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妹妹
永安宮公認第一大煞星,乃永國公齊邈之是也。其次則是清露公主李雲霄和雍南王李世,此二人煞猛程度不分上下,且家中排名皆占一個“二”,一個二公主,一個二大王,衆人私下送“美名”,稱“永安二大煞”。
永安二大煞的名頭雖不如長安第一大煞星齊邈之,無法吓壞長安各大裏坊的小孩,但在永安宮裏,吓壞幾個膽怯的貴族小娘子自不在話下。
只見幾個被李世吼走的小娘子臉皮薄,平白無故被人吼叫一通,眼淚瑟瑟,百般委屈。
一委屈,氣性上頭,又重新圍了過去。
李世眼裏哪看得到別人,他有千言萬語要同他的三妹妹說。李世高大壯碩,一膀子撂出去,趕人猶如提小雞,貴族郎君們縱是畏他,為了表現自己的君子風範,不得不挺身而出擋在小娘子們身前。
衆郎君:“二大王,你這是作甚?”
寶鸾也道:“二兄!”
李世哼一聲,滿臉不高興。
李世封王早,出宮開府後自有另一副人際往來,寶鸾交際往來的這些小郎君小娘子,素日跟他沾不到半點關系,他若喝酒參宴,往來的也是這些小郎君小娘子的兄長父親們。寶鸾的小宴,在他看來就是小孩子過家家。
小孩子過家家的酒宴,何必當回事?
李世三大五粗杵在那,郎君娘子們面面相觑。
寶鸾盛一杯酒,拽住李世袖角,溫溫軟軟擡眸一望,明眸流波,水洗晴空。
李世兇惡的面色稍霁,叉腰的手不自覺垂下。
他自小就喜歡這個妹妹,粉雕玉琢玲珑可愛,不吵不鬧和別的小孩都不一樣,得她一句甜甜的“二兄”,心情能歡喜一整天。她懂事乖巧,又生得那般漂亮模樣,恨不得叫人捧在手心疼。
他幼年學武,吃不了苦,妹妹為他落淚為他求情,因他行事魯莽不知收斂,差點害她被馬踩死,她從未怨過他一句。他暗自發誓,定要習得一身好武功保護她,将來不叫任何纨绔子弟傷她心。
如今晴天霹靂砸到她頭上,她不是趙妃親生的女兒,和他們李家沒有半點血緣關系。不等纨绔子弟傷她心,老天爺的作弄便已令她傷心欲絕。
Advertisement
滿長安城都在讨論她的身世,什麽糟亂話都有,他聽不得那些話,将人都下了大牢,禦史彈劾他的折子滿天飛,但他不在乎。
這就是他的妹妹,是他最喜愛的小妹妹,就算将來永安宮不認她,他也認她。
寶鸾見他發呆,輕聲道:“二兄,你吃酒,我們到旁邊聊話,莫要為難旁人,好不好?”
李世接過酒一飲而盡。
寶鸾晃晃他胳膊,目光點了點那幾個被李世吓壞的小娘子:“二兄,她們皆是我的友人,你将她們吓哭,以後誰還來找我玩?”
李世一頓,被寶鸾烏靈靈的水眸期盼,面上躁紅,高壯的身軀彎下,取過案上一壺酒,形容拘謹,敷衍地向小娘子們敬酒,以作賠罪。
幹戈化玉帛,宴上再次熱鬧起來。
經過剛才那麽一鬧,李世拉着寶鸾去廊下說話時,衆人自覺讓開,沒人再掃興跟上去。
兄妹倆悠悠走過雕花欄杆,悠揚的琴樂聲越離越遠,一座小巧精致的木橋架在庭院中央,橋下湖水結冰,三兩株紅梅料峭牆頭。寶鸾歪頭朝紅梅的方向望一眼,李世解下大氅,雙腳一點縱身躍出欄杆,折下兩支梅返回,遞給寶鸾。
“小善,打了你的客人,是我不對,你莫要生我氣。”
寶鸾懷中抱紅梅,笑聲清亮柔婉:“二兄,你真好,我不生你氣,以後我再也不生你氣。”
李世高興,轉身又要飛出去折梅花,早知道一株梅這麽好使,他就該将整棵樹都抱來。
寶鸾攔住他:“二兄,折一枝梅是雅興,折一樹梅是敗興,我們坐下賞梅慢慢說話。”
李世眼睛亮晶晶,道:“小善,你好像和以前不一樣了。”
寶鸾問:“哪裏不一樣?”
