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斷橋

如今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叫宋修文,也是茂廣林從前的學生。他是建元二十九年鄉試案首,拜在茂廣林門下,本該有通天大路可走,只是茂廣林嫌他處事太過剛直,将他壓到寧郡縣去做了幾年太守。如今茂廣林退居官場,他尚且還算個可用的人。

宋修文任命文書還沒發下來,大理寺已經囫囵撤了案子,禁軍也不敢再駐守将軍府。

周銳父子得以重見天日,還升了官,坐居二品赈災大臣的位置。一時間周銳府上拜帖紛至沓來,門庭若市。周鴻音是個聰明人,心知在此關頭不宜高調過市,都一一婉拒了,只發了張帖子到長寧王府,說是擺了席面拜謝。

梁長寧收了拜帖,下午閑來無事就把輕羽長弓翻出來,接着教闵疏射箭。

闵疏呼出白氣,眯着眼睛練箭。他的命中率越來越高,梁長寧就叫人把草靶子往後移了十步。

闵疏笑道:“王爺真要見周将軍?”

梁長寧說:“怎麽,見不得?”

“王爺不怕外人說您結黨營私,勾結武将?”闵疏拉弦放矢,長箭刷拉一聲穿破草靶邊緣,連紅心都沒挨到。

他嘆了口氣,擡手抽出箭筒裏的第二根箭。

梁長寧并不在意,說:“朝野上下都說我狼子野心,保皇一黨更是視我如眼中釘肉中刺,你以為我不見周銳,他們就沒話說了?再者,我本就是沙場上主帥,跟周銳一個軍中武将算哪門子的結交?從前我在邊疆縱馬時,他還只能跟在我後邊兒撿敵人的刀呢。”

闵疏輕笑一聲:“王爺可真是節儉,連敵軍的武器都要撿。”

梁長寧看了一眼闵疏,意有所指道:“撿東西怎麽了?誰知道撿回來的是不是塊寶呢。”

闵疏默而不言,半晌才直起腰拉弓。

這把輕羽弓被兵部改得非常順手,闵疏拿在手裏十分合适,他此刻眯着眼睛瞄了半晌,輕輕一松手,箭矢就順風而出,噗嗤一聲插在了紅心邊兒上兩尺的地方。

梁長寧撫掌道:“這一箭利落多了!”

闵疏笑了笑,偏頭道:“王爺教得好,弓也好使,只是我力氣不夠,還有得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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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長寧起身走到闵疏身後,貼近了他。

闵疏後背僵硬,怕他在一衆丫鬟小厮面前做出格的動作,一動也不敢動。

梁長寧感受到他的僵硬,俯下身握住了他的手。

他們十指交疊,牢牢握在弓身上。弓弦崩得死緊,泛出寒光來。這是個手把手教他射箭的姿勢,說暧昧不暧昧,說端正也不端正。

梁長寧帶他拉弦上箭,梁長寧呼出的熱氣把闵疏的耳廓吹得粉紅。

闵疏袖子下的小臂上刷地起了一層皮,丫鬟們不敢擡頭,看也不敢看一眼兩人的動作。

“真是個乖學生,我教什麽就學什麽,”梁長寧眯眼瞄準着紅心,輕聲道:“那我教你用這張弓殺人,你敢不敢學?”

闵疏眼睫輕顫,聲音穩穩當當:“那要看箭頭對着誰了。若是對着天下百姓,我可沒這個膽子。”

“誰要你殺百姓了?”梁長寧親昵地偏頭親了一下闵疏冰涼的側臉,問:“我不是文沉,也不想做文沉。今朝雪災半數都是人禍,戶部撥了一百萬白銀,二十萬石糧食。我若是想對着百姓動手,調兩百騎兵當做山賊,搶了物資就是。”

闵疏沉默了一會,問:“王爺想殺誰?”

