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分寸
“別出聲。”
低啞的聲音在耳側響起,月光綽約的夜色裏,一張熟悉的臉映入眼簾,眉眼風流,眸底滿透玩世不恭的戲谑。他的手搭在她肩上,不由分說将她從窗下摟開。
寶鸾仍處在方才無意一瞥的震撼中,呆呆地被人摟在懷裏,任由他帶着自己往外去。
出了寝堂,視野開闊起來,不遠處三三兩兩的宮人和宦官從回廊走過,天上一輪玉白的圓月,秋風輕柔撫過面龐,寶鸾緩緩回過神,衣袍上昂貴別致的青木香撲進鼻中,袍下溫暖的手臂将她抱在懷裏。
兩人坐在竹園的胡凳上,他低眸沖她笑:“吓成傻子了?”
寶鸾從他懷中撐起,歪向另一邊,額頭輕靠竹子,默聲不語。
齊邈之湊過去,指尖彈彈她的耳珠:“怎麽不說話?”
寶鸾心裏亂得很,她懊惱地捂住眼睛。
她似乎窺破了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
齊邈之哈哈笑,拽她手腕:“捂眼睛作甚?看都看了,後悔也來不及咯。”
寶鸾攥拳打他:“你還笑,你也看到了。”
齊邈之趁機抓住她兩只手,纖細的手腕,他一只手就能扣牢:“我看到什麽了?嗯?”
寶鸾以為他真的沒看見,忙道:“沒什麽。”
齊邈之笑道:“騙你的,其實我看見了,不就是……”
寶鸾心裏的慌張變成害怕,她猛地從他掌心抽出手,一把捂住他的嘴:“不準說。”
她不知道那個秘密背後代表着什麽,此刻她思緒回籠,隐隐察覺它背後的意義也許會摧毀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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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鸾緊鎖眉頭,對上齊邈之的目光,一字一字認真道:“你什麽都沒看見,我也什麽都沒看見,你點點頭,代表你同意我的話。”
齊邈之點點頭。
寶鸾松開手站起來,作勢就要往回跑。
既然她能闖進太子的寝堂,那麽其他人也可以。她不能讓別人也看見那一幕,她必須下令阻止人靠近寝堂。
寶鸾剛邁開腿就被人拽回去,她跌坐胡凳,不滿地瞪着齊邈之:“你放開我,我有急事。”
齊邈之笑容玩味,道:“你确定太子需要你的這份好心?”
寶鸾聽出他話中有話,疑惑問:“什麽意思?”
齊邈之啧啧兩聲,撥開她額前碎發,氣定神閑道:“看來你和李延待久了,還真的染上幾分傻氣。太子若害怕被人瞧見,寝堂門口為何無人看守?連太子自己都不在乎,你又為何在乎?”
寶鸾呆愣,掙紮的動作停下來。
齊邈之繼續道:“瞧你吓成這樣,真是沒出息。這樣的事有何稀奇?美色不分男女,長安城中有此癖好的大有人在,不過尋個樂子罷了。”
寶鸾對宮外的事所知不多,她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長安城西市,而且還是匆匆一瞥。聽完齊邈之的話,她半信半疑,問:“真的嗎?”
齊邈之在她耳邊說了幾個名字,又道:“各府尋歡作樂起來,多的是比這更荒誕的事,太子寵愛誰是他自己的事情,不必你替他操心。”
猶豫停頓,後面半句最終還是沒說出來。
齊邈之若有所思朝太子的寝堂方向看一眼。
單就這一件小事,只要太子不挑破,甚至不能成為他的污點,一切都會相安無事。
前提是太子願意留有分寸。
齊邈之收回視線,對上寶鸾打量的目光,眼神頗為詭異,似在探究什麽。
齊邈之變了臉色,沉聲道:“我府裏沒有這種亂七八糟的事,你最好別給我亂想。”
寶鸾立刻轉開眼眸,問:“你怎麽來東宮了?”
齊邈之漫不經心道:“閑來無事,到處逛逛。”
寶鸾提醒:“天都黑了,外面已經宵禁。”
齊邈之打個哈欠:“那正好,今晚我留宿東宮。”
寶鸾想說,得太子同意才行,後來一想,就算不同意,齊邈之也會留下來。
除了太上皇的太極宮,全長安他來去自如,從不需經人允許。
兩人離開竹園,夜風簌簌,提燈路過的宮人長影晃晃,恭敬行禮退到一旁:“永國公,三公主。”
齊邈之将寶鸾拽近些,讓她将手伸出來:“路黑,我牽你回去,你住哪?”
寶鸾指了指,“那邊。”招手示意宮人遞過宮燈,道:“有燈照着,路就不黑了。”
齊邈之一把掀翻宮人奉上的燈,道:“滾。”
宮人們顫顫巍巍跑開。
寶鸾準備拾地上的宮燈,才剛彎下腰,齊邈之上前就是一腳,遠遠踢開宮燈,強勢牽過她的手:“走了。”
寶鸾被他拖在身後,用手推他背,又氣又無奈。
走了數刻,眼見就要走到居所,寶鸾忽然想起什麽,死活都不肯再往前。
“已經快到了,我自己回去就行,你走吧,去尋你自己的住所。”
齊邈之眼眸微眯,“難道你屋裏有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怕我瞧見?”