李世笑:“更美麗更溫柔,更讨人喜歡啦!”
寶鸾雙頰刷紅,掐他手臂:“二兄。”
李世哈哈大笑。
他笑聲如雷,聽在寶鸾耳裏,別有一番滋味。她眼角慢慢潤紅,想到這幾天颠覆她人生的事,鼻頭越發酸澀。
李世察覺她的異樣,以為自己笑起來太粗犷,吓到了她,連忙斂笑,壓低嗓門,哄道:“小善,莫哭,二兄不笑了。”
寶鸾靠在李世肩頭,黑眸水光潋滟:“二兄,你真好,你們都這麽好,你們待我的這份恩情,我一輩子都還不完,我要做些什麽,做些什麽才能報恩呢?”
她曾以為自己一夜之間失去親人友人,她不怕自力更生貧苦清寒,她只怕再無人愛她。
像做夢一樣啊,噩夢與美夢兩相交織,她真怕夢醒來,她現在重新得到的親人友人是假的。失去的時候不害怕,重新得到的時候卻害怕了。
寶鸾尚未和人聊過偷龍轉鳳的事,沒人敢在她面前提,怕她傷心怕她介意,他們只賀她得了無雙公主的封號,得了食邑四郡的殊榮。大家說得多了,有時候寶鸾生出錯覺,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
唯有在宮人來禀,六殿下前來探望的時候,寶鸾想到班哥,才會有從夢裏回到現實的真實感。
寶鸾同李世道:“二兄,你掐我一把,狠狠掐。”
李世哭笑不得:“小善,二兄不疼,你那點力氣跟撓癢癢似的,沒必要讓我掐回來的。”
寶鸾眼神幽幽:“二兄,你是真的嗎?”
李世神經大條:“什麽真的假的,小善你在說什麽?”
寶鸾搖搖頭,笑道:“沒什麽。”
這幾天她到處往來,到處和人說話,和人玩鬧,身邊一刻不停歇總是有人陪,可心弦仍是緊繃。像是鏡裏看花,井中撈月,仿佛現時的花團錦簇與歡聲笑語一碰就消失,她連入睡都不敢。
她明明、明明做好準備孑然一身了呀,膽小鬼,貪心鬼,李寶鸾你真是沒出息啊!
李世的胳膊越來越重,低頭一看是寶鸾扔了紅梅抱住他胳膊,她越抱越緊,明麗秀美的面妝仿若牡丹花般嬌嫩動人,眼下兩道隐隐的烏青。李世一怔,來不及細看,寶鸾垂低長頸,喃喃問:“二兄,齊無錯哪去了?”
李世眉頭皺緊又舒開,少女長睫似羽,咬着緋紅櫻唇,似玉水青山不知情,又似月下花眠太多情。
小善長大了啊。李世憂傷地想。
“他忙着殺……”李世将話咽下去。他最多是關人進大牢,齊無錯卻不得了。
無錯無錯,永無錯處,真是狂到極致。
拜他所賜,如今長安城再無人敢說小善半句不是。
李世口風一轉,道:“他忙着置辦屋宅呢。”
寶鸾好奇問:“他買新宅子作甚,要搬家?”
李世道:“誰知道他作甚,他這個人,瘋瘋癫癫,做事從無章法。”定了定,小心問:“小善,你想見他啊?”