他握了這片刻的弓弦,手已經有些無力,箭矢不穩,可梁長寧手指扣在他指縫裏,替他把弓弦握得又牢又穩。

梁長寧手臂輕擡,弓箭就直直往上,對準了天,他眯眼盯着灰白的天,貼着闵疏道:“擡頭看看,可別晃了眼,忘了靶子在哪兒。”

闵疏聽懂了他的話,正要開口,梁長寧卻猝不及防地松開手指。

箭矢破風而出,蒼鷹尾羽在風裏絲毫不晃,整支長箭如同流星一般沖向天空。

“——撲通!”

一只雪白的鴿子重重地砸了下來,砸到了草靶上又摔進雪地裏,那鴿子撲騰兩下,終于不再動彈。

濺開的一地血點子很快就浸進了雪裏,侍衛兩步上前,捧着插穿了箭的鴿子,躬身恭維道:“王爺好箭法!闵大人好箭法!”

闵疏拎起鴿子來,微微皺眉:“王爺,是只信鴿!”

梁長寧把弓扔給一旁的侍衛,輕哼一聲道:“有人沉不住氣了。”

闵疏不解,“為着官員調任還是赈災?”

梁長寧用帕子擦手,方才那鴿子從他們頭頂上落下來,免不了滴了幾滴血在他手背上。他見闵疏又搖頭否定了方才的猜測,突然道:“不如咱們倆來猜一猜,這鴿子是從哪家飛出來的。”

闵疏擡頭望向方才箭矢的方向,那是王府西南方,半裏之外只有兩座府邸,一座是丞相府,一座是戶部尚書李開源的府邸。更遠之外,隐約露出翹起的宮牆檐角。

他覺得丞相府的可能更大。

梁長寧把帕子扔回去,揮退了丫鬟,輕笑道:“你若是猜對了,今兒晚上本王就放過你,讓你睡個好覺。”

闵疏眼睫微顫,聽他繼續道:“猜錯了,那就免不得就要吃點苦頭了。”

闵疏知道自己是粘板上的魚肉,刀落不落都是梁長寧說了算,如今拿這檔子事來勾着他,不過是貓玩兒老鼠一樣輕松。

梁長寧看了一眼闵疏手裏的死鴿子,道:“不欺負你,讓你先猜罷。”

闵疏咬唇,心思已經百轉。

鴿子只能從這兩個地方出來,文沉剛脫案,好不容易重掌大權回朝議事,卻又在赈災銀上被梁長寧和嚴瑞駁回。

他失了面子,又被梁長寧割走了大理寺和赈災大臣這兩個重要位置。

必然是要做些手腳,好讓梁長寧折損些羽翼的。

至于戶部尚書李開源……闵疏摸索了兩下指關節,細細思慮。

他不了解這個人,只是在文沉口中聽說過,知道他是個極其喜歡見風倒的人。那邊兒厲害他就偏向哪邊,從前還說過“無過就是功”這樣的話,不太像出手之人。

梁長寧看他若有所思的樣子,咂摸出兩分憐愛問:“想好沒有?”

闵疏做好選擇,道:“或許是文沉。”

梁長寧喝了口冷茶,含笑道:“那就拆開看看吧,要是猜錯了,晚上可不許哭。”

闵疏心跳加快,慢慢地抽出了鴿子腳上的竹筒。

立刻有小厮上前來,雙手接過鴿子又安靜地退下了。

那蠟封的竹筒已經被鴿子血染紅了,闵疏也被沾得滿手是血,可他來不及嫌髒,一雙眼睛都在竹筒上。

紙條被他抽出一小節來,上頭的墨跡還未幹,大抵是剛剛才寫完立刻就送出來了。

闵疏一雙手跟雪一樣白,指頭微微用力,那字跡就露出半邊——是個暨字。

字寫得端正,不是文沉一貫風格。

闵疏身體一僵,把紙條又插了回去。

梁長寧垂眸喝茶,不擡眼也知道結果:“願賭服輸啊闵大人,要是今天晚上看到你一滴眼淚……我可是要加倍讨回來的。”

闵疏閉了閉眼睛,心有不甘道:“王爺怎麽猜出來的?”

