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朋友

案上燭影搖晃,齊邈之吊兒郎當斜躺矮榻,雙手枕在腦後,袍下雪白裈衣,修直的長腿疊合打擺,一派慵懶肆意姿态。

他閉着眼,聲音透着滿滿的不屑與嘲弄:“我走不走與你何幹,我姓齊不姓窦。”

窦璟雙肩垮下去,眼睛滄桑渾濁。

曾經的隴西郡第一美男子,即便昔日意氣風發不再,依舊有張好皮相。苦難和歲月,予以他一種淡然溫和的氣質,文文弱弱的清致,與長安城豪爽男兒的做派格格不入。

父子倆截然不同的性情,一個唯唯諾諾說話輕聲細語,一個嚣張跋扈天不怕地不怕,除相貌相似外,沒有任何相同之處。

今夜帶護衛闖入國公府,乃是窦璟定居長安後最出格的一件事。他看着榻上的武袍少年,不甘心就此離去,想要多說兩句,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半晌,齊邈之冷冷道:“你怎麽還不滾?”

窦璟口吻無奈:“無錯,我到底是你父親,你能不能……”

齊邈之打斷窦璟的話:“不能!”

似想到什麽,譏諷笑道:“窦公,您可真是十年如一日的懦弱,我是你的仇人,你巴巴地跑到仇人面前,關心仇人的去留作甚?你對得起黃泉之下的窦家人嗎?”

窦璟憋紅臉,似安慰自己又似寬慰齊邈之,呓語:“和你無關,和你無關,當初是皇後娘娘下的命令……”

齊邈之捶榻跳起,抽出腰間寶劍,怒不可遏:“我只恨沒能親手殺掉那些人!”

窦璟被齊邈之的樣子吓到,險些摔倒:“無錯,你別這樣,別這樣……”

齊邈之眼中腥紅,周身散發透骨殺意,手握利劍,一步步朝窦璟走去。

寒武在屋外聽到動靜,當機立斷将窦璟帶出去。

窦璟既震驚又心痛,喘着氣渾身發抖:“他、他真的想要弑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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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書房內削木砍案的聲音哐哐铛铛,眼看就要追出來,寒武看一眼神神叨叨的窦璟,下令讓人将書房鎖起來。

窦璟心驚肉跳之餘,眼神怪異:“你一個小小的随從,怎敢下令将自己的主人關起來?”

有幾分不滿。

寒武漠然,對于忽視死亡處境的窦璟深表無語,他将人送到府門,全程一言不發。

窦璟已經回過神,拽住寒武,遲疑問:“我看無錯那樣子,似乎有點不對勁?還有你剛才讓人鎖書房的架勢,似乎很是熟練?”

寒武眼睛都沒眨一下,開口就道:“窦公想多了,郎君沒有不對勁,他就是想弑父。”

窦璟:“……”

黑夜深深,寒武返回外書房,書房已經安靜下來。

寒武貼在牆上聽了會,沒有聽到任何動靜,緊繃的心弦松懈,悄聲吩咐人備下金瘡藥。

天空飄起絮雪,寒武蹲坐青磚,嘆息永國公今晚又是一夜噩夢。

書房狼藉一片,燭光早已斬熄,混亂不堪的角落裏,一道身影蜷縮抱膝,沾血的劍落在地上,手臂疤痕又添新傷,他卻無知無覺。

極致的憤怒後,齊邈之陷入昏迷,噩夢似蛛網般籠緊他。

隴西郡長川城,落魄的廢太子攜太子妃前來探親。

太子妃與胞妹團聚,姐妹情深終日歡聲笑語。

時值蠻夷猖狂,野心勃勃三番兩次挑起戰争。不知是誰走漏消息,在前方開戰的蠻夷得知廢太子與太子妃在長川城探親,欲活捉廢太子夫婦羞辱殺之以振士氣。

蠻夷軍改道來至長川城,廢太子夫婦卻早已離開,城中百姓對即将到來的危險一無所知。

窦氏一族掌隴西郡多年,得聞蠻夷突襲長川,欲棄城退守,等待援軍來救。

長川窦家無奈離開紮根多年的本家,逃離之際,有意撇下廢太子妃的胞妹齊娘子和齊娘子的孩子以作報複。窦璟游學在外,窦家并不看重這個文弱的窦家庶子,他的妻子孩子如何,對窦家一點都不重要。齊氏為窦家招來大禍,窦家不能容她。

窦家走後,長川城更加不堪一擊。

年幼的窦家小郎君被齊娘子抱在懷中,齊娘子愧疚同他道:“好孩子,是我連累了你,下一世你我再做母子。”

齊娘子外表柔美,卻能文能武,剛強堅毅。得知被抛棄,她沒有落淚,而是選擇抗敵。

幽州土霸王的女兒,從不畏懼敵人。

舊時的武袍銀甲穿在齊娘子身上,她執槍上馬,帶領無數不多的府兵為城中百姓争取生機。

那一日的長川城,血流成河,滔天的慘叫聲與濃厚的血腥氣充斥城中各個角落。

齊娘子的抵抗,終是蜉蝣撼大樹。

四歲的小郎君已經學會舞刀弄槍,齊娘子将他從背簍裏抱出來,她拖着血流不止的殘缺身體,用死去的士兵屍體堆就一個藏身之地。

将小郎君藏進去之前,她虛弱問他:“邈邈,你愛不愛阿娘?”

小郎君奶聲奶氣點頭:“愛。”

齊娘子親他額頭:“阿娘也愛你。”

蠻夷大肆屠城,他們要活捉帶領士兵阻擋攻勢的齊娘子。齊娘子不願受辱,但她已無力自裁。她的倔強和自尊驅使她做出平生最殘酷的事——

她求她的孩子,給她一個了斷。

“邈邈,同阿娘玩一個游戲好不好?”

