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許諾
寶鸾在東宮住了三日,太子的照顧細心周到,除了不再讓她往寝堂去之外,并不拘着她。寶鸾游遍東宮上下,來去自由,甚是快活。
不是三公主,只是李寶鸾,太子默許她以一個小妹的身份依偎。這份默許溫柔缱绻,不求回報不祈回應,如水般溫潤的包容與寵愛,令寶鸾沉醉其中樂不思蜀。
可她終究還是要回到永安宮,回到她的拾翠殿。
離開東宮的時候,寶鸾戀戀不舍。太子親自将她抱上馬車,約定好下一次接她來東宮的時間,又用他将從江南西道歸來時為她帶禮物的事作為寬慰。
寶鸾不明白,為何短短三天過去,太子突然就要外出巡察江南西道一帶水患之災。
聽齊邈之說,太子是自行請命,甚至沒有事先和聖人皇後禀明情況,直接向太上皇奏請密令。
和太子同去的,還有一個寶鸾認識的人,以前的骁騎尉,如今的大理寺寺正,袁骛。
袁骛之前在十六衛任職時,便協助大理寺破過許多疑難雜案,他從十六衛突然調遣至大理寺,雖有異議,但幾個月的時間過去,他憑借出色的偵查破案能力,一舉成為大理寺交口稱譽的人物。
此次袁骛随太子秘訪江南西道,亦是太子主動提出。
寶鸾不了解朝堂上的事,但她看得出太子此行決心之大。他似乎是要做些什麽,像是雄心,又像是抗争。她為他高興,又為他擔心,她第一次希望自己是個男子,能為太子出幾分力。
因為太子要出行,擇選太子妃的事也就延後了。
寶鸾從太子的肩後看去,穿青衣的俊美少年垂目侍立,她特意打聽過他的名字,他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相思。
長相思,在長安。
寶鸾摟着太子脖子輕聲說:“大兄,無論你做什麽,在小善眼裏,大兄都是全天下最好的人,能讓大兄高興的事,肯定也是全天下最好的事。”
太子身形一怔,對上寶鸾純真清澈的目光,水葡萄一樣的眼,幹幹淨淨,毫無心機。
太子将寶鸾放進車裏,淺笑捏捏她的臉頰:“小善亦是全天下最好的小娘子,這次阿兄未能周全照顧,等下次小善來東宮,阿兄再給小善賠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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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鸾道:“大兄,江南之行,務必早歸。”
“一定。”太子放下車簾,退了出去。
今年的立冬日,同往年一樣,歡聲笑語,歌舞升平。
長安的冬日并不寒冷,寶鸾的秋衣外添一件織錦披衫,就算是禦冬了。等到深冬之時,若有幸得白雪降臨,便再披上一件鶴氅,就能在大雪中自在游玩。
崔玄晖的書信已經寄來,寶鸾捧着信反反複複看了幾十遍。
崔玄晖在信中道,中途遇阻,發生了一些小意外,所以這段時間才會音信全無,如今阻礙已除,他已抵達東突厥都城,待探明城中形勢,便會表明身份與東突厥共商日後和平相處之事。
這些細節之事,寶鸾自然不會知曉,崔玄晖給她的那封信裏,并沒有提到任何遇險的事,是康樂長公主托人将信送給她時,另外告知她的。
寶鸾得到的信,寫的是崔玄晖一路所見所感。信中有詩雲:牙璋辭鳳闕,鐵騎繞龍城。雪暗凋旗畫,風多雜鼓聲。
寶鸾念着詩,閉上眼睛想象邊塞的風景,以至于這幾日做夢,夢裏皆是黃沙漫天,風聲似鼓。
班哥盤腿坐在寶鸾腳邊,仰着腦袋看她半伏在榻上,兩手捧着信,一張小巧櫻唇無聲地念着什麽,甚是陶醉。
班哥沒有念過書,念書并不能讓他吃飽肚子,他只跟人簡單學過認字寫字,因為會認字能讓他更容易找活幹掙錢。
班哥悄悄瞧見過那信上的字,筆墨橫姿,鐵畫銀鈎,寫得好極了。小公主總是看着信笑,看完後便将信小心保藏起來,第二天一睜開眼便又從那寶箱裏将信取來看。
班哥比從前晚睡一個時辰。守完夜回去,他并不馬上就睡,他用騰出的這一個時辰練字。
他看過那信一次,記住上面寫了什麽,亦記住那些字是怎樣的筆風。
他很小的時候便知道自己與常人不同,凡是他看過一遍的事物,皆像刻進他的腦子裏一般,無論過去多久,他都能清楚地說出所有細節。
班哥照着腦海中崔玄晖的信練字,練了好幾天,又用那字揀抄出半首詩,詩就在他的袖中,他假裝從袖中跌出那張折疊的紙。
紙疊出來,沒能引起小公主的注意。小公主的心思全放在崔玄晖的信上,渾然不知周圍之事。
班哥只好弄出動靜。
這一次,小公主總算看到地上躺着的薄紙。
“那是什麽?”寶鸾問。
班哥不答,揀起來就要藏進袖中。
寶鸾來了興趣,從他手中攔下,拿過一看,看清上面的字跡,大吃一驚。
寶鸾驚喜問:“這是你的字?”