“不必猜。”梁長寧道:“這鴿子尾後一點紅,是用朱砂染的皇家信鴿,每只都長得差不多,上林苑監養了幾千只,一看就知道是往宮裏報信去的。”

闵疏磨牙,卻也拿耍賴的梁長寧沒辦法。

“宮裏?”闵疏道:“這時候還能往宮裏傳什麽消息?要傳也是往外頭傳吧。”

他說着抽出紙條,低低念出聲來:“暨南橋斷,激民變困獸。”

他驟然擡頭望向梁長寧:“暨南只有一座橋,此橋乃是鐵鎖加固,修建至今不過五六年,整整耗費三百萬兩銀子,怎麽可能因雪而斷?!”

梁長寧把他拉到自己面前,拿起自己方才扔到托盤裏的帕子,細細地幫他擦手上的鴿子血。

闵疏沒把手抽回來,任由梁長寧把皮膚擦得泛紅。

“那咱們怕是猜錯了,信不是往宮裏去的,是從宮裏出來的。”梁長寧眯了眯眼,道:“雪太輕壓不斷橋,人命倒是夠重。事在人為,他是故意要激起民變。”

都說瑞雪兆豐年,可窮苦人家最怕雪天。大雪烏泱泱地下,地裏空着倒還好,若是種了些經不住凍的莊稼,連着來年春天都生計都沒了。

只是餓着便算了,可暨南那種地方,山高崖深的,農人大多都是就近用些山裏的薄木料就把房子搭了。雪一重,山體容易塌陷滑坡,這才是最要命的。

但這幾年暨南的收成好,又得了陳聰那樣的好官,百姓也該蓋上磚石房了吧。

有什麽東西在闵疏腦子裏一閃而過,他想起什麽來:“王爺曾說雪災半數是人禍,若房屋垮塌只是隔斷百姓後路的刀,那斷掉向外界求生之橋就是在……”

“是在積攢百姓怨憤,逼他們死。”梁長寧颔首,接上了他的話,“然而暨南布政使陳聰是個難得的父母官,他上京前必然安撫過百姓,或許曾許諾過會帶着朝廷的赈災銀和糧食回去這樣的話,更何況他已經派了左右參政使去鄰省借糧,百姓都餓着等他帶糧食回來救命,這是絕望中的一點希望,他們沒等到陳聰的音訊之前不會妄動。”

然而事情卻沒這麽順利。

冰河封凍,護送隊伍只能走山路,如今唯一一座連接着外頭的橋斷了,糧車送不進去,就是要把人活活熬死。

闵疏不語,心裏一片寒意,“這麽做沒道理,逼死了人,也賴不到王爺頭上,更不關戶部、文沉的事,就連朝廷也能耍賴,畢竟錢糧已經給了,還是全須全尾地送出京的。”

梁長寧冷笑一聲:“這才叫手段麽,周鴻音做欽差護送糧車,到了暨南卻發覺民變,周鴻音是鎮壓還是跟着一起反了?消息傳回京,給他壓個罪名那還不是随随便便,到時候兵權自然易主。心思再陰毒一點,趁着民反的亂子殺了周銳,劫走錢糧,一百萬兩白銀說多不多,說少麽,也夠養一批兵馬了。”

周鴻音是梁長寧的下屬,他若壓制災民,梁長寧必失民心。他若安撫災民,糧草又不足。最壞的結果是撺掇或诽謗他和災民一起反了,那麽朝廷就能名正言順派梁長寧領兵鎮壓反軍,這是挑撥離間。

生門難尋。

“宮裏的信鴿……”闵疏猶豫片刻,問:“王爺覺得是誰?”

梁長寧靜默片刻,道:“藏得深,但總不會是太後,她一個後宮的女人,做事太多束縛。”

下頭小厮端着死鴿子,闵疏的目光落在那上頭,看不出心思。

梁長寧盯了一眼,聲音平穩,對着暮秋道:“拿下去燒了,再從叫人換只差不多的,信封好了送回去。”

暮秋應了,飛快地下去辦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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