使勾起了嘴角。

“是悟會喜歡的好孩子類型,就是性格太內向了……不過這個不重要,真正有意思的地方在于,他有一只非常有趣的咒靈。”

“……喂喂,夏油,你不是想說……”

“嗯,相當不錯的咒靈。”他這樣說道,“有點想要。”

“搶小孩子的東西可不好吧,更何況是那位‘五條老師’的學生,不會吵架嗎?”

“我們已經吵了很久了。”

他如此回答。

“那個咒靈的特性非常重要,錯過這一次,再遇到同樣的可不容易。”

“連你都覺得稀罕的特性嗎?是什麽?”

“咒力無限。”咒術界的頂點,四位特級術師之中唯一的詛咒師這樣說道,“成為詛咒之王,必需擁有的條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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