班哥低聲道:“我沒正經念過書,寫出來的字也醜得很,讓公主見笑了。”
他很是窘迫,一雙眼看過來,似乎恨不得立刻撕掉那張被她看見的紙。寶鸾見狀,立刻将崔玄晖的信放進寶盒收好,轉而細品班哥抄詩的字。
她反複看了好幾遍,聲音溫溫軟軟,點評道:“這字寫得很好,頗有表兄風骨。”
班哥漆黑的眼湧起笑意:“殿下謬贊。”
寶鸾取來筆墨,在那半首詩下面,補全詩的後幾句。為顯鼓舞之意,又在紙上印下她的公主寶章。
一張紙,薄如蟬翼,捧在班哥手中,卻似有千斤重。他小心翼翼地擡高,窗棂漏下的日光照透那張紙,紙上小公主的字跡如她的人一樣,美麗高貴,溫婉大方。
她在上面寫:隔座送鈎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嗟餘聽鼓應官去,走馬蘭臺類轉蓬。
班哥第一次覺得詩是個好東西,裏面傳達的意境,确實能令人回味無窮。
寶鸾欣慰道:“你能文能武,若多加勤勉,也許以後能做官。”
班哥問:“做官?”
寶鸾招手讓他靠近些,認真道:“你進宮做我的随奴,難道沒想過日後的前程嗎?”
班哥默聲。
自是想過的,他不想一輩子都只做個随奴。
寶鸾道:“随奴做官的例子不是沒有,你天賦異禀,只要有人願意為你舉薦,他日功名加身,指日可待。”
班哥道:“殿下……”
寶鸾将心裏的話告訴他:“你來我身邊的時間雖然不長,但你的忠心卻最為誠摯,我知道你待我好,我很感激,日後我定會替你謀一個好前程。”
班哥道:“我想一直留在殿下身邊。”
寶鸾笑道:“可過兩年我遲早要放你走,除非你想做宦官。”
班哥伏在地上說不出話來。
一個随奴最好的前途,便是做官。
他第一眼看到小公主時,便知她是個很好的主人。他想,若是能占有這個主人,牢牢抓住她,趁她年幼時得到她的寵愛,他便能成為日後那個影響她一舉一動的人。若她能有自己的勢力,他便是其中最舉足輕重的那個。
他努力獲得她的寵信,她睡覺時要他守着,說閑話時要他陪着,用膳時會賜他吃食。從東宮回來後,她更是對他青眼有加。
如今,她又說出這樣一番話,她給了他許諾,一個千金之諾。
他本該知足,卻覺得心裏空蕩蕩。
班哥凝望寶鸾,她如霧中之星的眸子正對着他笑,白如凝脂的手點了點他的額心。
班哥忽地一把攥住這只手。
他張唇欲言,腦海中的念頭呼之即出。
能一直陪在她身邊的,何止宦官。太上皇那麽多個公主,多數皆豢養面首。
官拜高品的面首,大有人在。
寶鸾沒有被他突如其來的冒犯觸怒,她柔聲問:“怎麽了?”
班哥搖搖頭,放開她的手,低喃道:“殿下要快些長大。”
寶鸾以為他惦記着前程,苦笑:“還要長大到何時?再長幾年,我都能尚驸馬了。”
班哥伏低身替她穿鞋,口是心非:“殿下的驸馬,定會是天下最好的郎君。”又道,“對了殿下,今日我們要去哪?”
寶鸾噓聲,左右張望,悄聲道:“你先發誓,絕不會向外人透露我今日的行蹤。”
班哥立刻發起毒誓。
寶鸾得了毒誓,一顆心放下來,湊到他耳邊小聲道:“我要去的地方我不勉強你跟去,若是你不願意,我便一個人去。”
班哥問:“什麽地方?”
寶鸾道:“朝陽殿。”
朝陽殿,趙妃所居的冷宮,宮中人人繞道的地方。
小公主要去看她的母親。
班哥義無反顧應下:“我願意陪殿下前去。”
立冬日皇後聖人不在宮中,宮道往來的宮人們都少了許多。寶鸾喬裝成宮人的模樣在宮道穿行,低着腦袋,步伐快速,身後跟着小黃門打扮的班哥。
聖人曾下令,不準寶鸾前去朝陽殿探望趙妃。
寶鸾上一次看望自己的母親,還是三年之前。自從聖人下令後,她就再也沒見過母親。
寶鸾實在是太想見自己的母親了,她求過聖人,但聖人大發雷霆,命人将她看得更嚴。今日趁聖人皇後不在宮中,又有班哥願意陪她去,他是個有本事的人,既忠心又能耐,一定能讓她見到母親。
朝陽殿看守并不嚴,班哥沒費多大力氣引開朝陽殿大門口的宮人。
寶鸾悄悄溜進去,在牆角下等班哥。
不一會,班哥也閃了進來。
“我阿娘就在裏面。”寶鸾緊張道。
班哥順勢握住她的手緩聲寬慰:“殿下,放心,你想在裏面待多久就待多久。”
寶鸾一顆心跳得快速,她回握班哥的手,道:“班哥,你陪我一起進去。”
班哥餘光掃過破舊的殿宇,這裏荒涼寂寥,根本不像是一個妃子住的地方。
他牽緊寶鸾發顫的手,忽地想到郁婆說過的話
——永安宮裏,有一個比仙子還美的女人。她姓趙,是世上最美麗善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