寶鸾被戳中心思,神情一虛。
她确實怕他瞧見,但她屋裏沒有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她是怕他瞧見班哥。
如今她每晚睡覺都由班哥守夜,此刻班哥正在她屋外面等她回去,齊邈之只要一到她的居所,就能看到他。
寶鸾拗不過齊邈之,任她如何推阻,他仍是堅持牽她回到居所。
夜色茫茫,班哥站在居所大門口等候多時。
不必寶鸾吩咐,他已将李延哄睡。李延心思單純,一開始還嚷着要找寶鸾,被他三言兩句哄住後,慢慢地也就肯聽話了。
他看着李延熟睡的面龐,心想,要是所有人都像李延這般好哄,那該多好。
秋風陣陣,借着寒涼稀薄的月光,班哥遠遠瞧見兩人朝這邊走來。
人走近了,他認出其中一人的身影,是他等候已久的小公主。
班哥快步上前:“殿下、殿下。”
夜影中忽地一道淩厲的風朝他飙來,班哥光顧着迎接寶鸾,反應慢了半拍,回過神時已來不及閃躲。
班哥膝上一痛,站立不穩,摔倒在地。
今日打馬球時太過用勁,渾身上下的骨頭早已酸疼不已,如今被一枚小石子擊中,倒在地上,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班哥喘着氣,迎面望見寶鸾朝他跑過來:“你怎地這般不小心,摔到哪了?”
班哥正要說自己是被石子擊中才摔跤,一雙錦靴落于身側,迅速踢開那枚石子。
齊邈之眼神冷漠,看蝼蟻一般的目光盯着班哥:“還不快自己起來?難道要讓公主扶你?”
他攬住寶鸾扣在身前,不讓她過去。
班哥咬緊牙關,強撐着爬起來。
寶鸾還要問上兩句,聽見齊邈之冷冷道:“這裏不用你伺候,不想死就快滾。”
寶鸾本就擔心齊邈之看見班哥大發雷霆尋舊仇,一顆心懸在嗓子眼,示意班哥趕緊走。
她焦急的目光映入視野,清澈的黑眸裏,是為他而生的擔憂。班哥掐進肉裏的手指驀地一松,隐忍地低下眸子,啞聲答了聲“是。”
齊邈之對着班哥跌跌撞撞離開的背影冷笑:“他倒慣會裝可憐。”
寶鸾下意識就要反駁,但為班哥着想,到底還是沒有開口。
齊邈之在她屋裏逛了個遍,接了她親手端的茶,臉上的冰冷這才融化,笑道:“我今天在宮裏做了件事,待你回宮聽見,肯定覺得有趣。”
寶鸾心不在焉問:“什麽事?”
齊邈之沒答,轉而問:“下個月立冬,你去不去我府裏?”
往年立冬日,聖人會攜皇後往太極宮,同太上皇寒爐溫酒作詩吟賦,幾位皇子公主也将跟随。那一日,太極宮将徹夜燈火通明,永樂宮的熱鬧全都飛到太極宮,為這場天倫之樂錦上添花。
跟随的皇子公主,僅限皇後所出的兒女。
和李延同樣不讨聖人喜歡的人,還有大公主李青娘。李青娘的生母是個樓蘭女子,因為懷胎不足八月生下她,被聖人厭惡。李青娘至今只有青娘這個小名,連個大名都沒有。
李延和李青娘是不可能跟随聖人前去太極宮拜見太上皇的,倒是寶鸾,曾随聖人去過一次。後來因為李雲霄不樂意,寶鸾不願惹禍,自請留在永安宮。
從那以後,每年立冬,寶鸾都會被留下。
寶鸾已經習慣被留下。無論是立冬還是除夕,又或是每一個家人團圓的節慶日,她都知趣地留在拾翠殿,安安靜靜守好自己的本分。她知道,那團屬于家人的歡聲笑語裏,沒有她的那份。
她只有親人,沒有家。
今年的立冬,寶鸾已經做好打算,她要去一個地方,但不是齊邈之的國公府。
齊邈之被她回絕,倒也沒惱,指着屋外道:“那小奴趴在牆上瞧什麽呢?”
寶鸾生怕齊邈之将班哥逮回來打死,跑到門口喊道:“班哥,去廚房尋些點心來。”
牆上的腦袋這才消失。
寶鸾回過身,齊邈之正笑着看她:“你就這麽不放心,怕我打死他?”
寶鸾小心試探:“你會嗎?”
齊邈之道:“我要打死他早就動手了,哪會等到今天?”
寶鸾松口氣,有讨好之意,又端杯茶給他。
“你可知我為何放過他?”齊邈之抿一口放下,起身準備離開。
寶鸾上前送他:“為何?”
齊邈之甩袖負在身後,大步往外走:“他現在讨你歡心,我不想敗你興致。”走到庭中停下來,回眸一笑,英氣逼人:“等哪天你膩了這小奴……”
他也就不必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