寶鸾默然,睫毛閃了閃,道:“我不知道,你別告訴他。”
或許她只是患得患失,想見所有人。
或許她只是想借齊邈之的灼灼光芒,讓自己盡快清醒。
她這幾天,跟喝醉似的,暈暈沉沉,真是不好受。
小宴從正午到黃昏,烏金墜雲,月梢初露。
寶鸾陪李世喝了幾杯,倦意襲來,回寝屋閉眼小憩,睡一覺醒來,才過去半個時辰。
半個時辰,屋外已是濃黑長夜。
庭院裏石柱燈點點似星,婉約的長安小調從前殿飲宴飄來,斷斷續續,隐隐約約。月光薄寒似紗,銀色清輝晃疊成影,牙鈎懸起床帳,帳随風動,似暮霭塵煙般朦胧缥缈。
寶鸾自帳內而出,面凝新荔,眉目惺忪,一只絹襪松松垮垮挂在腳上,另一只不知所蹤,雪白蓮足踉踉跄跄行于花枝氈毯。
綠色窗棂漏洩幾縷月光,牆上清冷山水畫若隐若現,寶鸾取下透藍琉璃燈罩,點亮一盞燈。琉璃燈中看不中用,豆大一點暖黃燭光,只夠照亮足下的路。
寶鸾屋裏沒留人伺候,她怕被人知道自己夜裏輾轉反側睡不着。為她的身世,已招出驚天麻煩,她不想再讓聖人徒增煩憂,更不想惹人誤會。傳出去自己因為一如既往的寵愛而寝食難安,多麽荒唐。
寶鸾赤着一只腳提燈找襪,絹襪沒找到,找到粉白梅花。
插在瓶中的紅梅,李世特意為她折的那幾枝,不知所蹤。紅梅變粉梅,寶鸾揉眼睛,困惑“咦”一聲。
除花瓶中的粉梅外,案上多出一盞花燈。碩大一盞,六面描仙鶴騰雲,中間一面描美人秋千。那美人袅娜飄逸,翩若驚鴻,花藤秋千伴她高飛入雲。
燈芯一點,剎那流光溢彩。美人面龐,如雪如玉。
美人眼熟,似在哪裏見過。寶鸾擡眸,銀鏡映出她的臉,盈幽燭光流轉面頰。
她認出畫上的人,好像是她自己。
寶鸾不敢确信,提起那盞燈,心中一半困惑一半歡喜,燈下露出一封信,上面的字跡她曾經見過。
紙上一首詩,兩人合力寫就。
——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隔座送鈎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嗟餘聽鼓應官去,走馬蘭臺類轉蓬。
上面留有公主印章和她自己名字,後面添出新墨跡。
——聞道阊門萼綠華,昔年相望抵天涯。豈知一夜秦樓客,偷看吳王苑內花。
彼時題詩,寶鸾未覺如何,現今再看,面紅耳赤。
尤其是添上四句後。
——常聽人提起那天門內的仙女,咫尺天涯無緣得見,可像那秦史般參加盛宴後,竟然能夠偷見藏于宮中最美的那朵花。
寶鸾幾乎立刻想到這幾日對班哥的躲避以及今日的小宴,臉龐燒紅。
其後又留一行字。
提燈見月,長夜相待,卿若願之,不勝歡喜。
寶鸾抿唇,拿起信又放下,心想:做了皇子,連心性都霸道起來,難道她不去,真要等整夜?
寶鸾重新看信,看後面新添的字跡,看着看着嘴角揚起弧度。
他才做皇子多久,已經學會這種文绉绉的話啦。
寶鸾心裏一個聲音說:其實她也不是不想見他,她躲着他,完全是她自己的毛病,總不能因為自己的過錯,讓他等整夜呀。
心裏又一個聲音說:難道你不怕見了他,夢就醒了嗎?萬一現在真是做夢呢,阿耶沒有認下你,你也不是什麽無雙公主。
寶鸾三翻四複,游移不定,目光定在美人燈。
這麽好看的美人燈,定費了許多心思。
她要是連聲謝謝都不說,多沒良心啊。
少女趿鞋往外,手裏一盞美人燈,剛走出檐下,聽見頭上動響。
屋頂上,少年寬袍似鶴飛揚,身後一輪月亮,皎潔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