“來,別怕,阿娘永遠愛你。”

“別……別哭……你……你做得很好……若你能長大……記着……阿娘絕不允許你責怪自己……你沒錯……沒有做錯……”

冬日清晨,霧氣蒙蒙。一聲凄厲的慘叫聲從外書房傳出。

寒武急忙忙踢開門:“郎君。”

冰冷的地磚,齊邈之僵硬的身體抱做一團,他面色蒼白,額頭涔汗,失神地看着虛空。

素日張揚高傲的郎君,鮮少示弱人前,這份難得的脆弱令人動容,勾魂奪魄般讓人願為他獻上一切。

寒武晃了晃神,因他知曉齊邈之發作後的模樣,怔愣過後很快回過神。

然而清醒過來的不止寒武一人。

“出去。”齊邈之面無表情撐着牆站起來,“誰準你進來的?”

寒武後背生寒,知道自己犯了忌諱——知道郎君的秘密是一回事,撞破郎君的狼狽之态卻是另一回事。

寒武垂目跪倒:“仆錯了。”

齊邈之:“領十棍,下不為例。”

寒武松口氣。還好,不是仗殺。

他是幸運的,郎君到底厚待他幾分,沒有像對待其他仆從那般直接殺了他。

人命如草,貴族世家眼裏,沒有無辜人命,只有不相幹的人命與犯錯被丢棄的人命。仆從再能幹,也只是一件好用的器具。

寒武領完刑罰回來,外書房已經恢複如初,尋不到半點狼藉痕跡。

齊邈之從內舍屏風後走出,身上有沐浴過後的芬香,額發沾着水汽,一身窄袖騎裝,英武飒爽。

紅色發帶飛揚,他闊步行走,如雲鶴般高貴冷徹。來至庭院,摘下數朵山茶花,耳邊別一支,唇中咬一支,懷中兜粉花無數瓣。

仆從牽來駿馬,齊邈之縱身上馬。

寒武目送齊邈之遠去,為宮中的人捏把汗。

不必問,郎君定是進宮去了。只要一做噩夢,郎君發作清醒後,必要進宮探望三公主。

寒武想了想,吩咐人:“去請醫工來一趟,郎君要的那種祛疤傷藥沒了,讓他再制一些。”

拾翠殿。

拂林犬在庭院拱雪,宮人們拍掌逗弄。

四面無牆的堂舍以竹簾帷幔避風,地上鋪厚厚的絨毯,寶鸾跽坐熏籠旁,眼角挂淚打着哈欠吃早食。

傅姆一勺勺喂熱食,寶鸾閉着眼,張開嘴,也不看自己吃的是什麽。

她解了心魔,昨夜睡得很好,過于好,以至于早上起來還想睡。

前些天還在一刻不停歇到處與人玩樂的無雙公主今天這般想道:這麽冷的天,就該窩在屋裏睡大覺呀。

玩樂哪有睡懶覺有意思,今天誰來請她,她都不去。

熱食沒有及時喂來,寶鸾叭叭小嘴,示意傅姆不要停繼續喂。

傅姆冷不丁瞧見齊邈之,差點魂都吓沒。

齊邈之做出噓的手勢,奪過傅姆手裏的銀勺,揮手暗示衆人退下。

宮人們輕手輕腳離去。

寶鸾閉着眼等吃食等得急:“姆姆,粥,魚粥。”

齊邈之舀一勺,吹吹氣,吹冷些喂到她唇邊。

寶鸾一口吞下,調皮咬了咬銀勺。

她面白若梨,雙腮被熏籠的熱氣熏出暈紅兩團,更顯膚色瑩玉,吹彈可破。

齊邈之沒忍住,掐她一把。

寶鸾吃痛睜開眼,猛地瞧見齊邈之一張臉放大眼前,她呀地一聲,差點打翻案上的碗碗盤碟。

齊邈之反應迅速放下碗勺扶穩食案,寶鸾的早食得以挽救。

“我又不是鬼,你怕什麽。”齊邈之啧一聲,“就沒見過你這麽膽小的人。”

寶鸾道:“誰讓你突然出現,沒見過你這麽無賴的人,故意吓人還倒打一耙。”

齊邈之咧嘴笑:“瞧你這氣勢,半點沒減嘛。無雙公主,十來天不見,別來無恙,可有想我?”

寶鸾盯着他手裏重新端起的魚粥,脫口而出:“你是個大忙人,我哪裏敢想你呢。”

齊邈之一怔。

寶鸾面熱。

她結結巴巴道:“我是說,我們、我們也算是朋友,嫌棄也好,同情也好,你總該同我見上一面說上幾句話,哪怕不再往來,告別一場也好,不是嗎?”

低眸,又細聲問:“我們應該是朋友,對吧?”

齊邈之搬開食案,一把拽過寶鸾,在她驚異的目光中,狠狠抱住她:“我們當然是朋友。”

他輕笑道:“至少現在是。”

寶鸾從齊邈之懷中掙開,齊邈之追着揉她頭發,她尚未梳妝,一頭烏發被他揉來揉去,揉得像個鳥窩。

她氣鼓鼓道:“你別弄我頭發了,還有啊,什麽叫至少現在是,難道以後你不和我往來了嗎?”

失而複得後,寶鸾格外珍惜現在的一切。齊邈之在她的過往裏,哪怕他脾性再不好,她也珍惜。

她捂着頭發,用腳頂了頂被她遠離的齊邈之:“你說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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